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1 The Death of Redundancy

      初夏。市立動物園。

      日頭正高,浮雲自四方圍攏。

      浮雲在毒辣陽光與動物的皮膚間,生成一道薄膜。

      由於沒有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之下,我並無任何不適。反而能期待身體因吸足陽光,在夜間擁有較好的睡眠品質。

      近來疫情鬧得人心惶惶。此時,動物園雖然不是沒有遊客,但也不像往常一般摩肩擦踵。

      這樣甚好,我獨佔觀賞無尾熊的最佳視點時,心忖。

      是時,一名母親牽著一名身著圓點洋裝的小女娃,安靜地走向另一幢無尾熊的住處。

      女娃戴著一頂鑲著荷葉邊的圓點漁夫帽,葉緣在風起時向後翩舞。顯然是刻意與洋裝搭配成套。

      「你看,」我用手肘頂一下另一半,「那女孩真可愛。」

      「真的耶,妳要不要也生一個迷你版的我。」另一半興味津津地笑問。

      弗洛伊德想要愚弄誰?

      突然想起法國某思想家的質問。原先充溢於胸口的純粹喜悅,登時不見蹤影。

      「看別人的小孩,與自己生小孩。完全不一樣。」我冷冷地答道,跟上朋友的腳步,把另一半和他那些我也非常有  

興趣的期待拋在後邊。

      半年間,我已全副心力地寫了三則加起來大概四萬五千字的短篇,針對結婚等同於生子的傳統觀念進行抨擊。其中一篇,在我走筆的現下,甚至還入圍校內文學獎的決審,正等著結果出爐。

      而我也向另一半直面相對,闡明我對生育一途的沒趣。

      確實,我正傾盡全力地爭取作文補習班帶班導師的職位,因為我覺得自己應該要待在那裡。有過在英語補習班帶班的經歷後,我發現自己十分樂意陪伴其他家長的孩子。

      我喜歡教孩子寫作文,讓孩子之間保持不分畛域的和悅氛圍。自己也能沾染一些和悅,回家再疲倦也能跟家人笑笑分享一些上班的趣事。

      然而,如此這般,就表示我必定也要去從事生育嗎?

      不是吧!

        一旦思路往這裡走—往我必得生育這件事走,我就開始厭惡起視線所及的任何孩子,就和半年前書寫那些小說時的狀態,一般無二。

        我不能再度淖溺於這種輪迴,否則明日參與帶班導師的面試時,會不知所措。

      是夜,臨睡前,我才發現控制百葉窗傾向的桿子損壞了,索性讓窗子大開。只是夏季天亮得早,我似乎很難有個充足的睡眠。

      一整日的陽光,不知是否白採了?

      一念至此,已輾轉反側。一念又飄落—弗洛伊德想要愚弄誰—更是難以成眠。

      弗洛伊德(Sigmund   Frued,   1856-1939)的精神分析之所以會被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和伽塔利(Félix   Guattari,   1930-1992)批評。

      講得淺白一點,就是因為它格局太小,太幼稚了。

      弗洛伊德把所有人類都囿限於伊底帕斯的弒父戀母舞台上。各個年齡。無一例外。他認為人類的所有行為背後必定會有一個「媽咪」或「爹地」。其他動物在他的精神分析裡,也失去了牠們的多樣性與複雜。好比說,在《千高原》裡,我們可以看到弗洛伊德認為,一隻狼象徵著父親,兩隻狼在一起就象徵著父親和母親在交歡。

      我們的視閾,對於弗洛伊德而言,很難離開家庭和行房,放眼天下。

      我曾告訴我母親,我不想要孩子,因為我會變愚蠢。而我母親則說,妳不會變愚蠢,因為妳會和孩子鬥智。

      但,這不是我認為的愚蠢。我認為的愚蠢,是暫停關心哲學文學走向,從而導致筆力笨拙的產物。

      當然,這世上有多少種生命體,就有多少種生命形態。這之間沒有是非,只有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權力是力量與力量之間的關係,意志是選擇。合併在一起,就是生命自行選擇他們想要與那些力量產生綜合。

      因此,排除殺人縱火作奸犯科。我們生命的形態,並沒有善惡,只有選擇。任何形態都可以被肯定。

      但是,為什麼我得因為另一半想要孩子就去生育?我幹什麼要懷一個孩子,來削弱我的免疫系統,增加染疫的機率與染疫後得中症重症的風險?

      但是,另一半為什麼非得因為想要有孩子,而被我討厭到這種地步?

      這著實是一件很煩人的事。

      反正,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寫作與找工作。自己的孩子這種事,此刻,倘使懷上再打掉就好了。這沒什麼好討論的。

      只不過墮胎藥的錢仍是一個問題。還是有什麼方法能自然流產呢?例如,過度飲酒,過度運動,或刻意讓自己的下腹部遭際撞擊……

      想著想著,恍恍惚惚就落入睡夢。

      我坐在書桌前摹寫楷書,擔當帶班導師後,這成了我的例行公事。腳踩著略帶熱氣的黏稠液體。

      等等喔,寫完這一行就走。我不知正暗自哄著誰。

      將鋼筆擱置一旁後。我倏地起身,感到一個重物自腹內滑落,圓鼓鼓的腹部猶如洩了氣的皮球,逐漸下陷。

      砰!重物自腿間摔落於地,沒滾幾公分就一臉栽上玉紅色的胎盤。

      胎兒原本還亂蹦亂跳的,害我夜不成寐。許是因為長時間吸取我抑鬱沉悶的精粹的緣故。今晨,這孩子終於在自己的脖頸間盤繞一圈圈的可愛項鍊,最後就靜謐安寧地端坐在那兒。

      雖然來到該做羊膜穿刺的週數時,我曾想過去檢查,並慫恿醫生改在針筒裡添加硫酸,直接注入胎兒的腦幹裡,看  

看會綻放什麼效應。但我從來不上婦產科。我不想花時間做產檢。

      總之,這玩意兒還是軟綿綿地躺在木質拼接地板上,不哭不鬧。結果都是一樣的。

      猶記得,作文老師曾提過「血天井」這種東西。它原先也是木質拼接地板,後來被改裝成天花板。

      血液自股間滿溢而出,滴滴點點地滲入地面。我領著血跡走向盥洗室,想先把自己打理舒適,再行善後。

      然而,跟其他天花板不同的是,血天井的木紋間散落著人的手印、腳印、衣料摩擦的印跡,甚至有一清二楚的五官。這些日本武士集體自殺的紀念物,簡言之,是一種近似於超音波的歷史文物。

      雖然沒做過超音波,但此時總算能在房內留下經歷過此事的證據。

      「另外,我也很介意一件事。」將纏繞在對方頸子上的臍帶剪掉後,我將那個因肌肉喪失氧氣而軟綿綿的娃兒抱在胸前,柔聲道,「德勒茲說變成(becoming)不是一種遺傳的事件,而是一種變化。換言之,身為脊椎動物的我們,其實能夠透過摺疊,從一種形態過渡到另一種形態,變成一種頭足動物。當然,成人人體是承載不了這種事的,但對於你,應該反掌折枝。」

      對方縱使雙唇微分,卻老老實實地將我整理出的結論聽完。我對這一點感到欣喜非常。然而他很快就會僵硬的,我們時間有限。

        為了不枉他匆匆走一遭人間。我趕緊將他的頭轉向他的後腳跟,毫不費力地讓他的頸背貼近他的骨盆。

      「是的!」我驚嘆道,「不同於克分子的成人,分子的孩童果真能形成畸形的頭足動物。進行名副其實地變成。」

      將血肉半乾的頭足動物放在塑膠墊上。仔細端量。直待他的手臂和大腿逐漸浮現美麗絕倫的苔綠色羊齒植物圖騰。

      「啊,變成頭足動物以後,這會兒你又要變成羊齒植物嗎?」

      我淺淺一笑,「我沒養過羊齒植物。但我修剪過陽台的羅勒,你知道嗎?只要葉片過於緊密,我總得將它們剪掉,以防其他葉片無法吸足養料而枯死。」

      在油漆微微剝落的房間裡找了一下,我終於在衣櫃底層找到被放到遺忘的香蕉刀。儘管年湮已久,白鐵香蕉刀刀面仍明晃晃的。

      「不過你應當已經吸足養料了吧,從我身上。況且,此時也有無數細菌在你體內供應養料。抱歉,我遲遲沒有告訴你,因為實在很想親眼看看人類變成頭足動物的過程。但其實你才是早該被折去的葉片。」

      手起,刀落。

      翌日,清晨。我被下腹部的劇痛和濕氣喚醒。

      莫非是遲到的生理期終於來了?

      我不做他想地如廁。行走期間,血塊和著血液,冷不防摔落於預備用的衛生棉上。傾盆大雨似的腥紅血氣,接踵而至。

      那是一粒跟小指指甲一般大的血塊。

      我將它留在衛生棉與垃圾桶中。而繼續練習字體,整理儀容,前赴面試。

      雖然出了點差錯,雖然思考用詞、試著修改作文,花了比我預期中還長的時間。不過面試的過程,仍差強人意。

      睡不好。

      直到獲邀成為帶班導師的隔天傍晚,那粒小指指甲大小的血塊面貌,仍懸於迷霧。

      兩天後,文學獎就要公布得獎作品了。幾乎可以預見又將迎來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

      不過,應該不只因為文學獎。我一向都有睡眠障礙。

      我發現自己好像只有在認真決定好不讓受精卵在體內孳生時,我才能喚來睡意,走出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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