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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黎明之前(3)

      打開裝滿啤酒的鋁罐,氣泡一擁而上,我也慢慢掂量起開頭。

      「我是因為想離家遠一點才填這間學校的。」

      媽媽收起衣架和水管很久了,姐姐和哥哥時常繪聲繪影地描述從前是如何被追著滿屋子跑。但不是只有身體挨打才會造成傷害,精神上的折磨也能將人消耗殆盡。

      媽媽在外人面前看似開明,時則希望我全數照她所說的去做。比謾罵更痛的是冷嘲熱諷,跟她說要和朋友出門、想去上遠一點的補習班,她便會尖酸刻薄地問我是想去哪裡鬼混。

      「妳那是什麼態度?我是妳媽!妳有什麼資格跟大人頂嘴?妳給我注意妳身為子女的態度。」

      媽媽抬起手的時候,不是搧在臉上,就是重重落在後腦勺,大多數只是為了非常微小的事情,有時甚至毫無理由。媽媽的歇斯底里就像呼嘯的暴風雨,謾罵凌空劈開,狂風驟雨,捲著所有人一起沉入海底。

      她堅信自己的理論,不接受反駁,語氣輕蔑又優越,輕易把他人貶得一文不值。這是她最擅長的手段,讓人懷疑自己的價值,進而質疑自己的理直氣壯。

      打擊和貶低戳進最脆弱的地方,讓人不經意就相信自己一無是處。

      媽媽的失控沒有停損點,她不會覺得自己做過頭了,眼裡只有自己的盛怒,沒有我們的遍體鱗傷。

結局總是反覆上演     ,要一直到她的怒氣消退,荒謬的鬧劇才會平息。媽媽會無視她造成的一地凌亂,輕巧地轉身離開,假裝看不見淚水和我蜷縮在被子裡的姿態。

      她從不道歉,因為她沒有錯。她始終偏執地貫徹「輪不到自己妥協」的意志。而我在好多個夜裡滿臉淚痕地醒來,終於明白僵持只會把自己消磨殆盡,她卻毫髮無傷。  

      我開始不再期待任何事,但內心深處卻仍然迫切希望被她認同,可惜不論我怎麼做,她都不滿意。從成績、類組到填志願,她對我的決定和成果嗤之以鼻。貶低已然成為她的一種習慣,從未停止傷害,她卻毫不自知。

      因此我也放棄爭論,我學會安安靜靜才能減少風雨,也學會端詳她的臉色決定要不要躲進書房,才不會在她帶著怒氣進門的時候,毫無理由地被抓去搧兩巴掌。

      即使如此,但耳朵關不上,她尖銳的言詞還是會一刀一刀深深地刻畫、飄進耳裡生根,向下鑽探,深入皮肉和血管。

      告訴她我考上這裡之後,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彼此說話。直到現在,她還在等我先道歉。

      我們的關係緊張得像被我越咬越短的指甲,焦慮在每一個有她的地方都會膨脹,我在開口之前就先逃到這裡。

      這種關係不健康,問題沒有解決,底下還是暗潮洶湧,等著下一次被推上浪尖,泡沫消退之後會摔在鋒利的礁石上。

      「我高中被發現交男朋友的那陣子,出門都要傳地標給她,跟誰、去哪都要交代清楚,她偶爾還會來查勤。」

      媽媽看到在路燈下相擁、準備道別的我們,不由分說的將我拖回家,重重甩了我一巴掌,隔天卻又心平氣和地約我談談。長方的餐桌上我們各自占據一頭,那是能和彼此相隔最遠的距離。

      雙方坐下來討論的光景看似開明,她卻平靜地說出一條比一條更不合理的要求。

      「可以不要分手,但從今以後,成績只能進步不能退步,要是退步了,那就全部都是妳交男朋友的錯。」

      就著餐桌上方的吊燈,每天晚上,我在她面前咬著牙寫完所有學校作業,她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詢問我每一節課的小考成績。在她面前我像個小學生,藤條抽的掌心滿是紅印,還要開口說謝謝。

我隱約覺得自己不該被這樣羞辱,怒氣卻無處宣洩,緊握到關節泛白的手,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刻印,自動筆也被我寫壞好幾枝。

      然而高三的我,唯一的選擇是接受。

      「我媽是會叫我拍照給她看,確認我是在宿舍,而不是跑到其他地方鬼混。」

      羅瑀暄輕扯嘴角,試圖擠出一絲自嘲的微笑,接力棒交到她手上。

      「一開始是叫我開視訊,但我說室友需要隱私,不喜歡隨時隨地被看,她才罷休。她對外人總是這麼親切,還處處著想,可能形象還是要顧,對我倒是想怎樣都可以。」

羅瑀暄說話的語氣稀鬆平常。她撕開鹹酥雞的紙袋,九層塔被炸得一團焦黑,她挑開那些慘狀,選了一塊好入口的遞給我。

      「我們家是司法世家,叔叔阿姨不是檢察官就是律師。我爸也是律師,在念研究所的時候認識了我媽。」她接著說,打開啤酒仰頭灌了一口。

      「我媽讀到博士,通過司法特考的最高等級。她的目標是大法官,但就在她累積經驗的時候發現懷了我。

      「她老是說,她為了我放棄博士學位和成為大法官的願景,所以我的六個志願都只能填法律系,她一間一間幫我填的。」

      「我媽也是,我當初騙她我要指考,卻瞞著她填志願,就是因為我怕她會半夜起來把外縣市的志願都改掉。」我忍不住接話。

      她抬起頭,我們心照不宣地苦笑了下。

      羅瑀暄淡淡地繼續,「我考上這裡她已經很不滿意了,放榜後她每天都在哭。咆哮著問我為什麼不照她的計畫走?是不是翅膀硬了,想要離開家再也不回來?問我怎麼可以這麼對她?她辛苦把我拉拔到這麼大,我卻不知感恩,一有機會就想往外跑。

      「很嚇人吧!在人前,她是知名律師的夫人,差點就當上教授,端莊大方、舉止得宜。但是她每晚都是這樣,我離開家,她就改打電話,歇斯底里地哭著質問我。

      「我的確想要脫離我媽,但我好像失敗了,就算我已經逃到這裡離她遠遠的,也依舊逃不開。」羅瑀暄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我每晚都會醒來,因為我聽到有人在敲房門的聲音。醒來之後,我也一直盯著宿舍的門,我開始分不清什麼是真的。」

      看著她失焦的眼睛,我也想起了我那千篇一律的噩夢。

      「所以我才想為妳做點什麼,因為妳好像跟我一樣睡不著。」

      故事接近尾聲,說出來傷痛不會消失,但是多了一個人分擔這份沉重,好像比獨自行走來得輕鬆。

      「她說,因為我毀了她的人生,所以要替她而活。」顫抖的手快要握不住啤酒罐子,於是她一飲而盡,「為什麼要擅自對我有所期望,又擅自失望?」

      我們從來都不是他們擅自捏造的樣子。

      我盯著手中的啤酒,悲傷說起來太長,氣泡早就逃得無影無蹤。水珠沿著鋁罐滑下,羅瑀暄的眼淚也在滴落在手上,在掌心積成一攤小水漥。我忽然覺得,我們好像又更貼近了。

      沒有盡頭的噩夢,連哭都不能出聲。

      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抱緊她,告訴她,我對她的疼痛感同身受,但我們好像還不是能那麼靠近的關係。

      於是她先向我伸出手了,手心的水窪在碰觸時聚流成河。她挨近我的身側,這勉強只稱得上半個擁抱,羅瑀暄伏在我的肩上痛哭失聲,我輕輕靠上她,側臉抵著額頭,任她哭溼半邊袖子。

      「妳是什麼時候學會的?」

      熄了寢室的燈,我們爬回各自的床上。窗外的雨滴敲著陽台的欄杆,一片漆黑中,她開口說話。

      「什麼?」

      「學會哭不出聲音。」她的聲音像是夢囈,「溫珞予。」

      「嗯?」

      「我們的名字啊,一個是『雨喧』,一個是『落雨』。」

      窗簾沒有拉好,從敞開的小縫可以窺見外頭的漆黑,映著月光的雨水不斷落下,將黑夜攪成一團陰暗交雜的模糊。

      「雨的聲音好吵。」

      雨聲襯著她虛無縹緲的聲音,我聚精會神地想聽清她沒說完的後半句話,但突如其來的疲倦和規律的雨聲不斷拉扯著我,酒精的催化也讓人有些恍惚,像墜入很深的海。

      「我們會不會這輩子,都逃離不了雨季了。」

      閉上眼前,我聽見她喃喃低語。

      什麼時候學會哭不出聲音的?

      我循著記憶溯源,越往回走越是一片荒蕪,黑暗的盡頭,我看見了九歲的自己。其實在那之後我也不輕易掉淚,畢竟沒再遇過什麼比這更痛的。

      也許早在那時,我就已經用完了這輩子所有的眼淚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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