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05_第一幅畫#

      之後每一堂社課,他們都會一起躲到頂樓畫畫。

      漸漸熟起來後孟冰雨終於敢流露出一點無傷大雅的小任性,比如她怕曬,只要當天陽光大些,都會吵著要躲太陽,拖著共用顏料的姜炎溪一起坐到背光的陰影裡。   

      這些幼稚的小脾氣,是她在其他地方都不能展現的。

      對於轉學生來說,在學校裡不要惹任何麻煩,還要讓原本就已經形成社交圈的同學接納自己,保持低調、隨和的個性是第一法則;對於寄人籬下的孩子來說,在阿嬤家也最好不要有任何存在感,不要有多餘的情緒或需求,把自己當成透明人,才能躲開那些毫無緣由的謾罵。

      所以那些屬於十四、十五歲孩子的敏感與無理取鬧,孟冰雨只會在姜炎溪面前表現,也只有姜炎溪能接得住。少年不會因為她的脾氣而疏遠,卻也不會因為她鬧就隨便妥協,這點讓她更加安心。

      就像今天他沒有理睬孟冰雨,懶洋洋靠牆坐著不動。

      「曬一下不會死,妳需要陽光。」初冬的日照幾乎沒有溫度,孟冰雨嘟囔著會曬黑,姜炎溪不懷好意把袖子捲起,伸到她手旁,誇張地張大嘴,「怎麼辦,妳真的比我黑呢。」

      姜炎溪根本也不是一開始她以為的沉默寡言,而是把力氣都花在了殺傷力強大的諷刺上。

      孟冰雨面無表情提起畫筆,把顏料塗到那片凝脂般的白皙上。

      姜炎溪馬上抽回手,兩人打鬧間,沒有拉好的毛衣下襬往上捲,攀爬在削瘦腰腹間的青紫痕跡落入孟冰雨眼裡,一閃而過。

      他們同時愣住,姜炎溪很快拉好外套,挑起單邊的眉,「別這樣盯著我看,我會害羞。」

      但孟冰雨笑不出來,她伸手過去。

      姜炎溪強硬地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加重語氣,「孟冰雨,我沒事。」

      「怎麼會沒事?那些傷……」

      她也曾經有過類似的傷,她知道那是什麼,只有一種暴力會刻意挑選不起眼的地方下手──單方面的欺凌,例如家庭暴力。

      和許多鄰里揣測的不同,當初對她施以暴力、動輒拿衣架或棍棒體罰她的是媽媽,而不是被稱做流氓的爸爸。父母離婚之後,爸爸帶她搬到臨海小鎮,可是又因故犯罪入獄,只能把她託給久未來往的祖母照料。

      媽媽當初打她的時候,總是會避開手腳等容易被看見的地方,專挑腰背的部位動手。

姜炎溪往後退了些,無意間牽扯到傷處,面色微微一僵,「跟我爸吵架而已,這都是小傷,妳不用這麼大驚小怪。」

      孟冰雨痛楚的表情融在黃昏幽微的光裡,姜炎溪撇開視線,終究沒再揮開她伸來的手。

      她小心翼翼拉開衣服下襬,只望一眼便死死咬住唇,那些傷痕腫起約一指高,周遭青紫近乎發黑,縱橫落在潔白的膚上,像被塗汙了的廢紙。傷痕之下,更多的是淡去的舊疤橫亙,歷歷分明……絕對不是吵架能造成的傷。

      孟冰雨還沒開口,就聽姜炎溪難得和緩的聲音,「別哭,畫紙都弄髒了。」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流淚了,哽咽地抗議:「這種時候還管什麼紙啊!」

      冬日夕陽下山得快,粉橘餘暉搖搖欲墜攀在遠方的海平線上,大片的黑暗逐漸浸染天空,姜炎溪的臉落在陰影裡,彷彿下一秒也要被夜色掩埋。

      孟冰雨驟然恐慌起來,眼前似乎又浮現母親向自己舉起藤條時的畫面,「如果你真的出事怎麼辦?這些傷根本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

      姜炎溪舉起拳頭給她看,那是她之前就注意到的、拳頭擊打東西後造成的傷痕,「我也不會只挨打呀,我會反擊。只不過每次這麼做,他就會更加失控而已。」

      「你不報警嗎?或者跟你其他家人說?」孟冰雨越說越遏止不住自己的想像,「哪天要是打出意外,你就這樣消失了的話──」

      姜炎溪虛虛扣著她手腕,答非所問,「妳想太多了,我不會消失,會好好長大成人,也會一直跟妳保持聯絡,我跟妳約定好了。」

      「我要怎麼知道你不會食言?」等到他們都各自出社會,誰會記得這種兒戲般的承諾?

      就像她又愛又恨的母親離開她時,說的是等她長大後就會再相見。姑且不管她到底想不想再見到母親,她也聽得出這不過是搪塞的敷衍。

      無心再見的告別,實際上就等同於永別了。

      姜炎溪失笑,暖陽把他精緻的笑容染得柔和,小小的虎牙看上去像慵懶的大貓,「我如果食言的話,就罰我一輩子不能幸福好了。」

      「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孟冰雨的淚腺莫名停不下來,索性把眼淚都蹭到姜炎溪的毛衣上。

      姜炎溪指尖點了些夕陽色的橘紅,報復性地抹在孟冰雨臉上,害她看上去像古時候塗紅臉的媒婆,「我畫一幅畫送妳,妳真的有夠愛哭,哭完才准看。」

      那天他們在樓頂待到很晚,晚到夕陽早已下山,他們開著手機的手電筒,在入夜後的寒冷裡緊緊相依。

      姜炎溪專心的時候嘴會無意識地微微嘟起來,凝視畫紙的目光專注到近似繾綣,手腕俐落地揮動。

      那些碎裂的傷痕都躲到了火紅的顏料下,被少年的畫筆變成滿天燦爛。

      孟冰雨有些出神地望著,突然想起很多封存在記憶裡不願回想的畫面,例如面露凶狠揮動藤條的媽媽、在入獄前哭著和她告別的爸爸,還有阿嬤望見她時,掩飾不了的嫌惡神情。

      那些畫面漸漸被少年的側臉蓋過去,她好喜歡姜炎溪在她身邊畫畫的樣子,好喜歡有他在的冬天,連一向害怕的陽光都顯得那麼溫柔。

      所以她忘記了那些難過,天真地以為自己不喜歡的陽光裡總有姜炎溪可以畫出她喜歡的溫柔夕照,四季無休,一直照耀在她眼前。

      歲月如梭,轉眼離那天已經過去八年。

      甚至還不到長大,只是到了高中,那些陽光就不再只屬於她了。

      眼前依然是夕照,依然是人去樓空後寂寥的校園,獨獨那個人離她千里之外。

      最後他們的分別如此不愉快,孟冰雨知道,姜炎溪一定不願意再見她。

      她打開手機,螢幕裡少年知道她在偷拍,原本專注作畫的側臉微微勾起了嘴角。

      孟冰雨伸直手,把日暮的天空當背景,手機照片當主角。螢幕的內與外,八年時光的前與後,記憶交錯間分明得殘忍。

      姜炎溪現在是屬於百萬人的星光,再也不是她一個人的風景了。

      她明白她該做的是隱回她原本歸屬的黑夜裡,不去打擾那耀眼發光的星體,可是飲過甘泉的旅人,在千里跋涉後要重新容忍乾渴,談何容易。

      她想再遠遠看他一眼,就再一眼。

      然後,她就能好好地跟那永遠不可能重溫的年少時光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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