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落難 4

      遙號列車從關西機場發車至今已過九十分鐘。

      等到車掌來驗票後,央生才有些難為情地解開風呂敷。白霧如獲大赦地從漆器的縫隙間鑽出,俯仰之間,便在靠窗的空位裡生成一道人影。

      男人擁有隨意進出依附之物的能力。

      簡直就像神燈精靈一樣,步心忖,不過,這男人只要失去神燈就會灰飛煙滅,而且他非但不能成全別人的心願,反倒只會壞事。

      男人大剌剌地岔開腳坐著,央生雙膝併攏規矩坐著。兩人的膝蓋幾乎碰在一起。足以勒死蚊子的腳毛隨著火車的搖晃起伏,在央生隱約映光的袈裟上翻騰不已。然而央生不甚在意,步倒是悶了一肚子火,又不敢發作。

      儘管知道對方是必須謹慎以對的文物,央生仍忍不住掀開盒蓋。

      一尊由閃玉雕琢而成的佛像在醬紫色的絨布中瑩然生輝。

      容貌安詳的佛陀結著手印,端坐於一朵蓮花上,後方是以縷空雕技法刻成的熊熊烈焰。

      佛像的大小約莫是五指伸長的手,整塊玉石無甚瑕疵。閃玉大體上擁有兩種顏色,飛泉綠和閃藍。飛泉綠深而沉穩一些,閃藍飄渺一些。

      明,暗,濃,淡,在佛像上散布得恰到好處,雕工神乎其技。

      萬物皆沐浴於佛像靜謐的微光中,不用擔心因為存在本身存有殊異,而遭冷落。

      穿透車窗的光影化為溪澗在袈裟的皺褶間奔流不已。

      心緒隨著被收攏於僧衣下的蓮瓣漸次安寧。錯眼間,又被沖天火光拋至空中,去向成謎。

      大日如來。

      步深吸一口氣,唇瓣微分,卻道不出隻字片語。一半是因為仍折服於佛像的莊嚴之美下,一半是見不得那男人躊躇滿志的模樣。

      「真美。」央生老實地說道。

      這句話果真燃起了那男人的傲氣,「就是說啊,每戶供奉過我的人家都這麼說過。」

      「幾戶?」步惴惴不安地問。

      男人雙手分別豎起四根指頭,一臉得意。

      「四戶?」步鬆了口氣。

      「四十四戶。」

      「……」

      「也許更多戶。但我活了快九十年才開始記事,所以只記得有四十四戶。」

      「冒昧問一句,你為何遭人遺棄?」央生問道。

      央生聽聞「大家樂」這種非法賭博活動,曾於1980年代的臺灣風靡雲湧。當時,三教九流都會前往寺廟求取中獎號碼,有時也會將神像請回家供奉。被敬拜的神明以不入正統的陰神居多,因為陽神多半不認可這種不勞而獲的賺錢方式。

      然而,只要輸錢,信徒馬上就會將怒火潑灑到神明身上。要麼將神像大卸八塊,要麼棄置神像。被棄置的神像,喚作落難神像。

      至於大日如來,說它是一位神明,毋寧說它是一種概念,藉指宇宙運行的智慧。大日如來,在陰陽兩方皆以不同名稱顯現。總之,央生沒聽說過哪裡收容著大日如來的落難神像。

      「五十五年前,臺北縣有一戶清苦人家出了一名才女。她的父母也不管佛像開光不開光,風風火火地從古董店裡請來了我,把我好生供奉起來。日後,才女得償所願地考上理想中的大學,這是出於她自己映雪囊螢的努力。之後,她順利取得獎學金,家長也益發細心地供奉我。沒問題。翌年,開學不久,她就跳樓輕生了。從遺書上得知,她是出於感情失敗才尋短,但父母卻不容分說地將我丟棄溪邊。最後,我被路人送去永和的福安宮。」

      央生和步面面相覷,一時半晌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被收容沒多久,一名劉姓藝術家中意我的質地,就把我請回家,半年後,他的作品遭人調笑,飲彈自盡。我被他哭到快瞎掉的太太丟到河濱公園裡,被路人送進福安宮。瞬息間,又被一名腸肥腦滿的考生請去供奉,落榜後馬上被扔進垃圾袋中。清潔人員將我送去住家附近的九份福山宮,十天半個月後,我被一名雕刻家收容,之後雕刻家搜索枯腸也雕不出什麼名堂,於是把我埋在垃圾堆裡。等等等等等等。就陷入這無限輪迴。被棄置於龍山寺旁後,我曾差點被臺灣博物館拿去當作常設展的展品,最後被廟方擋了下來,說我太邪門。沒關係,我也覺得自己很邪門。總之,龍山寺和尚做不起這種虧心事。」

      話鋒至此,男人睨著兩人,嗤鼻一笑,「但他們卻把我鄭重其事地送給你們。知道理由嗎?」

      「因為我們的寺院名稱叫做堵濫寺。」央生平心靜氣地補充,「採堵塞氾濫之慾望的詞義。是祖先從戰國時代就定下來的名字。」

      「賭爛,堵塞慾望,好一個堵濫寺。」男人爆出大笑,「原來你們也心知肚明嘛。話說回來,你們也用不著為了顧忌臺灣的髒字,而更改承襲已久的名稱。壞就壞在你們帶著這個名稱,來臺灣進行宗教交流。」

      「是臨濟宗大本山妙心寺派我們前往的。」步答道,露出一副「啊不然你想怎樣」的挑釁眼神。央生的嘴角不明顯地抽搐了一下。

      男人將目光轉回央生臉上,對方再度露出雲淡風輕的微笑。

      「現在知道我是不祥之物了,想把我丟出火車了嗎?」

      「您絕非不祥之物,我也無意這麼做。」

      「你。」男人一臉有趣地更正。

      「你。」央生表面溫順地修正。「不過一直用第二人稱稱呼也不是辦法。你有替自己想過名字嗎?」

      「話題又繞回來了。你在桃園機場提過我是付喪神,那是一種日本的精怪吧?」

      「付喪神的確是日本的精怪。一件物品被擱置百年以上,就會因為吸取天地人文精粹,從而派生出形似人類的精怪。」央生答道,男人聽得連連頷首。「不過其實付喪神只是一層面具,面具下的實體,也散布於世界各地,以各色各樣的面具呈現。就這個道理而言,付喪神有點像大日如來—」

      「等等,一開始你說付喪神是由骨董派生成的妖怪,我還能理解。但後面的面具與大日如來是什麼?」男人幾近錯亂。

      央生歪頭思忖而後反問,「你聽過能指和所指嗎?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提過的概念。」男人搖頭,儼然不知道自己正置身於什麼國家。

      「簡單地說,所指是物的本質,能指作為一種人為的指稱,不斷嘗試接近所指,卻無法抵達所指。這就好比人與大日如來的關係。換言之,人的心智與萬物運行的智慧,這種距離是難以企及的。而從物當中派生出的生命,與付喪神之間,也存有距離。付喪神只是一種能指,日本人創造的能指。對於自物體生成的靈魂,各國都有不同的能指,例如,中國的成精,歐洲的吸血鬼等等。」

      男人依舊張嘴發愣,似懂非懂。步難得安慰道,「聽不懂挺正常的。有時候問師傅一個問題,聽完講解後,我反而比問問題前還茫無所知。」

      「若存,回去把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看完,三天內交一萬字的論文給我。」

步發出一聲哀鳴。男人徹底懵了,「你們到底是哪一國的和尚?不,你們還是和尚嗎?應該是思想家吧?」

      「是日本的臨濟宗和尚,也有人稱我們為禪師。我們認同和洋交會。」央生凝視著男人那雙飛泉綠中淌著一絲閃藍的深潭,似乎正暗自思量些什麼。那片深潭被他盯得在眼眶裡直打轉,恨不得奪眶而逃。

      「罔兩。」這兩個字冷不防從那雙薄唇中迸出。

      「嘎?」

      「從今日起,我們能喚你為罔兩嗎?」央生說著在手帳上寫下這兩個字,遞給男人。

      「罔兩有什麼含意?」

      「罔兩總共有三個義項。無所依據的模樣,來自楚辭;由草木山川派生成的精怪,取自《左傳》。但我比較喜歡第三個義項。」

      「義項?」男人忍不住插嘴。

      「字典的詞條。一個詞有幾個詞條,基本上就擁有幾個詞義。所以罔兩總共有三個詞義。」步神彩奕奕地搶答。男人現在才發現這個和尚還滿跩的。

      「第三個義項,就是環繞影子外、顏色稍淺的地帶。取自《莊子》的〈齊物論〉。」

      「《莊子》?你是指有朋自遠方來那一本書?」

      「那是《論語》。」步翻一翻眼球。

      「《莊子》是道家的經典。」央生心平氣和地解釋。

      「《莊子》內七篇之二的〈齊物論〉,主要在談齊平萬物,旨在讓人從萬物之靈的地位離開,與萬物處於同等的地位。罔兩問景這篇寓言也被收錄於〈齊物論〉,不過需要花一點時間解釋。還是你要先聽完這篇寓言,再決定是否接受這個名字?」

      「影子外顏色較淡的部分,聽起來像附屬之物。」男人整理思路,央生點頭。「也就是說,哪怕是像罔兩這樣,從世俗看來是命不由己、卑下渺小的事物,其實也與萬物同等嗎?」

      「哦,你果然是塊天資聰穎的材料。」央生淺笑。

      「你在調侃我嗎?」男人板起臭臉。

      「不是,我不說假話。誠如你所說,罔兩也平等於萬物。」

      「好,我接受這個名字。雖然理智上掌握齊平萬物的概念,但情感上還無法完全接受。」男人率直地答道。

      「該從何姓氏?」步提醒自家師傅。

        師傅歪頭在遠親的姓氏裡找了半秒,「市川,嗯,就叫市川罔兩好了。」

      「等一下,罔兩確實是你仔細思量才想到的名字,但姓氏明顯是臨時找到的吧?比轉扭蛋還隨便。」名為罔兩的男子不禁抗議。

      「終點站京都到了,終點站京都到了。請乘客攜帶隨身物品與行李,準備下車……」

與此同時,廣播迴盪於遙號列車的車廂中,更加深了罔兩誤上賊船的判斷。

      「市川也是我的遠親姓氏之一。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親戚了。請多指教。」央生從步手中接過一半的行李,如釋重負地微笑道。

      一行人路上說說笑笑。罔兩也忘了要鑽回他的雅房。

      半刻鐘後,罔兩隨即因為五官異於在地人,身上又沒有攜帶任何得以辨識身分的合法證件,而被巡查請去警察局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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