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04 孔雀傳說

孔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收起搭在玻璃杯上的手指,在桌布下輕輕按了按那枚剛剛從純熙的目光裡逃脫的戒指。

純熙咽下一口熱茶,喉間留下一絲久久難以彌散的甘甜。

這份孤獨的遐想很快便被一句不合時宜的場面話打破了。

服務生興高采烈地把一遝印著漂亮字體的門票一張一張地分別塞到大家手裡,笑著說道:“今天晚上我們店做活動,凡是來店消費的顧客,都可以得到梧桐音樂節的門票一張。”  

“梧桐……這都是誰,你們聽過嗎?”導演看了看手裡的票,隨口問道。

“梧桐,主唱嘉賓……是不是好幾年前,唱《孔雀傳說》那個?”佩佩最先說出了這個不知名樂隊的代表作。

“幾年前火過一陣吧,後來不知怎麼就沒影了。”副導演似乎也對他有點印象。

佩佩翻了翻手裡色彩單一、設計簡陋的票,一臉不可置信地說道:“怎麼淪落到了這地步……票都寒酸成這樣子。”

服務生假裝沒聽到這些並不友善的調侃,一心做好宣傳,“就在對面的小劇院裡,大家有空一定要去哦!很精彩的!”

“好啊,反正大家也沒什麼事,就去玩玩唄。”導演說道。他並沒有對這個過氣歌手表現出多大的興趣,只是最大限度上給服務生的宣傳工作提供一個面子上的支援。

這話一出,眾人也都紛紛點頭應和。

待服務生離開,伊文才笑著說道:“我就不去了,明天還得趕早班機。”今天上午她的經紀人打電話來,告訴她上海的新劇要求她提前進組,已經為她訂好了最近的機票。這迫使她不得不放棄在這個淡季的旅遊勝地難得的放鬆機會。

在非專業及非音樂愛好者的群體認知裡,所謂音樂節,音樂性不多,娛樂性則要占過大半。

至少在場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的。當然,我說的不只是這個小小的廣告攝製組,還有今晚來自其他四海八方的遊客們。大家路經此地,碰上免費的贈票活動,順道來湊個熱鬧。

但這對於這個音樂節的主唱嘉賓來說,並不重要。他們放蕩不羈的靈魂,正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裡,外界的一切掌聲或嘲笑,都與他們無關。

音樂節現場的氣氛很熱烈,但大多是暖場氛圍組的功勞。開演半小時後,觀眾就散了大半。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過氣樂隊和歌手們組成的小型音樂節,沒有忠實粉絲的支持,吸引不了太多的路人為他們駐足。

作為娛樂的音樂,失去造星光環的加持,並不具備普適性。

導演和佩佩已經相繼離開。

副導演和攝影師留到了開酒環節。

在這個由酒吧臨時改建的小型劇院裡,形形色色的酒仍是焦點。歌手也趁機下臺與觀眾互動。

攝影師端著一杯香檳來到純熙面前,問道:“喝酒嗎?”

“不了。”純熙笑笑說。

“酒量不好?”

“不是,不喜歡這個味道。”

“你平時喜歡聽什麼歌?”

“什麼都聽。”純熙說,她看了攝影師一眼,擔心他以為自己在敷衍他,便又補充了一句,“我五音不全,聽不出好壞。”

“我也差不多。”攝影師說,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想要尋找一些共同話題,“哎,你知道嗎?孔安以前是學音樂的,還寫過歌呢!”

“哦,是麼。”純熙的語氣淡淡的,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那怎麼去打光了呢?”

“這個,好像是他原來那家唱片公司破產了,被我們公司收了,然後……應該就是什麼部門調整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攝影師說著,就看見孔安走過來,“哎,我們正說你呢,你以前那家公司叫什麼來著?”

“東星。”孔安接道。

純熙轉過頭去看他,忽明忽暗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增添了一絲詭秘的氣氛。

“對,就是東星。”攝影師點頭道。

“說這個幹什麼?”孔安笑著問道,順手接過攝影師遞來的酒,卻並沒有喝下去的打算。

“哦,就說你為什麼去打光了?”攝影師笑。

“打光?能掙錢唄。”孔安看起來有些不解,“這有什麼好討論的。”

純熙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此刻並不想多說什麼,有些事心裡明白就好。

這三個人,顯然聊不到一起去,就像在場的其他人一樣,多是面上的寒暄,客套的說辭,就把整個場子的氛圍撐滿了。

開酒環節到了尾聲,臺上的主唱也換了人,貝斯手成為主角,為大家演奏起新作的曲目,作為今天的壓軸。

“孔安,我就知道是你!”

一聲熱情的呼喊,打破了純熙三人無聊的談話。

孔安回頭看去,正是梧桐樂隊的主唱吳桐卸下了吉他向他們走來。這個蓄著絡腮胡的男人看起來成熟而風趣,硬朗的五官中和了他中長髮呈現出的中性氣息。

“怎麼,還裝不認識我呐?”吳桐笑著搭上他的肩膀。

“桐哥。”孔安笑道,“好久不見。”

“你們認識啊。”攝影師問。

“嗯。”孔安向吳桐介紹道,“這兩位是我的同事……朋友。”

純熙嘴角微揚,笑這個特意補充的“朋友”,不知是指她,還是那位已是同事的攝影師。

“嗨,你們好!”吳桐的身上有種強烈的開懷感,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隨和、或者是熱情好客,總之,這種感覺是與孔安完全不同的。這也令人難以想像他與孔安為何會是舊識。

“我們以前合作過。”孔安對攝影師和純熙解釋起他們的關係。

“哦?哪首歌,我有沒有聽過?”攝影師問。

“就是那首《孔雀傳說》啊!”吳桐說。

“什麼?《孔雀傳說》是你寫的?”攝影師驚得睜大了眼,如在餐館裡佩佩所說,三四年前,《孔雀傳說》曾紅極一時,也被認為是梧桐樂隊沉寂之前的最後一首代表作。

不過,那個時候,吳桐還處於單飛狀態,他雖然出身樂隊,但因為音樂理念問題,樂隊很快解散,他算是單飛時期發展最好的一位成員,後來回歸重組樂隊,人氣便大不如前了。

“哪有,是桐哥自己寫的啦。”孔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釋道,“我做過一版編曲,但最後沒用上。”

“是啊,很可惜。”吳桐每每提起此事,都要這樣感歎一句,“很可惜。”

“算了,桐哥,幸虧沒用我的,不然也不會那麼火啊!”孔安笑道,他似乎一點也不為曾經的心血被埋沒而傷感。

這在純熙看來,似乎有些虛偽。

吳桐顯然要至情至性很多,他直言自己的不快與惋惜:“其實我最開始寫這首歌的時候,是想做成中西結合的感覺。因為最初的靈感是‘孔雀東南飛’嘛,當時我就想,怎麼用一種西方古典的tempo去表現中國的文化,講述中國的故事,就像‘梁祝’一樣……說得大膽一點,當時我還想加入一點歌劇的元素,做成‘中國孤兒’的那種感覺。”

“是你開場的那首嗎?”純熙問道,“聽起來,好像還是民樂、古風多一點?”

“唉,那都是後話了。”吳桐歎道,“我當時的想法是做一個純鋼琴的arrangement,因為我自己是做爵士的出身的,不太擅長這方面,就找了安弟來……”

“安弟?”聽到這個稱呼,攝影師和純熙都忍不住暗暗發笑。

吳桐看了一眼孔安有些陰沉的臉色,連忙解釋道:“哦,那時候,他用的名字還是Andy   Kong……Andy,安弟,比較順口了嘛!”

孔安看起來並不喜歡這個英文名,他解釋道:“那個Andy,是當時我的經紀公司搞的,太俗了。”

這樣大眾化的英文名,的確不如中文語境的孔安來得文雅和獨特。

關於名字的簡短討論就此結束,吳桐接著說起令他惋惜至今的初版《孔雀傳說》,“唉,沒辦法,都說現在樂壇千篇一律,炒剩飯、搞抄襲、沒新意,可是你真的要去做創新,根本就連發行的機會都沒有。”

這句話,身在不同領域的四個人均有同感。

“就說那兩年吧,流行古風,我們樂隊第一回散的時候,我也算是迎合了市場,做了幾首古風,攢了不少人氣。可做著做著,我就覺得這個風格的市場已經飽和了,大概都是那麼幾句詩詞搭配、毫無疑義的辭藻堆砌,編曲也都是那幾種樂器混搭、反反復複,你再做也沒什麼意思。我就想著搞點不一樣的……”

吳桐的話,把孔安也帶回了那些激情洋溢的日子。四年前的孔安,剛剛以在校生的身份通過原創歌曲比賽在樂壇嶄露頭角,非專業出身的他,幸運地獲得了作曲家林方生的賞識,被他收在門下,系統地學習作曲、編曲,也因此結識了同樣曾拜在林方生門下的吳桐,這才有了那一曲《孔雀傳說》。不過,正在孔安打算轉考音樂系研究生的那一年,林方生因突發性心臟病猝然離世,孔安的專業音樂學習之路便戛然而止。

“我跟Andy說了這個想法以後,他馬上就懂了我的意思,我們就一拍即和,做了個小樣出來。沒想到,被公司一票否決。”

“為什麼?”純熙問。

“為什麼……不符合市場要求唄。”吳桐聳聳肩,無奈道。

孔安接道:“公司有公司的考量,他們是要賺錢的,市場正流行古風的時候,突然搞出一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出來,總歸是有風險的。至於藝術創新什麼的,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

“其實,不只是音樂,很多文藝領域,都是一樣的。”純熙說道,閃爍的燈光下,她的臉龐微側,若有所思。

吳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眼前一亮,看著孔安問道:“對了,Andy,你還記得譜子嗎?我們再來合作一次怎麼樣?”

“啊?”孔安往臺上看了一眼,問道:“你們這不是最後一首了嗎?”

“管他呢!”吳桐哈哈一笑,道,“我自己喊一首encore還不行?”

不等孔安作出明確的答覆,吳桐就率先跑上了舞臺,搶過主持人的麥克風,說道:“大家好,很開心,今天晚上,我遇見了一位好幾年沒見的老朋友,我們之間因為音樂有過一段特殊的緣分。我想借這個機會,邀請我這位好朋友和我一起來演繹一首我們共同創作過的作品,它還沒有正式發行過,在這裡,獻給大家。”

未發行過,成功引起了在場觀眾的注意,一時間掌聲四起。

“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Andy   Kong,也是我的同門師弟,曾為我編過一首,我最喜愛的《孔雀傳說》!”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上臺,是孔安唯一的路。

純熙目送他走向那架藍黑色的三角鋼琴,穿過人群,尋找一個近距離聆聽的最佳位置。

同樣的歌詞、同樣的旋律,因為編曲的不同,呈現出了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無愧於吳桐賣關子時說的“未正式發行”。

去除了多種混雜的配器和迎合快節奏生活的電子鼓點,回歸創作者的最初靈感,全場只剩下一架鋼琴的旋律,如一潭清泉徐徐流淌,襯托出中西文化交錯裡的摯誠情懷。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徘徊。

這是四年前的吳桐曾經有過的,向經典協奏曲《梁祝》致敬的野心。

四年後的他同樣明白,1958年的作品,能夠用小提琴演奏源自東晉的民間傳說,和18世紀的伏爾泰對《趙氏孤兒》的大膽改編一樣,用文學藝術將中西人民共通的思想表達出來,用藝術這種抽象的形式,打破被縛上枷鎖的文化壁壘,發出道德、理想與自由的熱切呼喚,創造出屬於全人類的精神文明。只是這種和諧的共通,並非歷史的常客,只能存在於某個特定的時期,像無數哲人引以為傲的文藝復興一樣千年難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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