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1-誕生

1

我好像又與她擦身而過了,在昨天林森南路巷角的那間古宅咖啡店,但我總是在離開後的寥寥夜晚才意識到,我與她呼吸在同一個平面,在這個平面上,我倆像是不明的黑點忽隱忽現。在黑點亮起時,我盡力地往她方向奔越,但黑點熄滅後,我倆又越離越遠。

人們總是害怕帶著蹉跎光陰的標籤回去,但我由衷的認為,有這種想法是奢侈的,我仍不知我該朝哪個方向歸去,在我離開家鄉之後,我一直思考命運這回事,命運能把天上那道佳話狠狠分離,在他們之間存在有如鴻河般廣闊的距離,錯了,是整片宇宙那樣的遙遠,因為在時間到達之前,他們不曉得還要等待多久,他們也不曉得自己該不該繼續等待,因為在另一端等著他的,還是不是心中原來的那個樣貌呢?根本不會得到證明。

計較距離,就如同計較時間一樣無謂,牛郎和織女之間,隔了十五個光年,但執著的牛郎,總在意自己要追多久,才能再度遇見織女,但他不曉得的是,距離、時間都已經在他們肝腸寸斷的那刻終止了!宿命已經註定好,他們一輩子不得相遇,一秒、一年、十年、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會!

因為我時常有這麼樣的感覺,我和她其實只有一個肩膀的距離,她就在我身邊,但我們始終沒注意到對方的存在,沒能感受到對方的真實呼吸、生命的脈動,那,又算什麼呢?

在我真正與她相遇之前,我們之間不存在著距離單位,誰等誰多少年,都無所謂了。比較值得記載的,只有我們揮手告別的時間點,也就是宿命早已註定好的,此時此刻之後,就算我化為光速也不會再相遇的那個時間點,她已經死了!淒慘的橫死在我的時空,並且,沒人能得以狀見她遺留的軀骸、或是蒸發乾竭的血泊,這是我深思許久,唯一可以真摯面對自己內心的事實。

曼德拉、甘地存在在我的記憶當中,但並非代表我跟他們絕對生活在同一個時空,我們之間存在著無限的距離,按照這個宇宙的規律,這些距離會幻化成完美的零,這個零意味著相對死亡,我看不見他,他也不曾看見我,也不曉得世界上有我這個人存在,對,對於曼德拉,這個被記載在教科書的偉大革命英雄來說,我不可能會存活在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也不可能有我,從他出生的那一刻,我就名副其實的死亡了。

彼此的存在,本來就是一件極緻虛幻的事情。所以我不斷用這些結論來堵絕我無處安放的懊悔,我也不必再去計較我和她的這些距離,即使我努力的在事後揣摩她頭髮上淡淡的香水味,但就是因為差這麼一步,像是隔了一萬年,就算只差了那麼一顆微浮懸粒的渺小距離,就是差了一整個宇宙恒河,並且無限膨脹,接著狼吞虎嚥的吃進一切。

那是最後一個月,我決定回去屏東找她,去看了她重新粉刷過的老家,並且等待她。在盛夏六月,人們紛紛躲到樹蔭底下看流光不停地轉換陰陽,我卻感受到肌肉的一陣麻痺,那不是猛毒陽光在我皮膚上的滋滋作響,而是從我體內的顫抖把肌膚刺穿的疼痛,我人生第一次能竭盡所有感官功能去體會到宿命帶來的痛楚,宿命讓我們之間存在著距離,這個無法計算的距離、這個最後會變身成一縷縷雲煙幻化成零的距離。

2

在我身上,存在幾個城市人特有的癖好,例如喜歡走路,雖然我會騎車,在兩年前也從駕訓班考到汽車駕照回來,但步行在我心中仍是一種自由的天賦,我可以自由控制我雙腳,該走就走,該停就停,該奔跑就奔跑,我不喜歡受到限制,像是騎車或開車,我不喜歡讓我的身體被笨臭的機械,以及不太牢靠的鈑金給限制,除非有必要的話,讓它們載我去到另一個遙遠的目的地,我再下車用走的、用跑的,揮揮衣袖看著搖曳的車子離我匆匆遠去。

另外一種癖好,是坐在公車亭一整個晚上看著街頭車來車往,看著公車的短暫停留,吞了那批人,又吐了另外一批人。車上的乘客如搖曳的燈光,我總是會刻意地用視線掃過車上的每張臉孔,有衣服邋遢、臉冒滿青春痘的男高中生,還有臉緊緊黏在車窗上的苦命上班族,他們的毛孔細胞浮暈在玻璃表面,像是向這座城市過客赤裸的超清展現。但看久了,眼睛總有點痠,原來我也是過客,也是其中的一朵浮雲,等車子駛離了又會有下一班車來接應,像一幅一幅以等速消逝的風景畫,雖然每張畫都長的不太一樣,但不會有人在意的。

而在三年前的這個位置,我與剛從公車下來的她重逢,那是她第一年做會計師的工作,我倆在這個公車站相遇,起初是她先認出我的,我是個臉盲,何況在那次之前,我對她的再次出現還沒有抱持太多的期望與遐想,只是當她認出我後,我不得不注視到她那雙因驚訝而微微睜大的瞳孔、下一秒被臥蠶托起的月亮眼,我想我當下的表情一定是個不知將尷尬往何處擺的僵硬微笑,在那短暫幾秒鐘的時間,我們向各自的心跳對不停對話,到底會是誰先開口呢?我在想,如果是要我先開口,我應該說什麼?

更確切的是,我好奇在開口說了什麼之後,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會擺出那張讓整座城市燈牌瞬間通電的燦爛微笑?還是給出短暫的停頓來仔細思考如何敷衍我的邀約?

「張言安?」兩目仍在相覷,她卻先開了口。

「是,對,我是!」我顯得有些緊張。接著她的目光轉向一旁,指著公車站後面的咖啡店,我點了點頭便與他往前走。

「我從來沒看過你那麼慌張過。」這是我和她最後一次見面時,她對這段記憶的描述,是吧,因為我未曾想過能再次與她相遇,除了不可置信之外,更是那種像久違春天的花蕊迫不及待的興奮。

我是憋三,正確來說,在我遇到她之後,我才成為了憋三。我在高中時期曾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花花公子,同學對於我的評價就是「自戀、花心、中央空調」,但其實他們對我有相當程度的誤解。自戀這點可以承認,因為就連我現在翻閱過往的相片都會因為裡面滿滿的自拍照感到驚嚇(明明就是在同個空間,我卻能在幾秒內以各種側臉角度完成數十張自拍照)。

而花心這點,則是冤枉。我很專情,不可能同時間愛上不同人,而且,我的每任對象都是真感情,不會玩弄對方,至於他們會說我花心,純粹只是我每段戀愛的壽命都不長,且朝代更迭飛快,但這並非我心所屬,誰交往的目的是為了分手呢?況且,那麼容易為了別人付出感情,這會是多可怕的冒險?

中央空調的指控,更是不可理喻,他們常說「張言安對每個女生都很好,就是在撒網」

這句話並不完全正確,為何我說並不完全正確呢?那就是我不只對女生好,我對任何人都好呀!例如在一次迎新營隊上,我透過交情與家長會長要了些麵包餐盒,跑了整座森林遊樂場送到辛苦值班的學弟、妹手中。更別說在同儕討論著要如何排擠、惡整一些「邊緣人」時,我總是無畏逆風地與那些人交好。我對任何人很都友善,廣結善緣,這何錯之有呢?「以和為貴」是我捻信的儒家傳統美德啊!

但在有些女生眼中並不這麼認為,這也導致我時常被誤會,或許女生都喜歡專一,他們眼中的專一就是一個男生必須對她付出百分之百的「一切」,這個一切必須是完完整整的,漏了一個缺角或是零件都不行。就像你在和女生約會的時候,忽然對著鄰桌的空氣放空一下,女生就可能認為你在感情上三心二意,這個對於善良的老實人們來講,是很吃虧的一件事,而過了某段時期之後(可能是年紀的轉換),人們開始意識到一件事情:百分之百的完美是不可能的。

天下沒有完美的情人,那種東西只出現於童話故事或是恐怖小說裡。而我也漸漸體會到,許多許多的完美,都是在不成熟的心靈裡會出現的幻覺與假象,自然的東西是沒有完美的,上帝根本就不允許世界上有任何東西可以達到完美,頂多置於理想狀態。而那些可愛的想像也隨著身體心靈的感受而漸漸崩解與轉化,正如可愛的她一樣,她也慢慢的在我生命中煙消雲散了呢。

3

林森南路巷角的咖啡店,店的主人是留有落腮鬍的一個大叔,他非常健談並且樂意聆聽別人各種光怪陸離的故事,我最近一年來,幾乎每逢假日都會找時間去點杯「黃金曼特寧」,享受店內撲鼻的烘焙香氣,但卻未曾開口與他聊天,只是默默地在店裡的角落坐下,一邊望著窗外,一邊偷聽店主與其他客人之間的對話。

我第一次來這裡,是她帶我來的。她非常愛喝咖啡,甚至有個開咖啡廳的夢想,她是個非常健談的人,只要對上她的話題範圍,她總能嘰嘰喳喳講個不停,且越講越興奮,也絲毫不在意場合及身份。我正好是被她這個模樣給吸引的,我倆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屏東的咖啡廳,那時我桌上擺著一本捷克作家米蘭•崑德拉的書,這是從店裡書櫃角落取下來的,整面書櫃幾乎不太會有人去碰過,畢竟現代人去咖啡廳都是在用筆電或是滑手機,所以當她端著我點的「黃金曼特寧」走到桌前時,露出了一個我畢生難忘的驚喜笑容,與那次在台北公車站相遇的笑容不同,前者是初次飛翔的鳥兒,後者是漂流靠岸的小船。我抬起頭看著她,回了一個我引以為傲的靦腆笑。

「你喜歡看米蘭•昆德拉的書?這本我昨天才看過,你不覺得特瑞莎就像是一個被天使遺棄的孩子嗎?為何她那麼的......」

她話停不下來,彷佛靈魂到了另個次元,最終手中咖啡的溫度把她從美好的小說世界驚醒,使她匆忙的趕回人間。

「我其實第一次看而已,但我相信我會喜歡上米蘭•昆德拉的作品。」我回答道。

「我相信你會愛上的。」這是我倆初次相遇的最後一句話,我相信你會愛上的。這段話被我抄在筆記本裡,至今仍靜靜躺在舊書桌的抽屜裡動也不動。有一次,我摯友來家裡幫忙我搬家時,他想要把那層抽屜拉開,沒想到因為滑軌的金屬零件早已生鏽,抽屜與舊書桌卡死在一起,我們費了一番功夫,對了一次口令「1、2、3」才把那層抽屜拉出來,發現裡面只有那本十年前在無印良品買的筆記本,作了一場白工。後來那位摯友與她見了一次面,也是在咖啡廳。咖啡廳對於我來說,是一條溝通的泉河,在這個場合,我們講出來的語言會在河上輕輕漂流,伴隨著落葉、樹枝及無意驚起的漣漪,最後成為婉約的情緒及猜測,任何的語言都多了點故事性。

「我相信你會愛上的」這句話不斷在我內心激起漣漪,我的手指輕巧地翻開眼前的書,眼神卻往她的方向看去。我很久沒再遇到有趣的女人了,自從我跟前任分手之後,一直處在對愛情冷感的狀態,也不斷對自己抱有懷疑,而我找尋答案方式,就是一個人旅行。這次去屏東旅行,原因是夠遙遠。我給自己安排了十天的時間,去那個被稱為國境之南的地方,也是陽光普照的地方,種滿檳榔樹和遙遠海岸線的椰子樹相互輝映的地方。

4

在屏東的第一個夜晚,我就和如此可愛又有趣的女人相遇,這對於一個在感情中受傷而選擇孤身旅行的男子是多大的救贖啊!

我在咖啡廳坐到打烊時間,她應該在打烊之後做個簡單的打掃就可以下班了,我是這麼想的。於是在離開之後我就坐在咖啡廳對面的公園等候、等候救贖。我沒等太久,最後她出現了,她帶著剛鬆下馬尾的及肩短髮走到我面前,那個夜晚我們邊走邊聊,時不時講到興奮處,她就跳著身子往前邁步,再回頭望著我。

她個子不高,走在一八五公分身高的我身邊,像個小女生,但她比我大兩歲,認識時我二十歲,她二十二歲剛從大學畢業。

在與她相處的時光中,能發覺她偶爾會對著手機內的某些訊息露出嚴肅的神情,即使未與她對眼,仍能在空氣中感受到她到銳利,她富有想法,富有自我意識,也對於社會具有相當多的觀點。

我曾經好幾度想對她提出正式的交往請求,但我卻因為一直無法把握她對於戀愛的看法,而在那扇門前徘徊踱步。我怕我打開這扇門之後,見到空無一人只留下一張告別信條的景象。我從來沒這麼煩惱過,即使之前在大學曾有過一夜情對象,但感覺絲毫不同,那一道界線存在著,並且清晰可見,我和她們的感情僅限於床上,僅限於日曆上的其中一個夜晚。

「我相信你會愛上的。」是的,我愛上了。在屏東的十個日子,我倆相處的很快樂,有著共同的興趣及話題,之間表現的笑容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在屏東的第三天,我去了她家,是棟位於台糖工廠附近的透天厝,她爸爸是一位退休教師,在屏東教書三十幾年,據說當地至少有好幾萬人都是他的學生。她媽媽是大地主的女兒,但是在那個久遠的年代,大地主包個二奶、三奶是見怪不怪,私生子也是數都數不清,最後她媽媽能從「大地主」手中分得的財產早已寥寥無幾(應該都被二房、三房搶走了),即便如此,她仍出身在一個衣食無虞的健全家庭,父母對她的限制也不多,只有她出遠門時須報備,其他閒事也不插手過問。

但她卻說她很想離開家,且越遠越好。

「我離開台北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遇見妳,結果妳說要離開這裡去很遠的地方?開什麼玩笑!」我在她的房間邊大笑邊說。

5.

在屏東的第三天,她先帶我去逛她家附近的市場,吃了一間她從小吃到大的雞肉飯。屏東的美食很多,但都屬於小吃類型,不像台北到處都有餐廳及菜館,無論是中國菜,其中分野出來的上海本幫菜、蘇州菜、川菜、北方菜等等,或是印度餐酒館、菲律賓餐廳都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看見。

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不太像是一個會在市場路邊吃雞肉飯的女人,但恰好這樣子的理想過渡到現實的衝擊感讓我產生滿足感,代表我更瞭解眼前這位女人。

飽餐一堆後,她帶我散步走回她家,那是老舊的透天厝,就是一般南部常見的,一樓帶車庫,外牆紅磚與黑瓷整齊排列,雖然有點風化變色痕跡,但在屏東的陽光一照下去的光影摺痕更有味道。她的房間在三樓,我倆迅速地走上樓,我此時的內心有點膽怯,因為我很久沒跟異性相處同個房間,我們在認識的這幾天都相談甚歡,但我並不想把她當成純粹歡愉的對象。

「如果我跟她上了床,我就一定要跟她告白」這是當時我傳給那位摯友的訊息,他對我到屏東的這場豔遇感到十分驚奇,同時也不得不佩服我吸引桃花的能力。

我心裡想著,如果我順利與她交往的話,把她帶來台北一起生活,剛好完成她的夢想...她想離開家、越遠越好的夢想!

「你喜歡夏天嗎?」她問我。

「不,我很怕熱。」我斬釘截鐵的回。

「那應該是討厭臺灣的夏天吧?臺灣的夏天太熱不可耐了,尤其是屏東的太陽,我之前甚至很害怕夏天出門呢」她一邊打開窗簾邊說道。

她還跟我說了在她小時候的一次六月盛夏,她只是跟同學在公園附近玩了一個小時,回來竟然曬到全身通紅,像被火焰炙烤過一輪,曬傷兩個多禮拜才恢復的無厘頭故事。我總是笑她傻,但心裡卻不由自主地崇拜她,因為她對故事的侃侃而談,散發了如嫩芽出土般的強韌,那種帶點稚氣的自信,逼著每分滴下的鮮露都要往她那流去。而當我向她分享我過去的感情史時,她都會用一種同理心來揣摩我前任的心境。

「我覺得你不能這樣子做,你要想你因為自己的情緒管控不佳,你就能在街頭對我大吼嗎?你是男人欸!」她很激動地向我說。

「是她先那樣做的...」

「怎麼樣?女生不管做什麼,你也不能在外面對他暴力相向,不是嗎?你這個大笨豬,渣男!」她越講聲音越大。

「好!好!好!妳先冷靜,不,我是說,我的確不應該那樣做。」在她每次責備我的時候,我總是這樣無奈地回答。她罵我渣男不止這麼一次,在她的房間裡是這麼一次,之後,她來我的旅館房間,我們上了床,結束後躺在床上再罵了我一次。在台北,我們的倒數第二次見面,她又罵了我一次。

每次跟她分享感情史的時候,她並不會像其他女生一樣,聽到「前女友」三個字就發飆,反而喜歡聽我前女友的故事,想像她們的外表,並且幫她們罵我,且一次罵的比一次難聽。

「妳交過男朋友嗎?」我問她。

她開懷地笑了,眼睛瞇得像月亮,並且激動地踱著雙腳,舉起手揮舞,絲毫沒有要回答問題的意思,這時候的她給我一種瘋癲的感覺,我對她微笑,並試圖要找下一個話題時。

「沒有,我沒有交過。」

我起初覺得不可置信,大學剛畢業的她竟然沒有交過男朋友,這是一件多暴殄天物的事情?但我現在想明白,她沒談過戀愛的合理之處,年輕的她熱衷想像,對她來說,想像是件美好的事情,是件自由的事情,正如同我喜愛步行,因為步行是自由的象徵,而她能任意的想像,並且把想像的事物告訴給我,也是另一種自由的象徵。但是正因為想像的美好,讓她卻與現實的種種不美好疏離,其中就包括不美好的男人們。

在她的房間,我們聊了很多話題,其中她最有興趣的咖啡故事,回到我當時點的那杯黃金曼特寧上。

她告訴我,我喝的黃金曼特寧來自印尼的蘇門答臘,亞齊的迦佑山(Gayo   Mountain)海拔在一千一百米上下。亞齊是至今仍保留伊斯蘭律法的特別行政區,其中一項刑罰是可以讓眾人圍觀的公開鞭刑。

「你喝酒嗎?」

她在椅子上盤起腳,一臉故作正經的問。

「不。」

「你婚外情嗎?」

「不。」我笑著回答。

「你同性戀嗎?」

「有可能」我話一說完,我倆便哄哄大笑。

「那這樣我要在眾人面前拿鞭子打你屁股!」

她總是喜歡講有點幼稚的笑話,像這樣去包裹一些想法,屬於她內心真實的。在之後的某一天,她向我提起,她在高中的時候報名了學校的海外志工營隊,繳了兩萬塊,去亞齊擔任志工的事情。

她很喜歡亞齊,那裡在二零零四年的南亞大海嘯中受到重創,處於一個百廢待興的狀態,她向我描述那邊的美好,有茂密的椰子林,彼此錯落在綠野沼澤旁,沼澤水面裡的椰林倒影,像是一叢一叢的啦啦隊彩球,在向那些遠道而來的志工呼喊著。

她說,我很喜歡喝的黃金曼特寧,來自於當地,但當地人都沒怎麼喝過,在那邊的山頭,也都是那麼的陌生,甚至連山的名字都不知道,反而是遠在世界各地的人們透過咖啡認識了那座山。

我在她的房間,度過了一整個白天,最後我在她的床上睡去,她躺在我身邊,什麼事都沒發生。

6

在和她分別之後,我倆各自都有交往的對象。四年前我去東京工作,認識了一位神戶女孩,叫作惠子。惠子與她長的頗像,一樣都有完美的笑容,瞇起來的眼睛、像乒乓球圓潤的臉頰,只是皮膚又稍微更白皙些。我和惠子相處的很融洽,與惠子同居了一年,也差點論及婚嫁,只是惠子的家長十分反對這場異國戀情,惠子的父母是很傳統、保守又苛刻的日本老人,對於不具有大和民族血統的外國人(尤其是亞洲人)相當排斥,更別論未來的女婿是來自他們眼中「落後國家」的人類了!

在那時,惠子差點引起了家庭革命,所以最後這種不被認可的感情,還是告吹了。

但直到現在我仍與惠子保有聯繫,惠子與我同齡,在之後交了幾任男朋友,但也從以前同事那聽來惠子給人家戴綠帽的故事,我是沒有很認真聽,畢竟我們之間已經是過去事了。

在我去追逐「日本夢」的期間,她在台北找了租屋處,順利完成她遠離家鄉的夢想,那是個空間不大的分租套房,一戶有七間房間,各住著對彼此陌生的北漂青年,他們也在追尋「北漂夢」,希望能在這個城市翻身。

她在台北的前幾年,也只是到咖啡廳打打工而已,她希望藉此存筆錢去實現她的第二個夢想—開間自己的咖啡廳。在打工的過程中認識另一位北漂青年,姑且稱呼他為小羅。小羅和她的個性是天壤之別,小羅的人生態度充滿了厭世,甚至到有點反社會的地步,對於新聞、環境漠不關心,當然也沒什麼夢想可言。最後她選擇與小羅交往,她同事感到十分意外,我也是,我不能接受她竟然和一個具有反社會人格的宅男交往,甚至還上了床,這不是牛糞大在鮮花上,而是鮮花跑去沾染牛糞啊!

不過我現在也知道為什麼她選擇和小羅在一起,是因為她寂寞,她未曾離開過家鄉,即使對著這座城市滿心期待,但來到這裡之後,生活被瞬間抽離的超現實感,仍讓她感到無盡的孤獨,在幾坪的房間被室友鼾聲吵到失眠,夜以繼夜,讓她最後選擇與天極另一端的人相會。她渴望找到一個知音,渴望找到一個像我的人,但是在這座城市不可能,她別無選擇,只能將那美好的肉體獻上一個她沒有感情的男人,她與小羅享受著汗水的交融,瞬間的慰藉讓她能從這個男人身上榨取一絲滿足。

她跟小羅交往很長一段時間,當我倆再次相遇之後,她和我說她受夠了一切,她說她後悔很多事情......她說她想和我在一起,但是我沒有答應她,她知道我和惠子的故事,她說她不想介入我跟惠子的感情,但是她......。

7

從她房間離開之後,我一直對那個空間裡的味道久久不能忘記,彌散她身上沐浴乳的味道,加上一點陳舊書本的味道,我不可置信剛剛錯過了一個大好的告白機會,她是如此的單純及可愛,又帶了點暴力美學的浪漫主義。

隔天,她要去咖啡廳上班,我挑了跟第一天一樣的時間去咖啡廳陪她,她見到我,抿著嘴巴,偷偷遮掩奔出的笑容。這次我點了一塊巧克力蛋糕,一樣是她端上來,輕輕地放在我桌前,這種感覺彷佛我們在咖啡廳裡當眾調情,妳一言我一語地說出令人無地自容的騷話,卻無人發覺。

那天晚上,她偷偷溜進我的旅館房間,一關上門,她從背後用力抱緊我,接著就是猝不及防的熱吻,我雙手按住她的頭,鼻子靠了上去感受她的粉底氣味,她如粉圓般滑溜的小舌不停在我的雙唇之間亂竄,我甚至有點緊張,害怕咬傷她滾燙的舌尖。接著我們各自脫光了衣服,展開了第一次性愛,她在我身上熟練地來回,無暇的蜜臀在我的下體不停抖動,發出如受傷小鹿的虛弱呻吟。她在整個過程中一直佔有主動權,她還告訴我,我只要顧著享受就好了。

這不是她的第一次性愛,在她大學時期有幾次一夜情的經驗,她很享受在歡愉的當下,能感受到自己活著,能感受到溫度及熱情。

但她並不會隨便和人上床,她會感到興趣的也必須是聊得來、有內涵、外表條件不錯的人。這個的正面意思是她仍有一定的底線標準,而非飢不擇食。負面意思則是我也只僅僅達到她的床伴門檻,沒有什麼特異或是過人之處。在這之後,她也有極大的可能把我當成是無名的一夜情對象,就像她之前那些可憐的床伴一樣......。

「張言安,我愛你」

在那次完事後她這麼對我說,但當下我沒太多留心,只是把它當成各種騷話的其中一種便昏昏睡去,而當我醒來時,整個房間只剩下我,和無限的暈眩...有好幾千個,錯!應該是上萬個黑點在我眼前跳躍,它們若隱若現,彼此卻沒有交會的可能,過一會各自分散又忽然消失不見。

那是個六月,是個太陽很狂妄的六月。這時的它,用毒辣及致命的紫外線給台灣人下馬威。

大家太安逸了,經過了漫長的冬天後都忘記了太陽的真實模樣,它不是那個大家殷殷期盼的憨厚暖男。在冬季時,大家渴望太陽的出現給世人帶來救贖,它被視為希望,也被視為生命,卻沒察覺到它也鬼胎在肚、不安好心,因此一到了六月盛夏,他便現出那個厲鬼樣貌來教訓各位。

她很討厭夏天,把她曬的像頭裹滿糖漿的乳豬,讓她在同學面前受到整整一週的訕笑。但我沒有像她如此痛恨夏天,我只是單純怕熱,有時依舊很享受炎炎夏日的烈陽高照,它讓萬物煥然一新,增添了新的活力,使它們更具有光明的吸引力,人們天生就有崇尚光明的傾向,即使我們在生物學中未被劃分進趨光性動物,但我們無庸置疑的渴望光明,還害怕陰影、害怕暗沉,並嘗試各種方法來讓自己顯閃閃閃發亮。

而人們也偏好那些被打亮的事物,像是這次的屏東之旅,因為屏東的絢爛陽光,讓老舊的建築像是被重新粉刷過,那麼地動人。那些歲月勾勒出到的牆面紋理,像是藝術家筆觸下的無心之過。我記得屏東女中校門外的紅磚牆,在每塊紅磚之間的縫隙,靜靜地長出青苔,那是磅礡大雨的產物,因此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青苔的生長,無聲無息。隨著盛夏的來到,青苔們被陽光使勁力地壓在紅磚牆上,像是給紅磚牆永久的烙印,之後,它們被賦予了新的紋身,在一面平面上共度終身。

萬物都該有一個平衡,人類與大自然的平衡,晴天與陰天的平衡,還有太過毒辣的陽光並不會給萬物帶來吸引力,人們只會趨向冷氣房裡,並且以高姿態嘲笑那些仍在大太陽底下殷勤的傻瓜。她就是如此,陽光害她被同學們訕笑,她被當作一頭擁有脆皮糖衣的烤乳豬,從此受了傷。因此比起夏天的白晝,她更喜歡黑夜帶來的療癒跟喘息。

我倆之間也需要平衡,我把她視為伴侶,那個可以救贖我的伴侶,在我面對一波接著一波的低潮,以及那無可救藥的躁鬱時,她的出現給了我一劑加強型嗎啡,我沉迷她總是發燙的身體,我喜歡與她擁抱,摟住她的腰再彎著身子給予深吻,在無人的大街(可能有人,但我們完全不會注意到),我們就在浪漫的詩卷上散步。

她很活潑,有次在咖啡廳對面的公園,她見到我就像聽到下課鐘聲的小學生,奔跑接著一個墊步直接用力跳在我身上,把我的肩膀抓的發紅,所幸他個子不高,我挺享受這些諸如此類的幼稚過程,例如,她來台北找我的時候,我倆一起坐公車,她一上車就倒在我的肩膀上呼呼大睡,到站的時候,她的手緊緊環繞在我胸口,要我拖著她酣睡的身體,我就這樣一路從座椅上拖著她,她嘴裡還暗自露出一抹微笑。那時旁邊的人都把目光朝向我們,一定在心裡默默的咒罵著:「這兩人都幾歲了,還那麼噁心!」

即使這樣,她也不一定把我視為伴侶,我對她來說沒有任何名分,充其量只是一個登不上檯面、說不出口的「床伴」,這是整段感情最彆扭的地方,我試圖要在彼此之間的關係找到平衡,或許她根本不愛我,只把我當成像是小羅那樣,一個能從身上搾取一些慰藉的男人。

8

這趟屏東旅行的重點,並非完全聚焦在她身上,我還去了很多有趣的景點,在屏東市區內,散落著舊時代的眷村聚落,多數早已無人居住,成為了遺址園區,每逢週末會舉辦文創市集,許多來自高屏一帶的小攤販、書局會來這裡擺攤,賣著一些舊文物。有些小販憑藉著幻想而來,他們的商品沒有訂價,甚至沒有商品,只是擺上一些粗糙的帆布袋,供人隨手拾起畫筆塗鴉,而有些小販則是為了妥協而來,他們飽受時代的委屈,拖著沉重的行李,把那些玩意拉上火車車廂,並轉身迎接眾人無意冒犯投射出的憐憫眼光。他們來到這座充滿詩意的太陽之城,這座小城人們把橋梁漆成彩色的、把公園長椅漆成彩色的、把車站牆面漆成彩色的。他們試圖透過繽紛街道的花枝招展,好讓這個充滿距離的遙遠世界能與另一個好色的世界產生交集。

人潮會聚集在中間的小廣場,大家聽著黑膠裡的古典音樂,手裡拿著一旁現沖的咖啡,在這個屬於舊時代的環境打造舊時代的聚會氛圍,這天的太陽很給面子,沒有露出猙獰表情,反而是悄悄地躲在雲朵後面自個修容。

我想趁這個機會,在這個場合買點禮物,送給正在咖啡廳裡殷勤工作的她,但才跟她認識幾天的時間,我也不曉得她會因為收到什麼東西而感到驚喜?我走到一家寫著「定情物」的小販面前,推車上擺著個個用陶土捏製成的小人偶,攤主說可以任意挑幾個小人偶,再搭配不同顏色的乾燥花,把它們裝進圓形膠囊狀的玻璃罩裡,就成了獨一無二的「微景觀」。

「對了,你也可以放些字卡在裡面,清楚的表達你的心意,或是裝LED燈泡,只要是在漆黑的場合,你們的目光全部都會投射在這個小小世界裡。」攤主細心地向我介紹。

在這個玻璃罩裡,我可以任意打造屬於我的理想國度,在這個世界,不會出現任何我厭惡的人,也不會發生任何我不喜歡的事。在小人偶旁邊也擺著許多經過精心安排的完成品,我手隨意指向一個體積最大的玻璃罩。

「那是一個完美的城市,不存在爭執、不存在車禍、不存在病痛、不存在壓榨...人們快樂的工作,時間一到就準時下班。」

「那裡的人們可以自由追逐夢想,自由的說想說的話,自由的談戀愛吧?」我接著幫腔道。

他搖了搖頭,接著一番話把我從理想國度瞬間拉回現實。他說在微景觀裡談論自由是件很可笑的事情,雖然我們從外面看過去,他們的生活是如此的自然且美好,但是他們是被拘禁的,被拘禁在這個直徑十二公分的玻璃罩內。

「我們可以從外面看見他們,但他們在裡面卻永遠看不到外面。」

攤主用一種很弔詭的語氣說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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