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羽化成蝶

我以爲我是幸福的,殊不知這段狹小的幸福正是不幸的開端。

七月十日,那天的景象我還清楚地記得,夏日的火候在前不久才剛被點燃,令無數學生們夢寐以求的長假終於到來。我們一家打算以一趟隨心所欲的北海道自由行為起點,正式展開這個期待已久的假期。

然而,人們的命運是一隻隻無辜的家畜......它們只見得到眼前的美好,卻無法站在上天的角度察覺到自己的死期。毫無疑問,那是個無法想象的,無情至絕對零度的悲痛未來。

沒有人是無辜的,每個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身披罪孽。我堅信這是上蒼爲我們量身打造的因果報應,以日常中各式各樣的小惡為源頭,造就了這一場血淋淋的慘案。

車内的音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烈焰燃燒著的聲音。

已成事故地帶的公路上,兩具沒有氣息的軀殼染著血坐在車前的駕駛與副駕駛座。爸爸的手從方向盤上脫落,媽媽臉上的胭脂......則已經被那不斷滲出的血紅所混合,遮住了容顔。

災禍的現場是悶熱的,但屍體所帶來的寒意卻更勝一籌。

我用最後的意識望向前方,是已被弄髒的擋風玻璃,在四處黑烟與火花的映襯下,有一隻黑色蝴蝶顯得格格不入,落在玻璃之上。

在太陽不假思索地照射下,那位於陽光正中央的黑色蝴蝶,是如此的詭異,又是如此的......令人難忘。

我向它獻上我的淚水,因我的人生至此,被它改變。

高中生活對於絕大多數人而言無非就是美不勝收的玫瑰紅或平平無奇的銀白色澤。不幸的是,我的生活並非落在這個理所當然的範圍内......

跟我與之相匹的,是一望無際的「純黑」。

這跟視覺上時不時浮現的黑色蝴蝶沒有關係,只是單純的一種譬喻。黑,象徵著無盡的虛無。對比其他顔色,是一個連派生分類都不曾擁有的特殊存在。

原本就性格内向不喜交際的存在,在高一的那個暑假過後結束了無趣的序幕,正式開啟這段只屬於我的「黑色人生」。

八月三十一日   星期四

下午第二節課下課時,我在整理書包時翻到了《蝴蝶黑》這幅畫作,這是我上學期期末參加學校美術比賽的參賽作品。在原本一無所有的白紙上,依托著鉛筆在其上的來來回回,勾勒出的黑白作品。

我的畫功不算優秀,但有著自己想表達的意境——黑蝴蝶們所向往的,不是讓人容光煥發的花花綠綠,而是使人不寒而慄的白骨地獄。

背景是在一處破敗的鄉下,木製的屋子已經腐朽不堪,門有的開有的關,當然少不了由一點組成的蒼蠅增添混亂。

家家戶戶都有的人形白骨是最重要的配角,它們有的在屋内、有的在屋外、有的斷手斷脚,躺在地上。深鉛筆色的黑蝴蝶是這幅作品中最後的憐憫,它停落在村頭前、停落在白骨上、停落在毫無生氣的此處,不願離開。

黑蝴蝶與它的同類產生了區別。在喧鬧的教室中,我何嘗不是那隻孤獨的黑蝴蝶,將同學排斥在另一個看不清摸不到的空間。

不對,是我一不小心高看自己了,比起「蝴蝶」的稱謂,我的形象更像是一隻對生活感到迷茫的「毛蟲」。

我曾幻想破蛹重生,真正成爲一隻可能並不美麗卻能自由自在的蝴蝶。然而,那場悲劇所給予我的「蛹」實在是太沉重了。

「勇鈡崇,你喜歡毛蟲嗎?」簡湘夢向我發出了提問。

「不喜歡。」

「那蝴蝶呢?」

「也不喜歡。不過至少比毛蟲好。」

「這幅畫的名字是叫『黑蝴蝶』吧,我很欣賞呢!」

「我只是把平常一直在煩我的東西畫下來而已,沒什麽厲害的。」況且《蝴蝶黑》也只是佳作而已,勇鈡崇不知是謙虛還是自卑地冒出如此想法。

「難......難道説你家有養黑色的蝴蝶嗎!」簡湘夢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語氣也跟著激動了起來。

她是一位昆蟲狂熱愛好者,生物研究社的新任公關長,尤其喜歡蝴蝶,這點可以從她社交帳號中的大頭貼與貼文上找到根據。

只要我不說,她就永遠不會知道,黑蝴蝶對於我而言是虛無縹緲的,它們時而出現在我的視線,又時而消失。   這會對日常生活有一定的負面影響,不過這也算是好的了。

這是「蛹」的常態,我無法控制它,但無傷大雅。恐怖的是在暴走之際,蝴蝶們會以超群的速度繁殖,填滿我這本就不大的視界。

好在這名爲「黑蝴蝶」的幻象正在日漸趨緩,讓我不像是在症狀初期那樣心煩意亂......不過,當黑蝴蝶們不再與我相見之時,會是我的蛹期宣告完結之刻嗎?

還是説......等待著我的,只是下一輪期盼被我背上的,未知而又沉重的巨大十字架。

簡湘夢對於我來説是一個特殊的存在,或許是被她的真誠及笑容打動,我沒有像一開始一樣對她施予反射性的回避......

我是美術社的,和她的社團不一樣,在校内像她這樣受歡迎的女生跟我對比起來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可能是惡趣味的命運故意爲之,將人生差異最極端的我們拉上了同一個舞臺。如今的我對此竟不明所以地祈求著,希望這場矛盾又帶點奇幻色彩的舞臺劇能夠演到最後,可以的話,就不要再是那種令人嘆息的結局了。

「嗯。我自己養的。」

天際線遠端的落日餘暉經窗戶透射進教室,照射在我的身上。這使我不由得升起一股久違的,舒適的暖意,將我從支離破碎的夢鄉拉回這個充滿勞累,不願面對的現實。

在大腦尚未清醒前睜眼後的第一個畫面,是一隻黑蝴蝶。它站在我的課桌上,沒過幾秒它便原地起飛,飛向教室的另一側,直到停在了簡湘夢的桌子上。

我順著蝴蝶製造的軌跡看去,只見簡湘夢如同剛剛的我一樣趴在課桌上。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剛剛那隻飛過去的黑蝴蝶外,在她桌上原本還停留著另一隻外形幾乎相同的黑蝴蝶。

很明顯,「蛹」再次發作了。

看向左側窗外那朵朵橘紅色的彩霞,判斷現在的時間應該是五點出頭,由此可以推論此時距離放學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左右了。

當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眼前的那位還趴在桌子上的女孩,將會在不久的將來徹底取代黑蝴蝶,不是以十字架的身份,而是以「繭」的身份。

「嗯?勇鈡崇?你怎麽在這?」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吧。」

恍惚間,她身旁的那兩隻蝴蝶轉變爲了常見的黃色樣式。

「原本要和夏寧如她們約放學後一起去西門町逛街的,但好巧不巧我突然想起今天是醫院回診的日子......我爸叫我先在學校待著,等到了再打電話通知我。」

「開車方便這種老套的説辭聽著好像沒問題,結果都這個點了還沒到,估計又是在路上堵了。」

「所以就睡這麽着了?」

「Bingo,別看我表面上都在玩,其實我也有在認真讀書的哦!要知道認真讀書可是很耗精力的。」

簡湘夢喜歡和周遭的人交朋友,交際圈甚廣,其中玉樹臨風的美男子比比皆是,因此他們對於見識浩大的簡湘夢來説不值一提。相反,勇鈡崇是特殊的,因爲她的朋友中從未出現過和自己性格差異如此之大的一個人。

在簡湘夢以往的人生經歷中,性格内向在班上沉默寡言的人往往都很難相處,但眼前的這位與自己一同坐在教室内的男孩不一樣,以蝴蝶作爲二人命運緞帶相纏的開端,一直延續到了黃昏景色下的此時此刻。

「那你呢?」簡湘夢用她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望著勇鈡崇,期待著他的答復。

「感覺超級累,就先睡了。」

「不回家後再睡嗎?」

「對我來説都沒差,或許妳很難理解......」

「確實很難理解......你在家裡都沒有什麽娛樂嗎?」

「有是有,只是提不起什麽興趣。」

我將視線轉向別處,雖然知道這是心虛的表現,卻還是忍不住執行這個動作。將我的興致扼殺的,正是那將我束縛得體無完膚的「蛹」。如果硬要説一個還能僥幸生還的興趣的話,那無非就是畫畫了。

畫畫可以使我暫時將來自精神等各方面的煩惱忘卻,並不是看不見了,而是選擇妥協,發自真心的接納它們。但這終究是治標不治本,對於「蛹」的掙脫終究只能依賴那一天天令人感到厭煩的藥物。

「蛹」的事情我從未打算主動告訴別人,這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而且我也無法聯想事後的發展會呈現什麽樣的趨勢。

「那這樣吧,這周六你有空嗎?」

「有。」

「那來約會吧。」

她是一臉認真的樣子,對此我陷入了許久的沉默。

「只是單純一起出去玩一天而已啦,不要想到什麽奇怪的地方去。」

「你應該沒有和同學一起出門好好玩過吧,説不定你會喜歡上的。」

看著她面帶微笑的燦爛容顔,勇鈡崇的内心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一種不可言喻,直衝心靈的感受。不明白它從哪來,不知道它從哪去,只是希望這感受能夠在他那寒封已久的心中多停留一會兒。

「好吧,那我要走了,妳還要繼續等嗎?」

「其實我們剛剛在聊天的時候爸爸已經到樓下了,不過......」

「不過什麽?」

「説實話也只是個小感冒而已,根本不必回診的。你覺得我該不該去看?」

「如果是小感冒的話,還拖得到回診的時候嗎?」

「嗯......也對。」

在確認教室的門鎖好後,我們二人站在夕陽下的走廊上互作道別......

「拜拜~約會的時間地點之後再傳訊息,記得周六別放我鴿子哦!」

我沒有開口回應,只是揮了揮手,杵在原地,望著她在光輝下漸漸模糊的背影,直至消失。

看回簡湘夢的桌子,那桌上的兩隻蝴蝶中的其中一隻變回了我所熟悉的純黑。眨一眨眼,黑蝴蝶便失去了蹤跡,而另一隻蝴蝶的身上依舊是黯淡的土黃,落在地上,與我對望。

太陽下山的景致已經刻進了我的腦海深處,只不過此刻的窗外已經不是令人陶醉於其中的黃昏景致,而是下著微微細雨的漫漫長夜。

雨勢輕微的雨水落在葉片與街道上產生的聲響,是我認爲雨天爲數不多的優點。我喜歡這個聲音,應該説,我喜歡大自然的聲音。只是在一般情況下,我很少能有多餘的時間來用心傾聽。

坐在老舊的木製餐桌前,我和姑姑一邊吃著外面買的飯菜一邊看著電視播放的新聞頻道,將音量盡量開大點,這可以使我以最大限度免受噪音的干擾。除了黑蝴蝶外,源源不斷的噪音是「蛹」的第二特徵。

在外面有車子的噪音,在教室有同學老師的噪音,正所謂「以毒攻毒」,或許就是這個道理。因此,除了在這個本身萬籟俱寂的房子中,平常「蛹」所帶來的噪音對我的干擾遠不及黑蝴蝶的大。

「雖説兒童不像成人,有定期的癌症篩選......」

每天晚餐時間搭配新聞是我身旁那位女人的習慣,我並不喜歡看新聞,只是新聞主播抑揚頓挫的一字一句剛好對「蛹」的躁動有壓制作用,我才能勉强接受這種煩悶。                                    

「小蟲子,最近學校方面的狀況怎麽樣?」

蟲同音崇,小蟲子是生前父母爲我取的小名。不過即使是愛的昵稱,我也不曾有喜歡過。只是單純因爲事實也是如此,我才沒有否定這個稱呼。

「還行。」

「那行,那個......電視的聲音可以再關小一點嗎,怕打擾到鄰居。」

「哦。」

「這樣還會不會覺得噪音很吵?」

「不會。」

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不知從何時起,正常的電視音量也不會使腦海中的噪音翻江倒海。

「你最近藥還夠吃嗎,要不要我叫姑丈再......」

「夠吃。醫生説我這種狀況只是短期而已,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估計再要不了幾天就痊愈了。」

只是,在脫離蛹殼後,我真的能成爲如同理想鄉中美麗動人的蝴蝶嗎?還是像《蝴蝶黑》中的那隻黑蝴蝶一樣,以別具一格的黑色姿態繼續面對著這個無法愈合的世界。

或許在那場車禍中,我早已跟隨在父母的身後一同死去了。剩下的空殼以蛹自縛,迷失在人生意義的十字路口徘徊不前,只能以周遭若隱若現的黑蝴蝶爲伴,停滯在負面情緒的無限循環當中。

我不喜歡新聞、不喜歡下雨、更不喜歡流淚,可這又能有什麽用呢?我只能在「蛹」的高傲微風下妥協,一次次改變屬於自己最原始,最真實的樣貌。

或許我也早已不是我了,只是還用著與他相同的腦子、相同的樣子、相同的名字......

「今日下午五點二十分,永通路二段路口内發生一起嚴重車禍......」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了,在忽然間頭痛欲裂,腦中的噪音也隨著一分一秒地過去顯得越來越刺耳。在最後,一切又突然以死寂一般的寧靜作結,並化作一隻黑蝴蝶出現在了我的右手上......

我毫無防備地被這突如其來的近距離接觸給嚇到了,筷子連帶著青菜掉到了還夾雜著些許灰塵的深色橡木地板上。她對此嘆了口氣,什麽也沒多説。

我在當時尚未瞭解在這瞬間現身的黑蝴蝶意味著什麽,不過也正是這份稚嫩的愚昧,使我少了一份應有的哀傷。

在餐後來到厠所,勇鈡崇習慣性做的事情不是上厠所,不是洗手,而是對著鏡子看著眼中連自己都感到反感的自己,試著微笑。

那次事件後接近兩個月,微笑的樣子第一次出現在了勇鈡崇的臉上,代價則是超乎想象的痛苦,縱使這個微笑是如此地生硬且扭曲。

他還在盯著鏡子中長得一模一樣的自己,直到在眼眶的邊緣,流下一道連自身都不明所以的淚痕。淚像是將大腦的一切給盡數搶了過來,只因這時的大腦,一片空白。

雨勢看起來沒有要停止的意思,甚至還在不斷地加大。對於聽著雨聲入眠的勇鈡崇來説,他心中在此刻正漸漸生出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愧疚感。這般壓抑地感受伴隨著雨滴,注定了這八月與九月之間的過渡是個不折不扣的不眠之夜。

九月一日   星期五

「鏘!」

在巨大的撞擊聲下,我從駭人的夢境中驚醒。夢中的插曲已全然被我遺忘,這對我而言是很不常見的事情,看著逐漸滴落在棉被上的眼淚,能預感到這件事非同小可。

難道是又夢見了車禍時的情景了嗎?這是最有可能的猜測,不過自己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做過那個惡夢了,況且以前做這個夢的時候也不曾出現過失憶的狀況。

小草與石板路上的還停留著清澈的露珠,散發著幽香而不粘膩的氣息,這是大雨後的證據。而這證據被我毫不在意地踩在脚下,一同踏入鬧鬧哄哄的教室。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在心中獨自感嘆道:這果然不是我適應的地方。

預計今天應該不會和同學交談超過十句話,在產生了這個想法後,我便下意識地將眼神的餘光瞄向簡湘夢的座位......

「簡湘夢上學期全勤,今天居然沒有來,不會是病倒了吧?」

「怎麽可能?她的身體素質妳又不是不知道......」

「昨天的......」

周邊的閒言碎語結合上自己的親眼所見,連我都忍不住驚訝。看著那個空蕩蕩的座位,於我的心中貌似被掀起了一道名為「自責」的波瀾。

「全都坐好,我要宣佈事情!」

班導還是老樣子地用著自己的大嗓門整頓班上的混亂,不同以往的是,今天的聲音似乎比平常還要再大一些。左手拿著不薄的資料,右手垂直向下,眼神似乎也比以往銳利了不少......

「相信昨晚有在關注新聞的同學或多或少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事......」

又是有關新聞的事,照以往的經驗來看不會是什麽有營養的消息,直接「屏蔽」掉好了。

我將手機的位置調整至班導不是很有機會看得見的地方,偷偷點開簡湘夢最常用的社交軟體。看著與簡湘夢空蕩蕩的聊天記錄,頓時,一股不安感在這個瞬間湧上心頭。

這種心理上的異常波動一直持續到了下午放學,而這時的天空正是每天如約而至的黃昏時刻。望著天上這優美的彩霞,我不禁回想起了與她一同醒來的那場邂逅。

班上的同學走得快的,走得慢的,全都走了,跟日常的劇本一樣,我又是最後一個待在教室的人。

古話曾言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果真如此。

「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吧,我今天病倒了就沒來上課。」

「不過放心,明天一定會好的!」

是她傳的訊息。同時也是勇鈡崇第一次收到同齡異性的訊息,在看見這訊息的那一刻,明明維持已有數個小時的不安感蕩然無存。

我不禁露出了僅有短短幾秒的笑容,只是這一次,不再像是前一晚那樣的苦澀。

九月二日   星期六

上午九點半,在西門町入口附近的一家指定店鋪前,勇鈡崇準時抵達。正如他所料,嘈雜的人群聲可以有效掩蓋住來自「蛹」的噪音。

不過自從昨天開始,充斥在勇鈡崇周圍的黑蝴蝶貌似已經瀕臨絕種,這個跡象也代表了「蛹」的束縛正日益鬆動。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但對於早已把這種病態的制約當作生活一部分的「毛蟲」來説,這樣猝不及防的改變還是有些許的不適應。

沒過多久,簡湘夢以我從未見過的姿態出現在人群之中,向我走來。她的打扮即使是像我這樣對這方面一竅不通的人,都能明顯感覺出氣質的提升,更別説那本就上等的容貌與環繞於身旁的芳香,使得不少周遭的路人紛紛回頭。

「到了到了,你沒等很久吧?」

「額......不會......」

「真是的,緊張什麽嘛。」

我們沒有多再多説什麽,她就這樣擅自拉起了我的手,毫不顧忌地衝進了密密麻麻的人堆中……

「媽媽,這個好好吃,這叫什麽啊?」

「這叫章魚燒,是爸爸在北海道出差時帶回來的土特產哦~」

「北海道......那裡有很多好吃的嗎?」

「也有很多好玩的。」

「那我可以去那邊玩嗎?」

「當然可以啦,以後肯定會去的。」

看著餐桌上的章魚燒,不禁回想起了許多年前的記憶。雖同樣的畫面已經見過了太多太多次,但在每一次的當下還是會止不住的憂傷。

「怎麽了?愁眉苦臉的。明明剛剛在湯姆熊玩的時候我看你還挺開心的呢。」簡湘夢察覺到了我的異常,便發出了直接的疑問。

然而,令我更在意的是,我剛剛原來有表現出開心的樣子嗎?

「沒事,想起一些往事而已。」

「是傷心的事情吧。」

「嗯。」

「雖然這樣說可能會有點不禮貌,但我認爲不開心的事還是忘掉比較好。」

她沒有給我及時反應的機會,或許是知道我的不解,於是便直接給出解釋。

「與其一直讓自己陷入哀傷的情緒,爲何不用這時間去享受接下來的生活呢?」

「當然我知道,要完全忘掉記憶深刻的悲傷是不太可能的事,但哪怕只是一下下也好,讓自己活得更快活一點吧。」

「也許你應該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樂趣,這樣就可以把生活中更多的精力拿去投入到那件事情上,而不是時不時地回憶起那漸漸將自己逼入絕路的傷痛。」

「在這樣下去的話,你會一輩子都困在『蛹』裡,成不了自由自在的蝴蝶哦?」

我瞪大了雙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溫柔的容顔。她端坐在椅子上,雙手曡放在腿上,專注地望著我......現在的她,好像變得有點不太一樣。

沒有一句多餘的廢話,句句都一針見血地刺入了我心中陰霾的最深處。

我居然領悟了她想要表達的意思。回想不久前,姑姑和姑丈也説過類似的話,但那時的我只懂得如何逃避向我伸出的援手,不願去面對冷酷無情的現實。

忽然,簡湘夢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

「我終於決定好今天的終點站要去哪了!如果是那個地方的話,你一定會有所收穫的。」

只見她直視著我嫣然一笑,而我,在此刻也做出了回應。

這一次,是無比自然的微笑。這一刻,還身處在「蛹」内的我仿佛已經看見了一絲些微的光明,透了進來。

隨後,平復完心情的我利索地夾起一個章魚燒,將它塞入口中。

在經歷了日式餐廳的洗禮過後,二人先是去了照相館留下紀念,再然後選擇以電影院作爲最後一站前的開胃小菜。

時隔許久再度踏入電影院,令人不免感嘆電影院的裝修風格似乎都大同小異——少許的盆栽,深色的地毯,背景以黑為主體的視覺衝擊襯托數台接於墻上的科技設備,是一種簡單卻又不失氣質的搭配。這是我從小到大都不曾變過的感受。

「哈哈,瞧你那個緊張樣,太好笑了。」

從照相館出來後一直到電影院内的訂票機前,簡湘夢不放過任何時機向我闡述相片上某人的衰樣是多麽的富含趣味。

「夠了吧,妳要看什麽?」

「我喜歡看賺觀眾眼淚的類型。」

「我的眼淚可沒那麽好賺。」

「唉~這可是你説的。」

「《無法赴約的約定》,就這部了。看網上評論都說這部結局超好哭的,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

「如果我沒哭怎麽辦。」

「就無條件答應你一個要求,夠意思吧~」

打好賭後,她自信滿滿地走進放映廳,而在經過了轉瞬即逝的約兩小時後,換做我自信滿滿地從放映廳走出來。

「嗚嗚——嗚嗚——你還是不是人了,爲什麽你連一滴眼淚都出不來啊。」只見簡湘夢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抱怨著勇鈡崇的「冷血」,這樣的場面或許比那相片更富含趣味。

「呵呵,因爲我的眼淚早就已經流乾了。」我用著開玩笑似的語氣回道。

在聽到這個答復後,原本吵吵嚷嚷的簡湘夢停了下來。

出了電影院後,是大約四點三十,是太陽正準備下山的時間。以還剩下最後一站來看,這時間掐的剛剛好。

就在距離電影院的不遠處,整理好情緒的簡湘夢帶我來到了一家名爲「重生」的畫廊。在見識到終點站的真面目後,我那心中無數的揣測悄然放下。

「這家畫廊雖然小了點,但裡面的畫都十分引人入勝。更值得加分的是,這家畫廊專門收集有關自然與生物題材的畫作,或許能與你產生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也説不定。」

我從未接觸過畫廊,只有在日常生活中偶然見過幾張畫廊的照片,但這不妨礙我在一進到室内,就立刻感受出了專屬於畫廊的魅力,也明白了簡湘夢所説的並非是誇大其詞。木製的地板與天花板散發著木頭獨有的誘人氣息,以米白色的墻壁作爲畫作下的基底更能將畫作上的繽紛襯托得出彩。

整個畫廊内,無不透露著一種乾净、舒適、輕鬆的氛圍。我甚至差點就要被一旁深淺交錯的綠化欺騙,將身處大自然的錯覺誤以爲真。

「《救贖》......」我站在這幅作品身前,仔細地上下打量著,不知爲何,在眾多的蝴蝶作品中,唯獨它像是能透過一種不可視的引力將我吸引過來。

作品中的主角是兩隻體色各異的蝴蝶,黑色蝴蝶仿佛已經精疲力竭,輕輕地攙扶在懸崖峭壁的邊緣,貌似只要稍有不慎就會墜下高聳的峭壁。而另一隻土黃色的蝴蝶則用盡全力扇動翅膀,試圖能一次次接近更上方的空氣,只可惜它已身處在幾乎無法挽回的萬丈深淵。

「呦,很有眼光嘛。」在我費盡心思解讀這部深奧的作品時,簡湘夢忽然回到我的身旁搭話道。

「怎麽説?」

「這是這位作者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他和你一樣愛畫蝴蝶。」

「這幅畫就像是有什麽魔力一樣,讓我深陷進它的世界中無法自拔。」

在我説話的同時,我依然在癡迷地觀察著這幅名爲《救贖》的畫作。身旁的她見我這樣,也忍不住心中的喜悅,流露出了滿意的樣子。

隨後她也看向了《救贖》,同時收回臉上輕鬆愜意的樣子,轉而用嚴肅地態度提出了嚴肅的問題……

「勇鈡崇,如果這兩隻蝴蝶其中有一隻是你的話,你覺得你會是哪一隻?」

「如果是今天之前的我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黑蝴蝶......」

「所以你認爲你是黃蝴蝶嘍?」

「嗯......應該吧。」

「那你覺得,哪一隻蝴蝶才是被救贖的對象?」

面對這個提問,勇鈡崇沉默住了幾秒,與剛剛的果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他的停頓不是因爲題目的難度,而是發現了來自簡湘夢的暗示。爲何她能這麽瞭解自己,這使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好奇。同時,在這份好奇之中,還夾雜著一股熟悉的愧疚之情。而當我想重新審視這股情感時,它又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

「黃蝴蝶即使明知自己身處煉獄,卻依然不放棄那微乎其微的希望,對比明明擁有無限希望卻毫不掙扎的黑蝴蝶,黃蝴蝶更像是被救贖的對象。」勇鈡崇認真地道出自己的觀點。

「其實......它也不是自願這樣的......」這句話以極小的音量從簡湘夢的嘴中脫口而出......

明明說了出來,卻又不想讓對方聽到,這無疑是一種失控的表現。

「什麽?」

「沒事沒事,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走吧。」她的臉上恢復了她平常的樣子。

「原來已經五點零五分了,今天過得真快啊。」

「聽到你這麽說我很高興,果然是來對地方了!」

望向出口那端,曜日的金光參雜著橘紅閃耀在門口的附近,這樣的景致已經成爲了類似於繭的印記,使得我再次憶起了那段猶如夢境般的邂逅……

我以爲我是不幸的,殊不知這段狹小的不幸正是我新生的開端。

我們從《重生》中走出,回到已人潮減退的大街上,並朝著公車站的方向直直走去。

我似乎在今天找回了那個以往被自己抛棄的自己。一路上,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後頭。在有説有笑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在時不時的刹那中,流露出了一絲的失落。

走到了公車站,是距離《重生》十分鐘左右的路程,她停下步伐,轉身看向我......

「你忘了嗎?在電影院的約定,你還沒説你的要求呢。」

她的語氣還是和平常一樣俏皮,剛剛所見的失落被表現得烟消雲散。

「要求......」

我不敢直視她的雙眼,在這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好像從未認真地思考過這件事情。

「哎呀,我的公車快到了哦,就是那邊最前面那輛,再不快點就沒機會嘍~」

勇鈡崇順著簡湘夢眼神的方向看去,好在是空中的紅燈替他爭取了最後的思考時間,使此時此刻的節奏尚未快進至高潮。

「我想到了。」

「是什麽?」

「可以的話,我希望與妳的約會不止僅限於今天。」

在説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語氣是平淡的,因我沒有多想什麽。可能也正是因爲這樣,我才能鼓起原本渺小的勇氣看向她的雙眼。

她是驚訝的樣子,隨即又綻開了唯美的笑顔。

「什麽嘛,關鍵時刻還挺裝模像樣的......」

「我答應你,如果可以的話......我一定會再與你約會的。」

説完,汽車們的引擎按耐不住似的發出了躁動的聲響,向我們駛來。

這聲響對我而言算是有些刺耳,我的腦袋好像與之產生了莫名的共振。在著共振之下的,是一種愧疚的、不安的、似曾相識的觸動……不妙,它來再次涌上了我的心頭。

「勇鈡崇,恭喜你,你已經正式破蛹而出,成爲一隻平凡而又美麗的蝴蝶了。」

開始能感到痛感,散佈於頭皮各處,好像是有什麽東西正在從我的腦海中不斷湧現......

想起來了,那是被我有意忘去的......不堪回首的記憶。

「可是,當毛蟲羽化成蝶的那一刻起,就不會再需要『繭』的陪伴了。」

那一刻的誕生,便是敲響「繭」的退場之聲。

我看著她看得入迷,當我反應回來時,她已然踏上了通往彼岸的公車。

這本就是場曇花一現的誤會,在驀然回首的刹那中,烈日下光影交錯的瞬間,她已連同車子們不見了蹤影......

她所留下的,是一隻優美卻有點動作遲緩的黑蝴蝶。它開始朝著與我相對的方向飛行,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飛向空中那看不清邊際的彼岸。我杵在原地,望著它在光輝下漸漸模糊的背影,直至消失。

與此同時,那塵封已久的往事也在引擎聲的驅使下忍痛取回......

「今日下午五點二十分,永通路二段路口内發生一起嚴重車禍。死者兩名,分別爲簡O連,四十五歲,與簡O夢,十七歲......」

「相信昨晚有看新聞的同學或多或少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很不幸的,簡湘夢同學被證實發生了交通意外......」

還有昨天醒後忘卻的噩夢……夢的内容那的確是車禍沒錯,但那次車禍事件中的當事人並不是我,而是她。

或許是這份天降的巨大自責,使我在無意識間麻痹了自身。在那清醒的短短幾秒鐘之内,我曾無數次地幻想過,如果當時的自己能阻止她回診的話,結局會不會因此有所改變......

想到這,我的眼下顯露出了一道不易察覺的淺痕。一滴淚水從上流下,可我的表情卻始終如一,如一張撲克臉,沒有露出絲毫傷感的表情,因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條軟弱的「毛蟲」。

也正因我不再是軟弱的「毛蟲」,我才能夠從思覺失調的蟲蛹中掙脫,拿回不應被廢棄的記憶,重新開啟這段只屬於我的「精彩人生」。

我一聲不吭地望著她與它消失的方向,安詳地感知著周遭無聲無息,似夢非夢的境界......

噪聲隨著車輛與人的消失而消失,而我心境上的蟲蛹也在陽光下的救贖中被徹底打破。這是超乎想象的喜悅,因此這時的微笑是如此地動人且真實。

在不知過了多久後的某個瞬間,勇鈡崇終於意識到了簡湘夢在最後留給自己的驚喜——是那張在照相館時與她一起拍攝的相片。在相片中,她的樣子沒有如現實中一樣銷聲匿跡,反而清晰可見,展露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笑臉。

在那次意外邂逅之後,「繭」的樣子已烙印於勇鈡崇的心中,於是才有了來自「黑蝴蝶」那最後的溫柔,造就了今日的重生。但他們終究處在不會永遠溫暖的現實世界,時間一到,她就只好以來不及告別的消散當作這次舞臺劇的結尾。因此這最後的約定,恐怕是實現不了了......

原來……妳也是個會騙人的家夥。

五點二十分,一縷與那時相同的光射向了勇鈡崇……而這束光不出意外地,也照射在了他們二人的相片上……

我向她獻上我的淚水,因我的人生至此,被她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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