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QUEST 01】-2 完成一道營養豐富的料理[II]

      自葳海敏娜公主的遇難開始算起,至魔王遭到「雪豹旗」消滅,總共歷時了近三年。

      不過早在提出交換人質之前,「開元至聖」揭示「聖法」並決議「矯正」魔族、發動大規模戰爭,直到魔王經過字面意義上的「斬首行動」被剷除之後,為了將魔族盡可能往深山趕盡殺絕,又花了將近兩年,大鉳綵聖教王國才正式宣布全面勝利、結束戰爭。

      如此算來,人族跟魔族在這座「鉳綵島」的整場戰亂,持續了將近七十二年。便宜起見,通常會被稱為「百年戰爭」──畢竟在正式進入戰爭之前,雙方已有數十年大大小小的武裝衝突。

      對於以海洋貿易立國的大鉳綵聖教王國而言,戰爭最嚴重的影響,便在於本來就相對稀少的農耕地,進一步遭到戰火摧殘;畢竟在「開元至聖」啟迪出一批可以使用「聖法」的「使徒金戈」,再加上先進的鋼鐵兵器、火繩槍,王國未曾預想過戰事會持續這麼長久的時間,原本以為可以壓倒性消滅魔族,卻反而與魔族在「歐露穆柴」的邊境線上僵持不下,甚至不少邊境農村還慘遭魔族的奇襲、屠戮。

      因此,王國境內的糧食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只能仰賴進口,但價格也遭到進口商任意哄抬,更時常有邊境村落的難民因為饑荒與戰事竄逃到城市內;若不是聖廟的大祭酒制定出嚴格的教義:「必將食物與飢餓的人共享」且動員各地聖導士勸募民眾捐糧賑災,在「百年戰爭」的期間內,王國本身恐怕就會因為饑民與難民引起的暴亂而從內部瓦解了。

      當然,在戰爭結束了快十年的今日,王國早已恢復正常的糧食供應,並在戰勝了魔族、驅逐了魔物之後,過去被視為蠻荒之地的一部分「歐露穆柴」,經過砍伐、整地之後,這些平原丘陵被納入王國的版圖,開闢為新的耕田、果園和牧場,不知不覺中,王國的出口貨物清單還增加了柚子果醬、乳酪跟乾烙餅等便於海運、給船員補充營養,以及賺取外匯的食品。

      總的來說,「暗黑山林農莊」的主人,實在想不通為何自己的莊園裡會在半夜中出現骨瘦如柴的小孩。

      他把對方抱入農莊後,安置在主屋西側一樓的正堂座椅上,從屋舍的中庭水井打了一桶水,扶起孩子的頭,用木瓢舀起一匙就著孩子乾裂的嘴唇緩緩將井水餵到對方的口中。

      ──他曾經以為,在戰爭已經落幕的這麼多年之後,應該不會再出現這樣的場景。

      那些年他與同伴路過被魔族劫掠的村莊,若眾神垂憐的話,還能在廢墟中找到生還的兒童。

      然而背負著使命的他們,所能做到的也只有給對方一瓢清水而已了。他們不可能為了幾個孩子半路返回城鎮,也沒辦法把為了遠征所攜帶珍貴的糧食與藥劑分出去──哪怕只是一小口,都可能導致未來死於路途之中的會是他們自己。

      在他們離去之後,廢墟中的孩子依然聽天由命。

      如此廉價的悲憫,到底有什麼意義呢?──那時迴盪在他心底的疑問於此時又浮現了出來。

      陸續餵了幾瓢清水之後,那個髒兮兮孩童的面頰勉強浮出生氣。儘管對方似乎還是虛弱地陷入昏睡,至少暫時看起來是沒有攸關生命的危機。

      然而這種「看似跟死亡只差一口氣」的模樣,仍讓男子無意識地在餵完水之後,壓著身子後退,與對方保持了一大段距離。

      男子用手指使盡力氣按壓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好不容易才將過往那麼多年來在他面前斷氣的人們畫面驅逐出腦海。

      ──眼前的孩子還活著。儘管全身滿是汙垢、衣物破損不堪,身軀乾癟地跟一副骨架沒太大的區別,但對方還活著。

      重點是如何讓對方繼續活下去。

      食物。

      男子踱步走出正堂,中庭正好灑入今天的第一道晨曦。

      他深陷的眼窩望向朦朧的紫橘色天空,抓著一頭不修邊幅的凌亂長髮──這是他獨居在此後想事情時的習慣動作。

      自從單獨入住這棟農莊以來,男子的日常飲食十分簡單,甚至可以說是枯燥單調:

      早餐是幾片番藷乾,一碗豆漿,加上一顆番茄或半顆番石榴;午餐則是番藷籤混在小米粥裡,加一盤水煮的莧菜或菠薐草;至於晚餐,如果不是跟早餐或午餐一樣,就是偶爾用番藷粉揉製成麵團,混入做豆漿時殘留的豆渣,烙出幾片可以長期保存的薄餅,捲幾根青蔥、蒜苗、萵苣葉片、小黃瓜絲,沾一點自己釀製的黑豆油壓制飢餓感就完事了。

      上述的那些食材都是他平常在農莊內自己耕種的作物。

      當然,他也很清楚人體多少必需攝取一些葷食;他會在入冬之前到最近的山林野溪中,捕撈一些小魚跟溪蝦,曬成蝦乾、魚乾或製成魚鬆便於保存,每隔一段時間才會替自己的三餐加料。       總的來說,農莊的既有食材就只有這些東西:番藷、黃豆、蠶豆、番石榴、莧菜、菠薐草、萵苣、青蔥、蒜頭、小黃瓜,自己醃漬的榨菜、豆油、果醋、酒醪、蘿蔔乾等等,少量的溪蝦乾與魚鬆,以及存量不多、去年收成的粟粒。

      ──今年的番茄跟芋頭、粟穗都還沒到收成的季節。

      而男子當然知道,這間農莊裡的存糧「不只」上述這些農作物跟蝦乾、魚鬆:在「另一間」倉庫裡,「寄放」了不少只有從大城市才能蒐羅到的農產品、乳酪、醃製品及調味料等,但當他「獨自一人」在農莊時,他並不想動用那些物資。

      儘管現在那孩子可能需要更多營養豐富的食物,但男子依然不想打開那間倉庫;因此,想讓那個孩子恢復體力的話,只能從現有的食材想辦法。

      小米粥或稀飯是對於病患的首選,然而稀飯在對方腸胃虛弱時極可能引起腸胃不適及消化不良的風險。目前沒辦法判斷那孩子究竟餓了幾天、腸道系統能否負荷,於是首先排除──但比起固態食物,流質食品確實更容易入口。

      反正平時早上也是要準備給自己吃的豆漿,就先從豆漿著手吧。他想著。

      走入灶房,男子先拿出那把帕特斯蘭刀,蹲在灶爐邊撿起常備的枯枝以及一塊如鵝蛋般大小的雪白石塊。隨著刀鋒在石塊上剉磨幾下,點點火花便落在枯枝上燃燒了起來。在柴火緩緩從灶爐內蔓延成適當火候的空檔,他也早已用石磨磨好了兩碗分的黃豆泥,倒入大鍋中在灶上等待煮沸,再把煮好的豆泥過濾:濾下的汁液即為豆漿,剩下的則是可以混入番薯粉、製作成番藷餅的豆渣。

      自己的那份豆漿就算完成了,問題在於要給那孩子吃的,光是這麼一碗豆漿肯定不夠。

      考慮到對方可能已經長期未進食並且有脫水的狀況,應該適當補充一些鹽分。於是他往豆漿內撒了一把海鹽。

      至於蔬菜的部分,他用帕特斯蘭刀切了一些蔥花,並且扔了細碎的醃蘿蔔乾進去。

      肉類……因為男子本身就沒在吃獸肉,只能添加溪蝦的蝦乾及魚鬆。

      為了幫助消化,他還淋了一些醋,最後加一點豆油調味。

      其實比起料理,男子整個心思都放在「這孩子打哪來」的疑問上。

      從方位來看,這個孩子出現在東北角,那麼十之八九的可能性是從魔物混雜、杳無人煙的暗黑山林過來的。

      雖說身為「暗黑山林農莊」的主人,農莊附近的山林對他而言跟自家灶房沒兩樣,但一般情況下,即使是三到五個名成年男子帶著火繩槍進入暗黑山林都不見得能安然歸來,更別說是小孩了。

      從最近的聚落「密斯庇科村」迷路、誤入山林後繞了一大圈,宛如被眾神眷顧般幸運地避開所有魔物與野生動物後出現在農莊,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惜的是,男子從未跟「密斯庇科村」的居民打過交道,自然也認不出是哪家的小孩;況且倘若村內真的有小孩失蹤,即使村民再怎麼不樂意造訪這座「暗黑山林農莊」,應該還是會派人來打探消息。

      從孩子身上汙垢及衣物破爛的情況來看,顯然不是走失一天兩天的程度。

      也許只能讓對方恢復體力才能問個明白了。

      正當男子回過神來時,他手中一碗難以名狀的「豆漿料理」就完成了。

      儘管是自己親手做的,但他一切只是考慮「現有食材」及「方便食用」而促成的產物,沒有細算各食材的比例,更不可能親自嘗過。並且不曉得為什麼,原本應當是純淨的豆漿,竟然變成了軟爛的泥狀物……

      面對這碗難以名狀的「食物」,男子儘管有些疑慮,但考慮到那位小小的入侵者瘦骨嶙峋的模樣,相比外觀來說,營養成分應當放在第一位。

      當男子把這碗「豆漿料理」端進正堂時,那個孩子已經醒了,從起身一臉茫然地對著四周東張西望,轉成懷有戒心地對著眼前的男子上下打量。

      而男子同時也往後退縮了半步。

      他知道自己的模樣看起來不像善類:疏於打理的一頭亂髮已經長過肩頭,鼻樑以下的面容被苔癬一般的鬍渣掩蓋,長期的睡眠困擾及最低限度的飲食方式,導致眼眶與臉頰凹陷、沉重的眼袋及枯瘦微微駝背的身軀,再加上那一身不分晝夜、無論四季總是穿著縫縫補補的麻布衣,讓普通人乍一看還以為他比魔物更像魔物──

      男子可能不知道,在「密斯庇科村」村民口中,他早已被稱為「暗黑山林旁的野人」。

      儘管看似已經沒有力氣,那孩子仍出於防衛本能,往後蜷縮──

      ──至於男子,他可能比起對方還要膽小。

      他戰戰兢兢地一步一步朝對方前進,小心翼翼地把盛滿加滿各種雜物的熱豆漿放到桌上,往孩子的方向緩緩將插入湯匙的大碗推了過去……然後就壓低身體向後退,與對方保持著將近半間房的距離。

      不知怎麼地,男子感到全身發寒,同時額頭上又落下了一串串汗水。

      ──已經有多少年沒碰到陌生人了?

      多少年沒見過「孩童」?

      多久沒碰到「活人」?

      一種與昨晚截然不同的恐懼自心底蔓延開來。只不過是長年的表情訓練讓他盡可能「看起來」相當鎮定。

      孩子看著那碗詭異的料理,抿著嘴,遲疑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再度看向男子。

      是看出了他的恐懼嗎?還是他表現地不夠自然?

      男子嘗試著擠出笑容,但他發現他好像忘了要怎麼笑。

      孩子望著男子,顫抖著雙唇,像是幾度欲言又止,最後才用氣音逼出了一段話:

      「瓦伊努‧卡‧逆?」

      男子聞言,不禁放大了瞳孔。

      見到他的反應,孩子雖然顯得有些恐懼,但仍像是鼓足全身的勇氣繼續說道:

      「伊、伊瑪蘇卡‧伊蘇‧呼?」

      ──魔族話。

      人族跟魔族在外表上極為相似,且這孩子因為又髒又瘦,根本無法看出魔族的特徵──然而,人族跟魔族使用著完全不同的語言,一旦開口便會暴露身分。

      只是那孩子可能也沒有其他的溝通方式了。

      男子悄然把慣用手按在身後的漆黑葉狀物──帕特斯蘭刀上。

      迄今為止,那把刀已經不曉得沾染了多少魔族的鮮血。

      在聽到了這些「語言」,他的腦子被更多更多的話語衝擊著:

      ──「沒有魔族是無辜的。一個都不能留!」       ──「面對魔族不需要任何一絲憐憫!」

      ──「牠們只是長得像人罷了,牠們始終不是人!」

      ──「婦女、小孩,都不能放過。在剷除白蟻的時候,你會留下蟻后跟卵嗎?」       ──「……戰爭已經結束了,該停止無謂的殺戮……」「難道戰爭之中的殺戮,就有意義嗎?」

      ──「留一個活,就有上百個找你索命。」

      ──「我們的人生已經不是我們的人生,是好幾千人的人生。是好幾萬人的人生。」

      腦袋像是被十幾把鐵鎚從四面八方重擊。

      喉嚨也像是被絞刑架上的繩索勒住般讓他感到窒息。

      胸腔底下的心臟像是要衝破肋骨般瘋狂跳動。       ──如今這把刀,再多增加一條性命,也已經無所謂了──       他咬著牙,在身後用拇指輕叩刀柄,精巧的彈簧機關瞬間亮出帕特斯蘭刀的刀刃。

      「伊姆比亞系……」那雙稚嫩的眼睛甚至感受不到面前的殺意,只是面帶憂色地看著眉頭深鎖的男子,繼續說道:

      「伊姆比亞系‧蘇‧呼?」

      ──你怎麼了?

      「姆魯庫哈?卡逆蘇恩‧達哈?」

      ──你受傷了嗎?哪裡不舒服嗎?

      「瑪努卡逆‧伊明伊斯‧伊蘇‧呼?」

      ──你怎麼哭了?

      男子此時才驚覺,有兩道溫熱的液體滑過了自己的臉頰。

      哭?怎麼可能?

      即使是那個烈焰衝天之前的夜幕,他都沒有落淚。

      但他不會聽錯。

      與魔族兵戎相見了這麼多年,不可能不懂對方的語言;或者說,如果連對方的語言都聽不懂、無法掌握對方使用的話語,那麼想要戰勝對方無疑是痴人說夢。

      然而,正是因為聽得懂……

      正是因為「懂」……

      咖噠一聲──

      帕特斯蘭刀的刀刃被彈簧機關收了回去。

      男子張開嘴,從枯啞的喉嚨擠出不曉得多少年沒有使用過的話語:

      「伊……伊……」

      他乾咳了一下:

      「伊姆比亞系‧庫‧巴來伊。」(我沒事)

      男子嚥了嚥口水,深吸了一口氣,把不經意流出的鼻涕也收了回去:

      「伊尼西尼……伊尼西尼‧坤帕罕‧納庫。」(這裡是我的農莊)

      他逐漸平復了下來,突然悸動的心跳也恢復原本的頻率,腦內雜音也頓時消失不見。儘管他的頭殼仍殘留著劇痛。

      (明明自己命在旦夕,這孩子……為什麼會有餘力關心我呢?)

      另一方面,見到對方用自己熟悉的語言答覆,孩子一直緊繃的身軀稍微放鬆了下來。

      儘管應該沒有力氣,但那孩子還是同時往男子的方向挪動身子,盡可能挺直腰桿,並將一手壓在自己的鎖骨之間:

      「蘇瑪依……蘇瑪依‧卡‧哈娜敢‧姆。」

      蘇瑪依……

      男子不免在心中嘆了一口氣:這麼瘦弱的孩子,怎麼被取了一個如此霸氣的名字?

      他鬆開押在帕特斯蘭刀柄上的手,轉而用同樣的姿勢,把手按著自己的鎖骨說道:

      「阿納伊‧卡‧雅庫。」(我是阿納伊)

      自稱「阿納伊」的男子,與名為「蘇瑪依」的魔族孩童,就此展開了新的故事。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