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教練，感謝妳對本校射箭隊的貢獻。學校也很惋惜不能與妳繼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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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山上的某高中，剛辦完離職手續的沈心羿到校長室和校長致意，校長說了些她一定能找到更適合去處的勉勵之辭後，她識趣地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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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換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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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四年前碩士畢業後，輾轉在幾所高中擔任一年一聘的代理教練，這是第一所跟她續約到第二年的高中。原本學校很滿意她的帶隊表現，有意與她續約，卻因為她兩個月前開車載選手出賽全中運時，天雨路滑與人擦撞，雖然無人受傷，也有提早出發，沒耽擱到抵達比賽場地的時間，但有選手家長抗議意外影響了孩子參賽的心情，她便為此事負起責任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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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選手們沒受賽前的驚魂影響太多，最終獲得了與自身實力相符的賽果──實力強勁的幾位選手依然繳出亮眼戰績，其他實力居中的選手在途中被淘汰。雖然勝敗乃兵家常事，她也曾是選手，明白賽前發生任何意外都會在選手心理上添加負擔，更別說是在升學重要參考、每年最重要的賽事全中運發生；想到犯了險些影響選手前途的大錯，她也很自責，在途中被淘汰的選手家長抗議前，就已考慮著辭職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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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艷陽自通往校門的長階梯兩旁的樹頂灑下，沈心羿邊走邊將手伸出來，凝視光點在自己的蜜色皮膚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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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她會想念當選手的日子──屏息瞄準時，世界瞬間安靜的感覺、隨風吹來的青草香、或是像這樣，太陽微微刺在皮膚上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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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當教練帶隊時也會遇見相似風景，但角色不同，感受完全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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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射箭界倍受期待的明日之星的她，高二開始便是國家培訓隊常客，還在大四那年選上奧運代表隊國手，風光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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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切自她六年前在奧運失利後就走樣了。她陷入嚴重低潮，沒再入選過代表隊，連在旁陪練的培訓隊也選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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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試圖重回顛峰，在就讀碩士班期間繼續努力練箭，但成績依然不見起色，最後便和大部分臺灣的運動員一樣，以畢業作為選手生涯的句點，轉執教鞭。原以為能在教練工作中找到新天地，卻依然是當著流浪教練、犯錯丟工作等種種不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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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她不夠努力、不夠好，才會得到這些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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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長階梯中段停步，拍拍臉頰振作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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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心羿，振作點，自憐對現況毫無幫助，至少妳不是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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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她即將失業，大學時代的教練任霆向她伸出了橄欖枝──邀她下學期回母校Ｓ大當助理教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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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次出的錯讓她產生陰影，想到回母校任教，比起期待或懷念，更多是害怕萬一又出錯，真的耽誤學弟妹前程該怎麼辦的戰兢，於是她請教練再給她一些時間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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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的這段期間使她察覺，當教練工時長、責任重，其實不是她想長久從事的職業，開始思考心目中理想工作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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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一份工作，是她能做、能學到新東西、也不會因為犯錯對他人造成無法挽回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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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沈心羿掏出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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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在求職網上四處丟履歷，試圖找一份不是校隊教練的正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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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只有垃圾E-mail跟廣告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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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她從九歲開始練箭，投注多年精力在其中，需要射箭專業的工作是有優勢，但其他工作，她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應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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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還是只能先回學校當助理教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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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起手機繼續往前走，人到校門旁的教職員機車停車棚時，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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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點期待抽出手機，一看，轉為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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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多年的摯友，同為退役射箭選手的校隊學姊孫羽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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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會定期聯絡更新近況，但新事業忙碌的學姊可不會在上班時間找她閒磕牙，她接起：「學姊，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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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羿，現在方便聊聊嗎？」孫羽翎嬌柔的聲音傳來，聽到她應聲同意，便切入主題：「聽說總教練邀妳下學期回Ｓ大當助教，妳答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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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機會跟孫羽翎提這件事，但她們都是Ｓ大校友，她不意外孫羽翎有所耳聞：「還沒，我跟總教練說下週給他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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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孫羽翎聽來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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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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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手之翼』現在有個正職員工的缺，我想在上網徵才前先問妳有沒有興趣？」孫羽翎提起她與學弟男友周少倫試營運中的休閒射箭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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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是人都找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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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徵人時她曾收到邀約，當時還認為自己想在教練圈長期發展、與學校也有續約默契的她婉拒了。她確定辭職時，徵才已結束，與工作機會失之交臂的她也就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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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學弟今天提離職了，」孫羽翎嘆氣：「說父母希望他找份更穩定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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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心羿回想之前去參觀射箭場試營運的印象，提供的服務內容很多元──除了射箭課，還有體適能課程、練習場地租借、器材銷售、射箭生存遊戲等服務，很有熱忱想向民眾推廣射箭與運動的好處。但公司規模小、業務新、又還在草創期，能否成功通過市場考驗還是未知，從上一輩的角度看感覺也許不夠穩定；但她覺得工作能發揮員工的體育專長，又能走出體育人的小圈子，跟社會大眾有所連結，對退役運動員是不錯的就業新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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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心動，該問的還是要先問清楚：「工作內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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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們規模小，工作內容會比較多元：每個人專責的職務、門市值班、活動支援，還有，我們希望妳能開幾個射箭課的時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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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工作內容都在意料之中，但還得教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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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妳想做點別的啦。」孫羽翎明白她沒出口的心思：「但妳的國家級教練證跟國手資歷放出來會很有吸引客人的效果。我們的目標客群是沒接觸過射箭的一般民眾跟業餘玩家，射箭課一堂一小時，一週開三堂就行，授課鐘點費另計，可以賺點外快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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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她能勝任。為了在開始新正職之前仍有收入，她暑假已找好在運動中心當鐘點教練的兼職，工作就是教一般民眾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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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羽翎繼續解釋：「妳主要的工作會是當器材顧問，負責器材的進出貨、維修跟隨時掌握庫存；妳當教練時就有在訂購跟維修器材，一定比原本負責的那個剛畢業的學弟更快上手。至於需要支援的活動，是帶射箭生存遊戲、外出宣傳擺攤、跟一些不定期的館內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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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羽翎跟她解釋排休跟門市早晚班輪班規定，並強調極少需要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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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責工作是她熟悉的、能做些她沒嘗試過的工作、雖然是排休制，但工時明確，不像當教練時，每次比賽前選手有突發狀況就必須加班、雖然還得教課，但不像學校教練負的責任那麼重大，相對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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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言之，各方面都比回母校當助理教練更符合她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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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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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擔心回來會遇到『他』嗎？」孫羽翎搶先解讀她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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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箭場開在離孫羽翎老家不遠的新竹郊區，而她和「他」的家鄉也在這座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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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她像被捉個正著的賊，明明腦中浮現了他身影，卻立刻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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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聽說「他」去年從國外回家鄉定居工作，但兩人失聯多年，即使回到同一座城市，茫茫人海中巧遇的機率太低，為此放棄失而復得、像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工作太傻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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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還有什麼顧慮嗎？」孫羽翎一心想招募她，非探究理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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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想……」她無視那道身影，趕快擠出理由：「你們快開幕了一定很忙，但我沒辦法這麼快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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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老家在新竹，但早已不再有家可回，她得找到租房，運動中心的班也得找到人接，她和孫羽翎解釋了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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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心羿，妳的情況我會不清楚嗎？我當然願意等妳。」孫羽翎的語氣聽來像在電話那端翻了白眼。「聽著，這份工作雖然會讓妳遇到很多當教練時沒遇過的狀況，但也因此能學到很多新東西；不是我想自誇，但我真的覺得這次妳不該再輕易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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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孫羽翎風格的強勢徵才讓沈心羿揚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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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學姊，我們約個時間見面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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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約好碰面詳談福利與待遇的時間，在愉快氣氛中結束了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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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發動機車，騎上馬路，催動油門往前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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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她停滯已久的人生，能藉這個機會脫離泥淖，往前邁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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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抹腦中不經意浮現的身影，她任它隨著迎面而來的風被吹散到身後，隨之升起的難解心緒，也一併沖淡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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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遙遠的過去了，過去不可能改寫，所以，別再多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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