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起碼有二十幾層樓高的巨大洞穹，聳立在她眼前。洞廳極寬，陽光自外頭歡快地灑落，十來棟房子，一戶挨著一戶，分列在洞口兩端。沒有任何一戶有屋頂。前面幾棟還是磚房木門，到了後頭，統統以竹席為牆，竹籬笆做門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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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雞鴨跑來跑去，倒掛的幹玉米靜懸在梁上，男耕女織，連小朋友也沒閑，坐在地上學著編竹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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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碗瓢盆與鳥叫蟲鳴齊響，一派悠然農家景象，這是中洞給笙寒的第二眼印象，跟第一眼，完全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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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個洞還是跟普通農家有差。比方說，笙寒待了一個多小時後，赫然發覺，她如果站在洞口，所有居民洗衣炒菜說話的聲音，會交織成一片奇異的嗡嗡嗡，多聽一陣子就會頭暈目眩。但她只要前進或者後退一步，各種聲音立刻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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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裡的長老指著洞頂如漩渦般一圈圈的蝕刻痕跡說，就是這個造成的，笙寒不懂為什麼，也沒人解釋得清。居民們只曉得，幾千年下來，這現象活像個天然屏障，守住中洞大門。總之，人千萬別做虧心事，否則進進出出，龍王吼一聲就活活嚇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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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笙寒聽過最具物理意義的警訓，她掏出筆記本寫下來，然後站在洞口，仰頭拍下龍王的無心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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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兩夜，她都住在洞中。這裡最珍貴的資源是水，所有村民，均仰賴洞頂一滴一滴落下的泉水為生。為了省水，笙寒度過了不洗臉不刷牙的兩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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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當所有人躺下以後，棲息在洞頂的蝙蝠便開始活動。牠們有雷達，飛行技術奇佳，因此藝高膽大，往往擦著人臉頰飛來飛去。第一晚笙寒睡不太好，到了第二晚，她偷換概念，將數綿羊換成數蝙蝠助眠，效果相當不錯，還沒有數到一百就沉入夢鄉，只是起床時，發現頭髮上落了幾坨蝙蝠大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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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傍晚，她蓬頭垢面地走回格凸山莊，先在熱水蓮蓬頭下搓去滿身油泥，再連上網，一邊拚命上傳照片，同時登入MSN，在昵稱後加注「出師未捷記憶卡先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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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分鐘後，笙遠回她：「懸棺！懸棺！懸棺！（敲碗的圖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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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拍到了！」笙寒迫不及待跟哥哥分享見聞：「木棺統統釘在峭壁上，一整個古色古香。山岩上還有一個天然的洞穴，聽說裡面有幾百具棺槨，可惜水不夠深，船進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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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棺咧？」笙遠打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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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那些在岩層上看起來黑黑一道一道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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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一眼成果，笙寒不得不承認，她把懸棺拍得一點都不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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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硬著頭皮告訴笙遠，那些懸棺像壁虎一樣有保護色，遠看根本和岩壁渾然一體。不過嚮導說，只要下過雨，河水漲起來，坐船進到洞裡就連骨頭都可以看個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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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遠又回了一串敲碗，笙寒於是給了他一拳（當然還是圖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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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照片全部上傳完畢，她檢視一圈，有種「此事大不妙」的心情，緩緩浮現，而哥哥卻非常不識相地又跑來問她，編號十五那個有一圈圈刻痕的東西，是不是爺爺奶奶年輕時聽的黑膠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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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中洞頂板的近照！幾十萬年前洞穴還在發育期的時候，被水經年累月沖刷所產生的天然蝕刻痕，很有歷史價值的。」笙寒擺出一副專家姿態教育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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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看不出來。」笙遠這麼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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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出來的人不只是笙遠而已。笙寒問了十來個人在線上的朋友，過半數直接說猜不到。有四、五個人跟笙遠的看法一樣，都猜她是在拍唱片，只是曝光過度，顏色發青。還有一個天才認為她拍到幽浮，反過來追問這張照片在何時何地拍攝，是否打算送太空總署檢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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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有一處特定景物拍不好，她不會太沮喪。但是翻閱過去七十二小時所拍的幾百張照片，就連那只黑眼睛，被攝入鏡頭之後，也搖身一變，成了個灰撲撲的普通山洞，一點感覺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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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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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寒跑進社團聊天室，提出問題。大家議論了一陣，主流看法認為她太認真，標準過高，自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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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有幾張拍得還不錯，比方說藍天白雲那系列，雲朵的飄浮感整個出來了，這樣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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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是來玩的，順便拍個風景留念，笙寒也會覺得這樣就夠了。可她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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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任務是拍下這個洞、這群人，以及他們的生活環境……在八月五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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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月曆上打在歸期的大紅叉，笙寒歎了口氣，退出聊天室。她接著進入電子郵箱，開草稿，邊想邊寫，花了一個多小時，寫出幾百字，先描述自己遇到的困難，再附上相簿連結。最後，她從通訊錄裡挑了幾位平日對攝影比較認真的學長姐跟同學，寄出信，懇求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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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件事，笙寒頓時感到心安許多。來到貴州以後還不太有時間上網，新進郵件十多封，她一封封讀信回信，到了最後兩封，是笙遠在她離台當天下午連續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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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只有標題「那只叫龍頭鳳」，另一封的標題是「我對家的相簿，不過看起來比較像工作日志」，內容則是一行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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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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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寒腦海裡浮現那張雪地裡的古董照片，於是好奇地點開網址。緊接著，好多個相本排成好多列，她隨便又連續點了幾下，下一秒，一個大型鐘乳石洞出現在螢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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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張跟她前天某張照片的取景角度相同，也是站在洞裡往外拍。然而，攝影師不但清楚呈現石洞內部的結構，還巧妙地透過洞口的水簾，半遮半掩，帶出洞外一角藍天，徹底讓觀者感受到，洞內洞外，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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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不特別美，也不讓笙寒感到驚豔，但是作為一種影像記錄，卻相當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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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點開第二張、第三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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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上百張石洞照之後，笙寒雙手抱胸，眨著眼睛用力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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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說得沒錯，這些照片還真該算是某種工作日志。根據少量的文字敘述，這位元攝影者在過去半年，負責制作某個珠寶名牌的年度形象廣告。為了這支短片，他們派出二十幾人去鐘乳石洞拍外景，再讓演員進攝影棚，在藍屏前面表演。兩邊影像經過合成處理，還要再加上電腦特效後制，才算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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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記錄來看，拍攝場景的所在地是個生態保護區，不准打光，所以才需要出動大隊人馬，一點一滴摸索如何利用自然光，來達成影片需要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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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太可能在中洞架設燈光，就這點來說，自己的立足點跟這群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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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他們的經驗，可以幫得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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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寒於是忙敲哥哥：「能幫我連絡你對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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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遠的MSN頭像雖然亮著，卻一直沒有回音。等待期間，笙寒又反復看了幾次照片。她注意到，在石筍石柱石林叢中，偶爾有幾張，出現了同一個模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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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位身材修長，年約二十三、四歲的亞裔男子。照片的焦點從來不在他身上，所以影像也不清晰，勉強看得出來雙眼狹長，眼角還微微上翹，是那種東方特有的鳳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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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是否因為身處石洞的緣故，背景幽微深邃，照片裡的那男子也給人一種遙遠的感覺，好像這個世界跟他沒什麼關係，但同時，他又散發出一股銳意，完全屬於人間。兩種矛盾的氣質放在一起，格外吸引人。然而笙寒心裡另有要事，也就止於多看一眼的欣賞，視線並未因此久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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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又過了一陣子，她目光不經意掃過MSN，赫然發現哥哥竟然沒回她就下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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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馬上發了封電郵給笙遠，然後又打開那人的相簿，繼續聚精會神地研究。再看了好一陣子，笙寒跳到相簿首頁，盯著那個以W3開頭的電郵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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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來沒有寫信給陌生人過，但這又怎樣？過去三天，她睡陌生人的床，幫忙喂陌生雞鴨，半夜睡覺翻個身，還差點壓死陌生的小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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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些時候，當你衝破了原本自以為無法超越的界限，就會突然海闊天空，可能性無限大，而笙寒正處在這種心情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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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誰牽線，她自己就可以介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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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寒於是帶著豪情打開電郵的草稿頁，先迅速打下「敬啟者」跟「您好」，手指停頓片刻，又將這兩句改成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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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在美國工作，雖然名字的拼音方式看起來像華裔，可也不能斷定他就懂中文。好在要請教的全是技術問題，文法不難，不會的就查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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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個網路橋牌室，笙寒猜想對方的年齡大概不會太小，四、五十歲都有可能，她寫信時應該注意一下用字遣詞。寧可正式一點，也不要讓人看沒兩行，以為是小朋友無聊胡鬧，就不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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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最後這點考慮，笙寒索性上網，搜出一堆商業實用書信範例，然後將自己的意思塞進別人的句型當中，花了好一陣子，才終於完成電郵，按鍵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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