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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母親?

#九月十五號、母親出殯後隔天、我回到住家。

嗶~訊息來自八月二十三號

「凱勳,我是媽媽,剛收到催繳單,你不要忘記去繳燃料稅,都快要三十三歲了,還要我每天打電話提醒你這個提醒你那個。」

嗶~訊息來自八月二十四號

「凱勳,我是媽媽,剛收到罰單,你超速又被拍到,跟你講過多少次,不要莽莽撞撞,都那麼大了,還是改不過來,如果發生危險怎麼辦?」

嗶~訊息來自八月二十五號

「凱勳,我是媽媽,下禮拜是你的生日,你沒忘記吧!我晚點會去預訂蛋糕!一樣時間寄到你家!媽媽會再幫你慶祝生日的!愛你」

嗶~訊息來自八月二十五號

「哥!我是凱傑,媽媽出事了!你在哪?」

我將鑰匙隨意丟在桌上,這些日子忙著母親的喪事,我已經有兩個禮拜沒有回家了,答錄機我沒心情去聽完,我將留言刪掉,腦裡只有母親已經往生的事實。

讓我更難過的是,母親居然是為了幫我買生日蛋糕而出意外的,我覺得我好對不起她,總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媽媽,我好對不起妳。

黑色陶土製的煙灰缸上堆著捲曲的煙屁股,我叼著一根煙,光著腳走在咖啡色的絨毛地毯上,現在的我還沒有心情可以為她哀悼,甚至在喪禮上我連一滴淚都還沒有流過,因為沒有人教我,自己親人往生的時候要怎麼去表現,更何況連我自己都還沒有辦法相信目前發生的事情,這一切都來的太突然了。

我的公寓臭氣沖天,兩個禮拜沒有回來,出門的時候又非常的倉促,根本來不及整理房子,現在我正尋找這些惡臭的來源,我不想讓我的心思一直放在母親身上,因為我根本還不清楚自己要怎麼去面對,所以我先處理現在比較重要的事情吧!

客廳的垃圾桶丟了幾個被捏扁的啤酒罐、香煙盒,還有發霉的衛生紙,這是我一個人喝的嗎?我提著垃圾桶走到廚房,口中燃燒的煙頭,隨著我的呼吸,火光忽明忽滅,些許煙灰抖落在我的胸前。

廚房的餐桌上,兩三隻蟑螂趴在我出門前只吃一半的厚片土司,不過看起來他們的食量沒有很大,因為我咬的缺口只有擴大三分之一的範圍。旁邊有一罐沒上蓋的草莓果醬,上面有蒼蠅嗡嗡~的飛舞著,瓶口上也有幾隻搓著手,品嚐那發酸的美味果醬,我將垃圾打包一併拿到門口放著,明早在一起拿到大樓的垃圾桶丟掉。

熱水從水龍頭傾流而下,浴室佈滿水蒸氣,我拿著一瓶剛買回來的冰啤酒坐進浴缸裡,精油揮發出薰衣草與檀木的香味,我拉開啤酒拉環,氣泡便湧出瓶口,我趕緊用嘴接上,大口暢飲著冰涼的啤酒。有點微醺的我將啤酒瓶放在浴缸旁的板凳上,我躺入水中,手臂放在兩側浴缸邊緣處,頭部像後仰,靠在浴缸上。水蒸氣在我面前飄舞著,嚐試著將我催眠,這幾天我真的好累。

我夢到我晚上走在令人窒息的長廊裡,母親的大體已經放在殯儀館裡,我跟凱傑一直在這裡忙進忙出,死亡雖然是人生的終點,但對於活著的人,還是有很多後續的事情要處理,我們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間。

父親在我們小時候就離開母親去尋找人生的第二春了,所以想當然爾,母親往生的事情我們也沒有讓他知道,應該是說,我們連怎麼找到父親也不知道,畢竟已經有二十幾年沒聯絡了。對我來說,現在只剩下我和凱傑相依為命了。

走廊的盡頭右轉是靈堂室,裡面擺放了許多往生者的照片,前方都放有一個小香爐供家屬上香。照片一字排開並排在一個階梯式的木架上,母親的照片笑的很燦爛,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一個非常樂觀的女性,雖然常常因為我的問題而煩惱,但她也不曾開口斥責我,她總是對我說。

「人活著,快樂是一天、不快樂也是一天,那為什麼我們不要去選擇對自己比較好的方式呢?」

我走到爐火前將三支香點燃,走到母親的照片前面鞠躬三次後,將香插在小香爐裡,當我抬頭後,突然,所有往生者的照片都不見了,剩下的只是黑色相框,連母親的也是一樣。我楞在那邊,這是怎麼回事?

啪~的一聲!室內突然一片漆黑,是跳電嗎?伸手不見五指,門口的走廊透出微弱的光影,空氣中飄著濃濃的霉味,悶熱的室內讓汗水浸濕了我的襯衫,這時候我聽到後方傳來古怪的聲音,我膽顫驚心的走入長廊,右手扶在牆上,移動緩慢,深怕被地上的不明物體絆倒,那聲音是從長廊的最尾端傳過來的。

狹長的長廊密不通風,讓整個走道看起來格外陰森,我聽到有人如耳語般,用低沈的聲音在誦經,我朝著聲音的方向越走越近   。走到盡頭是唯一的光源處。那邊是放大體的房間。

當我走到擺放遺體冰箱櫃的房間時,聲音嘎然而止,但我的耳朵仍然有誦經的低鳴聲,在我的腦門四竄。我探頭進去,我傻住了,所有冰櫃裡的屍體都坐了起來,全部都瞪大雙眼朝同一個方向看,但眼球全是混濁的,屍體毫無血色,身上穿戴乾淨整齊的衣服,空氣中佈滿了刺鼻的消毒水味,突然母親轉向我,笑著對我說。

「兒子!一起來吧!」

所有的屍體一起轉向我,放聲大笑,我嚇的腿軟整個人趴在狹長的走廊上,動彈不得。有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仰頭看,一個臉被砸爛的男子低頭看著我,我根本分不出他的五官在哪,只看到疑似牙齒的部分在上下開合,支吾著,好像說話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又或者是因為他的聲帶已經腐爛了,而他的腦漿與血水順著地心引力落在我的臉上,他詭譎的說。

「一起…來吧!」

「不要呀!」我驚恐的尖叫。

我倉徨從浴缸坐起來,浴缸的水激烈的潑灑四濺在浴室地板上,我不斷喘氣,滿頭大汗,整個浴室熱的嚇人,水龍頭的熱水沒關,我的身體因泡太久而呈現紅腫與皺巴巴的紋路,我趕緊從浴缸跳了出來。

我的口超乾,我伸手拿啤酒,但啤酒不在板凳上,眉頭深鎖的我盯著板凳。

不對呀,我的啤酒明明只有喝一口就放在上面,怎麼會不見了?還是我自己喝掉了,不太可能吧?

最後,我在垃圾桶找到被壓扁的啤酒罐,但,重點是,我根本不記得我喝完了或是我把它丟掉了。

#九月十六號    清晨    房間

「哥,你會不會太好笑,你應該是喝醉了!」

「凱傑,我肯定我沒喝醉,那是我開的第一瓶,而且才喝一口,怎麼可能會醉。」

半夜我打給弟弟告訴他我發生的怪事情。

「哥,會不會是因為每次媽媽叫你戒酒你都不戒,然後其實是她幫你把酒拿去倒掉的呀!」

「你別亂說話!媽媽才剛離開,你的言行怎能如此輕浮?」

「是、是,大哥,我說真的,你說我不難過嗎?其實還是會難過。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呀,我想媽也總希望看到我們快樂吧!」

「我可沒辦法像你看的那麼開,如果她不是為了我的生日,她也不會…」我感到我的喉嚨像是卡了一塊石頭,無法說話。

「哥…你就別再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這都是意外。你要看開點。」

「我…我好對不起她。」

「哥…你還是早點休息吧!前面有警察臨檢,我不說了,再聯絡!」

「嗯...。」

這天夜晚我輾轉難眠,我一直自責自己,雖然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們無法去預料的,但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如果母親沒有因為要幫我訂蛋糕,也許她現在還活著。

能夠如往常般打電話給我,每天下班都可以從答錄機聽到她的聲音,只是,現在光是要聽到她的聲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她已經不再世上了。

我的心好痛,好想再叫她一次媽媽,好想再緊緊抱著她,跟她撒嬌,也好想再聽到她的嘮叨,唉~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看著時鐘顯示著「03:15am」,這是我突然不再期待明天的到來,反而害怕明天的到來,我不想痛苦的去面對沒有母親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那麼的痛苦。

#九月十六號       中午    家裡

叮咚~

我從房間走到門口,從窺視孔往外看,看到宅配先生拿著一個四方形的盒子站在外面,我將門上的鉸鍊從凹槽中取下。

一個充滿朝氣的聲音對我說「您好!林先生,這裡有一件您的冷藏包裹。」

當我將盒子接過來的時候,不知是外盒退冰的水珠,還是因為看到上面寫著「美麗坊麵包店」,頓時讓我的心糾結了一下,差一點將手中的盒子掉到地上。

我將盒子拿到餐桌上,打開後,唉~果然沒錯,這是每年母親都會幫我買的蛋糕,她知道我喜歡吃這家的提拉米蘇。他們賣的提拉米蘇都必須要提早半個月訂購才行,不然根本買不到。

有時候我都會跟她說:「媽!我都已經三十好幾了,實在是沒有必要每年都麻煩妳幫我慶祝生日。其實,也不用費心去慶祝,因為有時候我會忙到都忘記妳的生日,錯過了才想到要趕緊幫妳補慶祝。」

而母親總會說:「凱勳!傻孩子!說這什麼話!你每天忙的昏頭轉向,日子過到哪都不知道,媽媽當然要幫你記得呀!畢竟這是唯一一天專屬於你的日子,媽媽的生日不重要,在媽媽心中最開心的事情就是能夠擁有你跟凱傑。有了你們兩兄弟,我這輩子就沒遺憾了…」

這些字句纏繞在我的耳邊,這記憶是那麼的刻骨銘心,無奈的是,現在只能在回憶裡找到母親的樣子,想像她說話時和藹的笑容,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好像再跟她說一次「媽!我愛你」。

蛋糕的盒子上放了一張卡片,卡片封面寫著「Happy   Birthday」,裡面是母親的字跡,這時候我的眼淚潰堤了,我的臉扭曲著,心臟好痛,不是肉體的痛,而是那種像是有人緊緊掐著我的心臟,非常難受。

這…這是母親留給我最後的禮物,我摸著上面的筆觸,想要再次感覺到母親的溫度,但我摸到的只是厚紙板的粗糙觸感,卡片上面寫著:

「凱勳寶貝:

生日快樂,你終於三十三歲了,做任何事情都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讓媽媽擔心,你在我心中永遠都是那個三歲時,掛著鼻涕哭著找媽媽的凱勳。

記得,媽媽會永遠愛你。」

拿著卡片的手顫抖著,我無法承受這沈重的喪母之痛,我泣不成聲,我將卡片丟在桌上,捂著嘴直奔廁所,頭埋在馬桶間,不斷嘔吐,但我並沒有吐出東西,只是乾嘔。

嗚嗚~我的淚水止不住,我只想用力的把這心痛的感覺從我心裡掏空,我靠在馬桶旁不斷的哭泣,現在我無法思考,顫抖的雙手與我的頭髮糾結在一起,有些頭髮甚至被我狠狠扯下來,這種痛不算什麼,母親的死亡,對我來說才是最痛的。

答錄機發出嗡嗡的運轉聲,我聽到訊息開始播放。

嗶~訊息來自九月十一號

「凱勳,你還好吧,你沒來上班我還真不習慣。很抱歉關於你母親的事情,但你記得回來公司要跟主管請假,喪假應該有九天吧!到時候你在問問他吧!如果心情不好想找人傾訴,記得打給我。」

嗶~訊息來自九月十五號

「凱勳,呃…我還是沒接到你的電話,你還好吧?你回家了嗎?我都聯絡不到你,因為你的手機都關機。記得打給我!」

嗶~訊息來自九月十五號

「凱勳,我是媽媽,你的蛋糕明天會寄到喔!收到後別忘了要冰冰箱,媽媽有空會去陪你吃蛋糕的,愛你。」

我停止了哭泣,感覺時間突然停止,外面的答錄機依舊播放著,母親昨天有留言給我?怎麼可能!難道我聽錯了。

我起身走到答錄機前面,按下重播鍵。

嗶~訊息來自九月十五號

「凱勳,呃…我還是沒接到你的電話,你還好吧?你回家了嗎?我都聯絡不到你,因為你的手機都關機。記得打給我!」

嗶~「您沒有留言,重聽留言請按「1」,刪除留言請按「2」…。」

怎麼會?剛剛的留言呢?母親的聲音明明就那麼清楚?我發誓那真的是母親的聲音!她說她有空要來陪我吃蛋糕。我看著發出嗡嗡聲的答錄機,我覺得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怎麼了?我真的那麼自責,那麼想念她嗎?

我將答錄機的電源線扯掉,這時我看到桌上的提拉米蘇被人拿出來放在餐桌上,圓形的蛋糕被人切了一塊三角形的缺口。只是,我沒有看到那塊被切下來的蛋糕,而蛋糕上插著數字「33」的彩色蠟燭以及「Happy   Birthday」的銀黃色塑膠牌子。

最後我只記得,我將卡片和蛋糕打包,丟到大樓附設的垃圾場裡去了。

#九月十七號       半夜    陽台上

深夜我又失眠了,我倚在陽台,手肘撐在陽台上,右邊放著一瓶82年的紅酒放在旁邊,左手將紅酒杯輕輕的捧在手上,看著燈火通明的街景,心中依舊自責。如果…人生總是有太多的如果…

發生意外的那天,員警有調出監視器,母親是在離開「美麗坊麵包店」時,等待紅綠燈時被一輛失控的轎車撞到,而那名駕駛者是在行駛間突然心臟病發作,才會造成這件意外的發生,唉~一個意外奪走兩條人命。

這該怪誰呢?有時候人生中就是有那麼多意想不到的意外呀。

總歸一句,還是我造成的對吧?哼~真的是我造成的呀,如果不是為了買蛋糕…

我低著頭,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車潮,有哪個人想過,也許你身邊的人會再下一秒鐘離開了,而總在失去後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珍惜過呢?

眼淚又流出來,這股悲傷自從開始之後,就沒有停止的意思。

嗡嗡~嗡嗡~手機在我的口袋裡震動著。微醺的拿出手機,上面顯示「凱傑」。

我有氣無力的接起電話「喂~~」尾音拉的很長。

「哥!你還好吧!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我~很好~呀~」

「哥!你又喝酒了吧!你同事今天打給我,說你今天沒有去上班!他說你都不接他電話,你明天記得一定要去上班呀!還要記得請假!」

「凱~傑~你要不要~一起~來~看夜~景呀!」

「哥!你又喝醉了,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也不要每次都借酒消愁吧!你想在天上的母親她會想要看到你這樣傷害自己嗎?」

「我~害死~了~她!」

「哥!那是意外,跟你沒關係,你別再這樣自責了!那真的不是你的錯!」

「………」我沒回應,只是將酒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

「你要我過去陪你嗎?」我聽出凱傑聲音中有些擔憂。

「不用了。」我堅定的說。

「嗯…你別做傻事耶!累了就早點休息。明天記得去上班。」

「嗯。」

「我會再打給你,別忘了回電話給你同事,他真的滿關心你的。」

「嗯。」

電話掛斷,我又將酒杯盛滿紅酒,這個夜晚很漫長,很寧靜,但痛苦的感覺,似乎並沒有被酒精麻痺,反而讓我的心更悲傷了。

#九月十八號       中午    家裡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根本睜不開雙眼,頭痛欲裂,我躺在冰冷冷的磁磚地上,左邊躺著破掉的高腳杯,紫紅色液體濺灑一地,我左邊的身子都被浸濕了。

豔陽打在我憔悴的臉龐上,躺著的我向右翻近太陽照不到的地方,揉揉雙眼,我看到咖啡色的地毯,我的腦袋足足有二十公斤重,天呀!我宿醉了,而且沒去上班,我怎麼可能有心情去上班。

頭昏腦脹的我扶著沙發站了起來,我感覺整個客廳都在旋轉,我口好乾,我覺得我嚴重缺乏水分,就像那被炙熱的豔陽照射一整個下午的土地。

我步履蹣跚的走進浴室,將上衣脫去,我被紅酒浸濕左側身體非常黏膩,我打開熱水,高掛在牆上的蓮蓬頭便灑出溫水,清潔著我的身體,我仰著頭,同時喝著自來水,這是我的壞習慣。

小時候我總容易在半夜醒來,但我不敢一個人到廚房拿水喝,所以我都會跑到浴室裡,拿漱口杯裝洗手台上的自來水喝。

我記得媽媽總會說:「凱勳!自來水很髒,沒有殺菌,而且有寄生蟲,不可以喝自來水,如果生病了怎麼辦!這樣子媽媽會擔心。」

但我還是會在半夜醒來的時候,跑去浴室喝自來水,隔天凱傑就會跟媽媽打小報告,後來我就會趁媽媽不注意的時候,欺負弟弟,誰叫他在那邊當報馬仔。

結果真的有一次我喝自來水喝到鬧肚子,我整個人痛到在地上打滾,被我驚醒的母親帶著我到急診室,救護車紅色的警示燈在我眼前轉呀轉!母親的紅色眼眶中的淚水也不停的轉呀轉。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早該好好聽她的忠告。

所以現在我是再回味那種感覺才喝自來水的嗎?我真的是怪胎。

我從肥皂架將肥皂取下,然後雙手搓揉著肥皂,我將肥皂抹在我的左邊手臂上,「啊!好痛!」我哀嚎了一聲。我鮮紅色的血液順著劃傷流了出來,我看著手中的肥皂。

「這是?」我驚訝的說。

一塊灰黑色的指甲,居然深深的嵌在肥皂上,我將指甲拔出來,表面佈滿了刮傷,毫無血色,看起來像是…像是…死人的指甲!

咚咚~「凱勳,你怎麼了?怎麼突然叫了一聲!別嚇媽媽呀!」

我趕緊把水關掉,失魂落魄的盯著指甲說:「媽!沒有啦!我只是在沖…」

空蕩蕩的浴室裡只聽到自己的回音,蓮蓬頭中殘餘的水緩緩的落在我的胸膛上,剛剛我是對誰回話?

浴室裡佈滿了水蒸氣,這時我才發現整個浴缸殘留了很多黑色的頭髮,雜亂無章的攀爬在浴缸裡,甚至連我的小腿都沾上了頭髮,而排水孔被堵塞,乳白色的廢水痛苦的發出嘶嘶~的排水聲,我彎下腰,抓起頭髮,照長度看來,我確定這是女人的頭髮。

#九月十八號       晚上    凱傑家

凱傑左右手各拎著一個陶瓷製的馬克杯,上面畫有楓葉的插圖,杯口有裊裊上揚的白煙,伯爵紅茶的香氣順著他的腳步,在空氣中擴散開來。

我小心翼翼的捧著這杯溫熱的伯爵紅茶,深深吸了一口,緩緩的啜飲著,茶包輕輕的碰觸我的嘴唇,濃郁的紅茶散佈在我的口中,我輕輕的閉起眼睛,向後靠在沙發的椅背上,眼淚還是落了下來,暖和的茶並沒有安撫我痛苦的心情。

凱傑開了一包波卡洋芋片,倒在桌上的透明碗公裡,他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將手中的糖包打開,倒入杯中,並拿攪拌棒均勻的攪拌著。

「哥,你到底在說什麼東西?」

「我說了,媽媽在我家,她沒來找你嗎?」

「怎麼可能?」凱傑一臉狐疑。

「她幫我切了蛋糕,還在我的浴室洗澡,你看,這是她的指甲」我歇斯底里,激動的將緊握在手裡的死人指甲拿給凱傑看。不小心將紅茶晃了出來,灑在地板上。

「哥!哥!你鎮定點。你看清楚!這只是塑膠片呀!」他一派輕鬆的拎著我掌中的…新月形塑膠片?

「怎麼會?」我難以置信的愣著。

「哥…你鬧夠了沒。」凱傑的口氣不是責備,而是心疼。

「你不要再折磨你自己了,媽媽的死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她那麼愛你,我相信她只希望你能夠快樂,不要再這樣對待自己了。你沒有錯!你懂嗎!」

凱傑雙手緊緊的抓在我的肩膀上,用力的搖晃著我,像是要把我搖醒一樣。

「哥!」我看到凱傑雙眼濕潤,他難過到嗓子都啞了,他緊緊的將我環抱,他哽咽著,他的身體很熱,放在我背上的雙手微微顫抖,好像是想壓抑自己的難過,我聞到他身上有剛洗好澡的味道,是茉莉花的味道。

他用跟母親一樣的沐浴乳,原來不只是我想念母親,凱傑他也很想念母親。

「哥…不要再這樣了…我只剩下你一個親人,我不要你讓我擔心,如果我失去你我該怎麼辦?不是只有你,我也好想好想母親,我也好希望能夠再看到他,但是她的死,並不是因為你造成的,這都是意外,一切都是該死的意外。」

凱傑說完這些話,我們兩人抱頭痛哭,雖然難過,但有彼此的扶持,我感覺原來我不是一個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弟弟陪我呀!

也許這個世界上總有讓人難過的事情發生,有些事情是我們不想去面對的,也不是我們計畫中的,總要在這個世界裡受盡了折磨後,才會發現原來家人一直陪伴著自己,其實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忘記了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在乎我們呀!

#九月十九號       半夜    凱傑家客廳

三個小時前,兩個三十幾歲的大男人在客廳裡哭得死去活來,情緒緩和後,凱傑便回房休息,他從房間拿了枕頭跟一條淡藍色的涼被給我,他讓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

客廳的時鐘滴答滴答的走著,我聽著屋外傳來貓頭鷹發出低沉的咕~咕~聲,銀灰色的月光灑落在客廳裡,我看著窗外,夜空中沒有一個星星,只有那孤獨的明月高掛在天空中。

媽,我真的是,想妳想過頭了,才會幻想出那麼多奇怪的事情吧!我真的很愛妳,也希望在天上的妳,能夠知道,我將會找回曾經的快樂,繼續過著往後沒有妳的人生。

這讓我想起史蒂芬˙金在「魔島」中,懷爾曼對只有一隻手臂的艾德格說。

「盡力去活,並接受人生。」

人的情緒是由喜怒哀樂所組成,漫長的一生中總該體會這些感受,這樣才是一個精彩的人生,如果因為害怕這些感受而將自己的情感從身體裡抽離,那麼,這樣跟無生命的物體有什麼兩樣,這樣的人生一點意義也沒有,不是嗎?

我答應凱傑,明天早上我就會回去公司上班,希望我沒有忘記要怎麼去跟人面對面,而我也要跟我的同事道歉,因為我都沒有接他的電話,也沒有回電給他,虧他那麼關心我,我居然還這樣不聞不問,真的是太沒人性了。

我將窗簾拉上,微弱的月光透過窗簾,我隱約看到沙發的位置,我緩緩走過去,側躺在沙發上,牛皮沙發因擠壓發出沙沙聲,我將涼被拉到下巴處,看著窗簾縫中透著如細絲般的白光。

貓頭鷹的聲音依舊鳴叫著,窗戶的密合度不是很好,我感覺到有調皮的冷風輕撫著我的額頭,於是我又把涼被蓋在我的頭上,由於長度不夠,反而露出我的雙腳。

迷迷糊糊中我快睡著了,從回來到現在,這幾天還真的沒有睡好,一個人在家遇到那麼多怪事,幸好在凱傑家,有人陪,今晚應該可以睡得很安穩。

我聽見刷~的一聲。

我以為是凱傑走出房間,於是我把頭探出棉被,但凱傑的房門緊閉。而窗簾被拉開了,落地窗外面有一個人站在陽台,他背對著月光我看不見他的臉。我瞪大了雙眼,想從沙發上跳起來,但是我卻不能動,難道是鬼壓床。

那個黑色的人影有一頭長髮,髮絲隨風飄逸著,他突然慢慢的往前飄動,雙腳並沒有像正常人走動,而是併攏在一起。我以為他會撞上落地窗,或是用手將落地窗打開,因為我有上鎖,所以不用擔心,但沒想到那落地窗對他來講,好像只是空氣,他的頭先穿過了落地窗,再來是胸部,腰部,最後他整個人穿透過整片落地窗,輕而易舉的進到室內,我發現她有乳房,她是個女人。

這時候時間似乎停止,時鐘的聲音不見了,應該說我的耳邊聽不到任何聲音,女子往前移動的時候我聞到熟悉的茉莉花味道,她…她…她是母親,我看到她將一個東西捧在他的胸前,當她離我只剩一公尺的時候,原來的茉莉花味道不見。

轉而是濃郁的福馬林與屍臭味,我整個背脊涼了起來,我依舊動彈不得,我全身開始冒汗,不是熱,是驚恐造成的,我的腳趾甚至緊張到抽筋。她不是母親,母親已經死了,她不是人,她是鬼。

剩下半公尺,她幾乎就是飄在我的面前,她併攏的雙腳在我眼前,我聽到水滴的聲音,我看到紅色的血順著她的腳掌,低落在地板上。空氣中瀰漫著噁心的屍臭味,那股發酸的味道又讓我想起那天丟掉的發酸果醬。

突然有東西掉在我的太陽穴上,我感覺到那東西蠕動著,而且冰冰涼涼的,答答~又有兩三個掉到我的臉頰上,嘴巴旁邊。眼球是我唯一能動的地方,我的眼角看到那細長的東西晃來晃去。

我的天呀!是蛆!活生生的爬在我的臉上!我卻不能動!

她突然彎下腰,嘴裡咕噥著什麼我聽不清楚,她整張黑壓壓的臉湊到面前,她手上捧著,我那塊不見的蛋糕,上面早已爬滿了活生生的蛆。

半夜,我的尖叫聲,驚醒了公寓裡的鄰居。

#九月二十九號       早上

我的右眼刺痛,而且看不見東西,我只能透過左眼看到房內的景象,我覺得我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正方形的房間很小,房間的門看起來很厚重,門上有一個小窗戶,小窗戶裡外都鎖上鐵條,排成井字型。

我隱約聽到外面有人在走動的聲音,還有推車的橡膠輪胎摩擦在磁磚地板上的聲音。有幾個女生不知道在聊什麼咯咯笑著,我看到人的頭頂從小窗子前面晃過來,晃過去。

我躺在,床上?潔白無暇的床單,白色的枕頭,白色的棉被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我打著赤腳尋找地上的室內拖鞋,門的右邊有一個灰色的洗手臺,上面的鏡子不見了,剩下一塊土色的木板。

房內沒有窗戶,四周的牆壁鋪上厚厚的海綿,摸起來軟軟的,我才看到我的雙手都戴著手套,像是小嬰兒戴的那種手套,只是上面只有單調的白色,並沒有任何俏皮的花樣,我穿著連身的白色長袖衣服,而雙手的衣袖上有三條帶子懸掛在半空中。

我的臉好癢,我坐回床上,隔著手套搔著我的臉頰,但我的臉頰的感覺好奇怪,好像隔靴搔癢,一點也不痛快。

噹~的一聲,房間門打開了,一個穿著白色連身套裝的女生走了進來,黑髮整齊的梳在後腦杓,並用黑色的髮夾固定住。女子右手拿著裝有透明液體的杯子,左手拿著三個藍白色的膠囊,腋下夾著一小本資料夾。

「林先生,吃藥時間到了!這是消炎藥和止痛藥。吃了,你臉上的傷會比較快好。」她將杯子跟藥遞給我,便將一下的資料夾拿起來,用筆在上面書寫。

我像乖孩子一樣將這糖果般的膠囊吞下肚,剛好口很渴,便將杯中的水喝的一滴也不剩。

「林先生,你弟弟來看你了」

我看到凱傑穿著一件白色棉T,上面印有一棵椰子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合身牛仔褲,一雙白色的球鞋,他臉上掛著憂慮,而且眼眶紅紅的。

「哥,你還好吧!」他的聲音哽咽。

我嘴巴打開,支支吾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個啞巴一樣,只聽到我發出像是小嬰兒學說話時的牙語。

弟弟站了起來,跟那個女生走到門口。

「護士小姐,我哥的狀況還好吧?他的臉上怎麼會有那麼多傷口。」

「呃…你哥哥他前幾天晚上突然歇斯底里,說有蛆掉在他的臉上,而且還爬進他的眼睛裡,他不停的用手上的指甲抓在臉上,醫生說,他的右眼差點瞎掉,幸好即時給他注射鎮定劑,才避免更可怕的事情發生。」

我摸摸我的右眼,有個橡皮的眼罩蓋在上面,我看著凱傑,凱傑邊跟護士小姐說話,一邊看著我。

凱傑走過來,「哥,你要好好養病,不要離開我!好嗎?你是我唯一的親人」。

說完他緊緊的抱著我,我感覺到他的身子在顫抖。

「哥,有空我會再來看你,住在這裡的費用,我都會負擔,你不用擔心。」

說完他便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轉身跟著護士小姐走了出去,將門帶上的時候我看到外面有很多跟我一樣穿著白色連身衣服的人,但是他們看起來都怪怪的。

凱傑透過小窗戶說「哥!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喔!有狀況護士小姐都會幫你的!加油!」

最後我只聽到他啜泣的聲音,還有跟護士小姐咕噥的聲音。

「我一個人當然可以好好照顧我自己呀!因為媽媽陪著我。」

房內充滿了茉莉花、福馬林、酸掉的腐臭味。

這時一隻腐爛的手掌放在我的膝蓋上,手臂的白色骨頭刺穿腐爛的肉,上面爬著許多活跳跳的蛆,黑色的血不斷從傷口處滲出來,濺灑在白色的洋裝上,洋裝上沾著乾掉的血漬,還有像是汽油的汙漬,母親的頭髮與血塊糾結在一起,她的右邊眼窩是空的,裡面露出鮮紅色的肉與腦漿,臉整個歪七扭八,牙齒斷了好幾顆,她露出詭異的微笑,手上捧著我的那塊沒被丟掉的生日蛋糕,我愛的提拉米蘇。

「媽,我愛妳?」

我感覺我的臉上又再次爬滿了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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