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寂夜如淵,騷影如魅。

      沙沙──

      樹叢間傳出不自然的聲響,手握小刀的中年男子輕手輕腳地撥開枝枒,東張西望確認四下無人,才抓緊能融入暗夜的黑色斗篷走出,以免被植物的尖刺劃傷。

      扒了扒凌亂的黑髮,隻身站立在開著白玫瑰的花園中。他將匕首收回腰際,望向被月光映照、安靜地像頭蟄伏怪獸的三層洋房,眼底透著一股既興奮又怕受傷害的神情。

      ──只要成功了,我就能又回到以前衣食無憂的美好生活。男子搔搔下巴許久未清的鬍渣,腦裡迅速運轉思考接下來的行動。

      心裡有底後,他邁開步伐小心翼翼地上前打開雕著白玫瑰未上鎖的木門。大廳裡邊正對著門的牆壁中央掛著一幅淡藍滿月的畫作,恰巧輝映從門縫逐漸照亮室內的月光,靜謐、溫和且神祕。

      可惜男子來到此處的目的並非為了欣賞作品。他急匆匆地關上大門,取下門旁櫃子上精緻、刻有驚慌人面表情的燭台,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火柴點燃蠟燭,對於所有為藝術存在的物品及一旁的小字卡毫無興趣,靠著室內微弱的月光和燭光直奔二樓記憶中的畫室。

      來到地上沾染乾掉顏料的門口,他放下蠟燭奮力推開厚重的門板,拔尖的吱嘎聲似乎在警告整棟房子內的事物:這兒有一位入侵者。沒料到會產生如此巨大的聲響,男子推門的動作一滯,慌張地仔細觀察四周是否有動靜,過了一會兒他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這才心一橫迅速將門完全打開。

      這是一間滿是散落草稿、待完成作品和石膏雕像,四處沾有色彩與創意的奇幻房間。舉起燭火映照出的每件作品皆栩栩如生,彷彿再多看幾眼,已完成的部分便會動起來與人互動交流。

      「親愛的爸爸,你到底在哪裡啊……」男人喃喃怨道。

      粗略走了房間幾圈,未發現心中屬意的目標,他不禁不耐煩地皺起眉,瞪著櫃子上斜躺著一幅名為《前世今生》的未完成卻被裱框的印象風格畫作。

      隱約可見,畫中所呈現的是從未見過的黑髮男子執起金色長髮女子的手,朦朧背影雙雙遁入尚未補滿色彩的背景。

      洋房裡所有的作品都出自被譽為魔幻藝術天才的父親,男人從小就知曉身為貴族藝術家的爸爸心思比貴族千金的母親還彎彎繞繞的。小至生活中的用具擺設位置都會經過嚴密的考量,賦予其內涵用途,更遑論平時創作的構圖設計,總說:「任何事物若出現地毫無用處或沒有意義,那乾脆不要誕生。」

      這句話,也常被套用在對他的教育上。

      ……明明弟弟才是最沒有用的人,什麼都不會,也沒天賦。

      想起以前被苛責的不愉快,男人握緊燭台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他上前用空出的手打算將怨懟發洩於始終無法理解的父親畫作上。沒想到手指才堪堪接觸到畫面中的人物,一股直覺牽引令他硬生生收住力道。

      他再次置燭台於一旁,把《前世今生》搬下來並拆掉畫框,另一幅同樣大小的人物畫作終於在不曉得被隱藏多久後重見天日。那是一名身穿貴族禮服、相貌氣宇軒昂,綁著黑色低馬尾的青年形象躍於畫紙上,戴著黑手套的右手掐著一朵白玫瑰,墨色的雙眼似是蘊滿怒意直盯畫外狂喜的人,無聲詢問對方想做什麼。

      就是這幅!傳說中的自畫像,《奎達爾》。只要賣出去,其不斐的價值必定可以還清自己的債務。

      不以為意人物的神情變化,迅速復原現場,男人找到多餘的畫框簡單裱好《奎達爾》,扯下斗篷俐落地包好作品,舉起蠟燭快步離開房間。避免此刻的偷畫行動驚動自以為是的弟弟,他畫室的門也不關便逕直往大門走。

      不幸的是,尚未抵達一樓大廳前,未見人影,卻聞其聲。

      「我敬愛的哥哥,是你嗎?」沉穩溫和的男聲響起,令扛著畫作的男子的心喀噔一沉,步履放緩。

      看來免不了正面迎擊了。

      勉強撐起客套的笑容,自尊高傲的他好整以暇地走完剩餘的階梯,來到和自己外貌如出一轍,唯有髮色不同的人面前。

      「呦,好久不見啊,卡斯托。」看著眼前身穿簡單居家服,只拿了一根木製手杖作為武器,渾身上下流露優雅高貴、乾淨乖巧氣息的金髮弟弟,男子不免怒從中來,普通的打招呼語氣隱含酸溜溜的不是滋味感。

      雖說是雙生子,命運卻截然不同。

      卡斯托放下戒備,主動上前一步示好,「波魯克斯哥哥,這段日子你去哪裡了?為什麼要躲著我們?聽到你破產的消息,我真的好擔心啊!」

      「收起你的假惺惺,卡斯托。」冷哼一聲,波魯克斯側過身子後退一步,遮掩抱著畫作的手,同時拒絕弟弟的示好,「身為那個人的繼承人,貴族間的訊息交流還能不靈通嗎?那些高級的妓院、賭場、酒館都有我的蹤跡,甚至我還揍過不少你派來接引的僕人,指不定你們在背後已經把我說得多難聽呢。」

      「看來哥哥還是不原諒父親遺產分配的事情。」卡斯托苦笑道。

      「對,我不原諒也不明白。明明我繼承切格凡家族的能力,明明我們兩個對藝術的天賦展現差不多平庸,然而父親自始至終都對平凡無奇的你百般疼愛,甚至連貴族頭銜指定你繼承。」波魯克斯忿恨回應。

      「那是因為爸爸他早就看出你的心是自由的,波魯克斯。從小哥哥就會反抗、大聲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遵守家族裡的規定,他不希望你的人生被『切格凡』束縛。」想起父親生前難得與自己敞開胸懷談天,卡斯托首次轉達在他們眼中為嚴父的奎達爾真正的心聲。

      「那至少我的生死他總該管一下吧!」波魯克斯爆吼,額角浮現青筋,「生前,很少過問我在外面的事情,遺產的事連跟我討論都沒有,直接把家族管理的畫廊、藝術品交流通路,連這間工作畫室和所有作品全部留給你。死後,我只有幾張他簽名的支票,這不是告訴我錢花完就好上路找他?」

      卡斯托答不上話,有些心虛地低下頭。他了解若是告訴波魯克斯父親所背負的秘密和壓力,視貴族血統出身為傲的哥哥必定承受不了。

      而且,奎達爾也確實表明過,希望未來的子孫能夠遠離所謂的「家族能力」。倘若波魯克斯不成為家族勢力的一部分,沒有後代,便朝所望近了一步。

      波魯克斯見狀在心底嘆了口氣。忌妒歸忌妒,埋怨歸埋怨,無可否認的是面對血濃於水,個性處事更乖順努力的弟弟,總會覺得如今甘願墮落的自己不配遷怒於他。

      「今後我們就此別過,好好跟你的妻小過日子。」沉默一陣,波魯克斯緩和語氣,繞過卡斯托淡然地給予祝福。

      卡斯托立即轉過身伸出手,本想阻止哥哥的動作,不料一把扯下波魯克斯用斗篷掩藏的秘密,「等等……哥?」

      不防會有這意料之外的舉動,波魯克斯單手力道鬆懈,畫作與布應聲落地。暗暗喊了聲不妙,他連忙蹲下以身遮住作品,不想讓弟弟見到偷走的東西為何,可察覺不對勁的卡斯托面色轉為嚴肅,一聲不吭地壓低身子,使勁抽起斗篷。

      揚起的黑布,開啟那藏於潘朵拉寶盒深處的悲劇。

      「你竟然這麼快找到『爸爸』!」隨著真面目揭曉,卡斯托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看向波魯克斯。

      僅僅呆愣幾秒,波魯克斯馬上回神揮舞手中的燭火,逼退卡斯托作勢爭搶的舉動,「別過來!」

      「不行,唯有這幅畫哥哥千萬不能拿到外面去賣。」

      卡斯托猜想是奎達爾殘留的能力跟他產生共鳴,否則以多年未踏足此處的波魯克斯心急程度,是不可能這麼快找到那幅自畫像。

      父親去世前經常叮囑,若心裡還有他這位爸爸,那麼《奎達爾》就不能現於世人前,更要好好保護。無關乎切格凡家族的名聲,而是作為一輩子所求達成不了的乞求者,向希望的延續者提出哀求,冀望和作品們安安靜靜地待在少有人造訪的洋房裡。

      遵照遺言,卡斯托將畫藏於來不及完成的《前世今生》中。而現在落入剛破產就來到這棟房子的哥哥手裡,必定是要利用此畫賺錢還債,怕畫往後是要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

      咬緊牙根,無視火燭的威脅,卡斯托一邊使力搶奪畫一邊好言相勸道:「哥哥,這幅畫是爸爸他唯一一幅自畫像,不能把畫給別人啊!」

      「就當作是補償他對我做的一切,不要攔我!」

      使盡力氣一揮,一陣令人心驚的悶哼聲從卡斯托的嘴裡發出,波魯克斯的表情瞬間變得猶如燭台人臉的可怖慌張。

      「卡斯托?卡斯托!」

      意識到傷害至親,波魯克斯慌亂地丟下畫與燭火,趕忙上前攙扶住跌坐在地的男子。

      滴答、滴答。

      血逐漸在地板上匯聚成小水漥,倒映外頭的滿月,遺傳自母親的華麗金髮一部分被染成暗紅色。強烈的暈眩蓋過頭上傳來的疼痛,有好一會兒卡斯托無法言語,撐著額頭只覺得自己身在搖搖欲墜的懸崖邊,彷彿下一秒就要跌落世界的深淵。

      「還好嗎?知道我是誰嗎?別嚇唬人。」

      「哥……」良久,卡斯托回復神智終於擠出一個字,欲要往下說時被不合時宜的煙味吸引,抬頭便見被火吞噬的《奎達爾》,「燒起來了!快,快去救爸爸啊!」

      「畫出事了沒關係。人死不能復生,我……」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一向穩重的卡斯托難得失了冷靜,打斷哥哥的道歉,一把推開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在大廳內焦急尋找最近的水救畫。

      望著忍痛發顫的背影,沒想到弟弟對這幅畫如此執著。波魯克斯也隨即站起,朝火源走去,不知是生氣還是真想滅火,毫不猶豫抬起腳落下,踩在燭火的引燃點──畫中人物的腹部處。

      然而,因材料的關係,火勢早已蔓延近整幅畫,逐漸難以辨別奎達爾的面容。

      當波魯克斯想再次動作時,灰燼侵蝕的畫面出現異變,同時間,不知從房子的某處傳來淒厲的女人尖叫聲。

      「奎達爾啊──」

      穿透人心的哭喊,膽顫心驚的晃動。波魯克斯下意識張開手維持平衡,確定不是太累導致身體搖晃,而是整棟房子隨著泣音蠢蠢欲動,連才剛端起花瓶的卡斯托都因此腳步不穩,重摔在地。緊接著無數帶刺的藤蔓自牆上掛著的《靛月》裡伸出,在波魯克斯尚未反應過來前纏住雙腿,連拖帶拉地硬是要帶始作俑者入畫裡。

      「救救我!」

      只來得及留下簡短的三個字,和一地在掙扎的過程中打碎的藝術擺飾,高大頹喪的男人被捲入深邃的黑夜之中,深藍色調的畫作剎那間變得腥紅嗜血。

      大廳歸於平靜,烈火在燒完畫作後並沒有延燒下去,見證所有事發經過的卡斯托咬牙爬到焦黑的畫框旁,把花瓶內僅剩不多的水澆在灰燼上,像是在沖洗兄弟犯下的罪孽。

      依稀在殘留餘溫的灰燼裡可見,如他髮色的金粉閃爍。

      本想使力撐起身子,可腦袋裡的暈眩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意識漸漸地融入四周的沉靜。精神與疲憊互相拉扯,卡斯托終是敵不過傷口和方才的衝擊,閉上雙眼暈了過去。

      他感覺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長到以為哥哥的偷畫事件才是真正的惡夢。

      隔天,擔心整夜未歸的卡斯托遇上危險,其妻子派了幾位僕人上山尋找,找著了昏迷的丈夫,卻找不到他口中叨唸的兄長。幾個月過去,失蹤已久的波魯克斯被巡邏路過的騎兵發現在畫室周遭的樹林裡遊蕩,把人給帶了回來。

      然而,本該是天大的重逢喜事,可日子才過了沒多久,市井街坊開始喜歡在茶餘飯後談論具頹衰之勢的當地貴族。

      有人說,切格凡家族因為雙生子中年鬩牆,觸怒他們父親奎達爾的天上之靈,抹去本來在某些畫作中存有的些許背影,降低作品的保存價值。

      有人說,身為弟弟的卡斯托面善心惡,為了防止破產的哥哥奪回家產,把人關在畫室施虐,謊稱波魯克斯失蹤。

      也有人說,奎達爾那鬼斧神工的藝術技巧和「具現化」能力遭其他貴族忌妒,他們聯合起來施法詛咒切格凡家族後代,否則失蹤多日回家後的波魯克斯及本來尋找手足心切的卡斯托,又怎會一位癡傻、一位瘋魔?而緊急上任的下一代繼承人也無「家族能力」?

      在這階級制度森嚴、只有貴族才能擁有魔法的時代,大夥始終對蒙著一層神秘面紗的切格凡家族注入許多臆測,用想像及輿論填滿空虛的好奇心。

      只是,沒有人在意卡斯托後半輩子嘴裡常呢喃喊的「他不是波魯克斯」是否屬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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