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序章

二零二一年六月二十日。

程子芸只記得那天一些模糊的細節。

她記得繁瑣的儀式、因為跪姿而微微有些疼痛的膝蓋,還有四周的哭泣和嗚咽聲;擺在正中央的是母親燦爛地笑著的照片,四周的香的煙霧冉冉升起。她能聞到那幾柱香燃燒著的味道。

她還記得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空氣因為過重的溼氣而黏膩,淅瀝瀝的小雨落在一旁的師父黑色的雨傘上。她害怕自己的手拿不穩母親殘存的重量,於是她把靈柩緊緊抱在懷中,彷彿確實正在擁抱自己深愛的人。師父撐著傘搖著鈴鐺,喊著「過門喔——」。

她也還記得一片片白色的碎片被母親的親人們一塊塊撿起,放入精美的盆中,眼前穿著白衣的工作人員說那是她的母親;她和父親坐在黑色車輛的後座,抱著那個美麗的盆子,看著窗外閃過的一幕幕風景。她的思緒出乎意料地平靜,試想著母親是否也正看著一樣的風景。

但無論她怎麼努力回想,那就是全部了。那一天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霧氣一樣,程子芸在記憶中努力尋找一些殘存的碎片,卻發現自己的腦中只有無比模糊的輪廓。

而她至始而終都沒哭。

她覺得自己的思緒脫離了身體,而她正在以第三人的角度旁觀一切。她對於一切無法擁有任何實感,只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疲憊。

儀式塵埃落定後,她和父親搭上電梯回家,兩個人什麼都沒有對彼此說,電梯靜靜地上升。

而後,父親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之後我們……得找一天收拾你媽媽的東西。」

「我知道。」

電梯再次陷入靜謐之中。她本來就對父親沒有任何期待。

電梯開門時,她先父親一步打開房門,往房間的方向走。她在進房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她的父親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沙發上。她難以解讀父親無神的眼睛究竟望向何處。

關上房門,程子芸將背包丟到一旁,徑直往床上躺。堆積如山的作業尚未被完成,她卻絲毫沒有心力多管,只是直直盯著純白色的天花板。她感覺那片空白正在膨脹,似乎將要完全佔據自己的思緒。世界照常運轉,太陽照常升起和落下,但對她而言一切都改變了。日光燈的光芒在視線中成為模糊的一片。午後的夕陽光灑進窗內,她覺得那樣的光無比刺眼。

現在的她獨自一人,想著無數個似乎永遠無法被解答的問題。她無比地希望此刻,母親會立刻出現在自己面前——就如他們曾一起看過的無數電影一樣,她會出現在程子芸的面前,告訴程子芸那些她總是在思索的問題的解答。

而此刻能夠回答她的只有窗外喧囂的風聲。

除去那些無解的問題,唯一的事實殘酷地擺在她的眼前:她再也見不到媽媽了。而那是唯一的既定事實。

程子芸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流淚。她應該要哭的——她身邊的所有人的淚水都無法止息,就連她的爸爸都紅了眼眶。她應該要哭,要用奪眶而出的淚水洗刷過於突然襲來的悲傷,就像所有人一樣往前走。

可是她發現自己的心中只充斥著憤怒。純然的、沸騰的憤怒。

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媽媽?

為什麼是我?

只要獨自一個人想得越多,那些問句就會在她腦中越來越清晰;而後一遍遍地重複,最後那些憤怒的問句都會導向一句簡單的總結,藉由母親失望的口吻在她腦中播放:「為什麼你做不到?」

是啊。為什麼呢?

所有的疑惑、不解和憤怒,在程子芸的腦中形成一大團糾纏的線團,在她感覺自己的一切都要被那團情緒所填滿前,她從床上撐起身。太陽穴隱隱作痛。

在她回過神之前,她已經走出了自己的房門,某種直覺,或者說強烈的感情,帶著她走到了母親的房門前。母親的房門緊關著,程子芸猶豫了一秒,轉開門鎖,推開門,走了進去。

母親的房間一如既往地乾淨,床頭櫃上放著一張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中的三個人看似幸福的微笑著,永遠定格在那一瞬間。母親的書桌一如既往地雜亂,大量的工作文件堆在房間書桌的一側,未被加以整理;用了一半的化妝品放在桌子的另一側。

儘管頻率不高,程子芸仍曾無數次進到這間房間。小時候、長大後、無數次的爭吵過後。

這間房間裡的一切似乎未曾改變。

但僅僅如此而已。

程子芸的腦中突然閃過無數記憶的片段,她忽然想起在醫院等待時的細節:舉目所見皆是一片純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白色的制服、白色的病床。她還記得自己盯著白色的牆旁邊的窄門,殷切等待著醫生的任何一句話,卻只看見醫生忙進忙出。她除了等待以外什麼都做不了,手只能緊緊握著制服裙的下襬。

一切都是白色的。她有時候甚至覺得連母親的生命都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白。

熟悉的空虛感和罪惡感再次湧入程子芸的思緒中,在思緒被那片無邊無際的白完全填滿之前,此時此刻,程子芸無比需要某件可以讓她分心的事。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試著不繼續多想。

她站起身,走近桌上混亂的文件,開始一項項分門別類。她把文件分類好先放在旁邊的床上,把一些書先放進書櫃,然後收集零碎的飾品。當她打開桌子下方的抽屜時,她看著映入眼簾的藥袋,愣了幾秒。

上面標著某個身心診所的商標。

她拿起藥袋,抽出隨袋附上的處方籤,然後開始閱讀內容。上面白紙黑紙的寫著某些她認不得的藥物名稱,作用是助眠、緩解焦慮、調節情緒。藥袋裡裝著還沒被服下的藥丸。

「你知道你媽精神有點問題吧?」

父親曾說過的話語猝不及防地浮現在腦海中。那是什麼時候?似乎是一年前,阿嬤剛過世那陣子,父親和母親又一次因為瑣碎的小事爭吵時:她才剛從補習班回到家沒多久,甚至還沒來得及進門換下制服,就在門口聽見兩人的爭執聲;她習以為常,不動聲色地回到房間中,當爭吵稍微平息後,她來到父親房間,想試著安撫他的情緒。

父親一如往常地不多話。只是漫不經心地讀著手上的書,然後又說了幾句:她就是那樣的人。她精神有點問題。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能硬擠出生硬的微笑,腳上的重量忽然無比沉重。那時候的她,總覺得某部分的自我似乎正因為父親對母親的評價,在緩緩下沉——

——為了讓自己不要繼續沉溺於回憶中,程子芸把藥袋放回抽屜裡,然後用力關上。

這部分可以等之後再整理。程子芸對自己說。

她繼續把文件收拾到資料夾中,告一段落之後,正想著要把資料夾放到書櫃的哪一層時,她的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了一張無比突兀的紙。

那張紙位在書櫃最底層的最深處,只露出了一角。她盯著那張紙,然後伸長手,將紙從陳舊的書堆中抽出,拍掉上面的灰塵。那張紙被對折成了兩半,在日光燈下,原子筆的痕跡依稀透光。

程子芸將紙攤開。原子筆的痕跡因為時間流逝而有些褪色,但曾經敘寫的內容,並未因此而無法解讀。

那是一封,她的媽媽寫給她的信。

她細細地閱讀著上面的內容,卻發現自己拿著紙的手微微顫抖著。

她知道無論是多麼親密的至親,仍然會對彼此有著不願傾訴的秘密。

而她突然發現,她似乎對母親一無所知。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看了一眼時鐘。晚上七點十五分,還不算太晚。

她不顧理智,回到自己的房間,將手機、錢包帶上後,就逕直往門口的方向走去。

沙發上的父親意識到了她的舉動,用驚訝的眼神看向她的方向。

「你這麼晚要去——」

「我很快就回來!」

語畢,程子芸關上了門,沒有聽見父親多問的聲音。她猜想他或許也過於精疲力盡,沒有心力加以阻攔。

程子芸只是突然很想更了解她的母親。

對她有著嚴格要求的母親、將自己的隱私保密到家的母親。總是不會向任何人抱怨、從未訴說自己過去經歷的母親。

程子芸無比想要了解她的母親度過了怎樣的人生。

程子芸總覺得,信件的指示或許會是她了解母親的最後機會。

她坐在夜晚的台北捷運中。車廂搖搖晃晃,車窗外的風景如浮光掠影般閃過。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點綴著入夜的一切。她聽著列車與鐵軌摩擦的聲響、和細碎的交談聲移動著。

在某一站的停歇,一個母親帶著她的孩子上了車。她看著兩人緊緊牽著的手,假裝毫不在意地移開視線。

而後,捷運終於到達了程子芸的目的地。捷運紅線的最後幾站。

程子芸加快腳步出站,跟著導航走向熟悉的地址。那是阿嬤家的位置,程子芸很清楚。她記得小時候她去過那裡幾次。

媽媽寫了,她其他的所有信都放在那裡。雖然她寫的信件散落在各地,但她已經找一天收拾好放在她以前住的地方了。

但程子芸不知道的是,未來是沒辦法預測的。

一切命運似乎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

她走過無數路口,看著無數紅綠燈的標誌轉換,夜晚的霧氣讓光線變得有些模糊。沿路的路燈點亮了她的旅途,透過了飄在空氣中的塵埃,散出溫柔的、暖黃色的光。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一直走著,腿部有些麻木;當手機上的導航顯示即將到達目的地時,她加快腳步。

消防車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沒有看到不遠處的另一個岔路旁冉冉升起的濃煙。她滿懷著期待往前走,和同樣行色匆匆的無數路人擦肩而過,眼神緊緊地盯著手機。

當導航顯示她終於到達目的地時,她停下腳步,終於意識到她身邊的所有人竊竊私語的聲音,和不絕於耳的鳴笛聲。

她抬起頭。

在她面前,熟悉的建築早已變成了工地,在標明禁止入內的柵欄內,用鋼筋搭建成的鷹架雛型陷入了一片火海中——她看著猩紅色的火光突兀地在夜晚中閃爍,蓋過了所有作為照明的路燈的光。誇張的灰色煙霧升起,而又隱沒在黑夜中。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消防員用強力的水柱撲滅火勢。周遭好奇的人群聚集在她身旁,她卻感覺自己只是獨自站在這一切、還有命運的中央,看著一切燃燒殆盡。她看著那片火,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手上仍然拿著母親的信。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或許命運真的存在的事實。

當火焰終於被撲滅,消防員稍微交談了一會,然後搭上車離開現場。周遭的人群逐漸散開、離開她熟悉的那片場域。

有一瞬間,她想要衝進那棟建築物,找尋一些母親和祖母曾經存在的證據。但是她清楚知道,一切早就已經消失在時間的角落中。

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當最後一個人離開,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終於從回憶中抽離。她追隨著其他人的腳步,轉身,而後離開。

她努力不讓在眼裡打轉的淚水流出來。

而這一切,是她旅程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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