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一切都是從《情人》開始的。

那時我隻有十五歲,活得暗無天日,像一叢隱匿在陰暗溼潤角落的青苔。直到讀到杜拉斯,心裡漏了一拍:糟了。

我終於知曉了,師長口中總説的有些書不要讀意味着什麼,溫熱的漩渦從文字中蔓生出來,猝不及防把我吞沒。我被絞進了人肉做的漩渦,變成泥、變成粉、變成汁,最後也變成肉渦的一部分。

遇見《情人》是我的命中注定,西貢的白色熱沙淹沒了我的腳背。這是我欲望的源頭、執迷的濫觴。我從十五歲開始無所適從地着魔,變成一握可有可無的水霧,跨越了南洋的熱海,隔着百葉窗往禁忌的公寓裡窺看,看見繽紛如黃金般柔軟的體膚、從腳踝潺緩流下的處女血,時間被高溫烤成流動的液體,從黃褐皮膚的行人髮頂刷啦傾瀉而下,如同雪國的銀河。這一切我從未謀麵卻已然久識,因爲在心中描摹無數次、貪求無數次。

在那些昏沉的日子裡,我變成了半條魚,一半在水裡,一半在空氣,想象着年輕的身體被柔軟的白蠶緩慢啃噬着,男人沾滿淚水,和她進行沾滿淚水的交媾。

我渴望一個像孩子般柔弱的男人。也許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身上沾滿了避無可避的詛咒,這樣歡樂必須要拿出生命抵償。

一段飄渺的記憶主宰了我,這記憶不屬於我,從大陸另一端的雨林和熱風中而來,從另一個人的身體內蔓生而出,最終扼住我的咽喉。在這之後,我所有的依戀都將至此而生,所有的掙紥都不過是週而複始地試圖複現這段虛妄的綺想。

直到很多年之後,回想起那一段時日我仍然會心潮澎湃,仿佛在寂靜無聲的冰冷冬水裡看到足以讓我燒灼起來的猛烈激流。永不停息的暗潮在沉默中嘯叫撕扯,旋轉着、奔湧着,瘋狂至極,卻無人可知,緩慢地沉入虛妄的荒原。

這一段無法擺脫的昏沉歲月,帶着不容拒絶的滾燙熱度,仍然在多年以後的深夜入夢。這是我化成灰燼都無法遺忘的熾熱,抽幹了我最好的年紀裡最鮮活的仇恨。一把火從靈魂的深處燒起來,一直將我燒得骨枯髓儘,從此再也無法得到安寧。

熱浪籠罩的、令人窒息的七月,窗外搖曳的黃桷樹、和無聲冒着菸的少年人。他就坐在那裡,坐在我滿心的恨意麵前,坐在堆疊得讓人想要掙紥呼救的白色捲子裡麵。每一個人都想聲嘶力竭地吶喊,而我想用冰涼的柳葉刀剝開他的皮肉,露出像飽滿水果一樣汁水琳瑯的內髒來,那一定是滾燙的。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注定無法正常,平庸的幸福味同嚼蠟。任何隻要嚐試過一次那種快樂的人,從此都無法忍耐寡淡的荒年。瘋癲和無常自第一眼開始,我看到了他,帶着杜拉斯式的詛咒。

於是一切都在靜默中滋長蔓生,無法回頭了。沒有任何人知道,在這樣平凡的日常裡,在幾十年以來無數人所走過的、稀鬆平常無人留意的青春期輪回裡,曾經髮生過世界上最小規模的爆炸與撕扯。在沒有儘頭的滾燙夏天,一切風平浪靜,蟬鳴、煦風和晚照,路過的人隻看到菸塵。

故事被很安妥地藏匿起來,像是遮掩在厚重地毯下的血跡,四個棉絨的角都被仔細掖好。有人走過,生了疑竇,也隻會對他笑起來:“你看錯了,什麼都沒有。”

我仍然記得站在真相背麵的寂寞,以及不得不緘默的痛苦。相當漫長的時間裡,我都獨自在深淵裡不斷下墜,又或者把一枚堅硬草果吞下咽喉。髮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被人群拋棄,或者是我們拋棄了人群。一些隻髮生在十幾歲的罪愆注定無法被寬恕和理解,我能聽見遙遠地底的暗河流過沙土和靜默的雨林。

那時我活在恐懼之中,對未知的未來恐懼,對生活失控的恐懼,對人與人距離的缺失恐懼。這所全封閉寄宿製的學校像是不封頂的監獄,冬天的早晨,從宿捨走到教學樓需要十分鐘,一天才剛開始就已經精疲力儘。我一邊慢慢地走,一邊咀嚼一隻生冷的蘋果,被風吹得人中起皮,整個早上胃都泛酸想要嘔吐,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被嚼碎的果塊在胃裡被食糜緩慢溶蝕的過程。

每天早上的十分鐘清冷寂靜,像是橡皮糖平滑地拉長,上麵瑣碎地黏着我灰塵般的痛苦,這是全然屬於自己的私密十分鐘,卻隻是徒然地延長了憂苦。畢業之後很多年,我吃到蘋果還是本能地想吐。

那幾年的日子實在是以痛苦爲底片映在記憶的深層中的,大多數情況下情況我都不太願意回憶。每天被捨友的吹風機聲音吵醒,她日日堅持六點鐘起床捲劉海化粧;然後在緊靠着生灰牆皮的木闆床上起來,在陽颱洗漱,看見鏡子裡自己乏善可陳甚至醜陋的臉。我臃腫了十幾年,自出生以來對於我自己就從未有過瘦削輕盈的記憶。這笨重的皮囊足以把尖銳的稜角全都扼殺,我的肉體本身就是裹覆我的棉絮,沉重到讓人無法埋冤,無力捶打和掙紥。

怎麼能不苦悶,怎麼能不低卑呢,冬天簡直沒有儘頭。還有胳膊肘起球的校服外套、晚休食堂難吃到令人作嘔的味精小麵、總是在午睡休息時間洪亮響徹全校的校歌,機械的女聲一次次循環重複高唱“My   school,my   sun”,這些細碎的瑣事都將我無可奈何地睏住。

沒有語言可以精準描摹和複現我的生活。早上從後門走近教室,走過騎在課桌上堂而皇之激情擁吻的男生女生,走過另一對躲在窗簾後窸窣竄動的情侶,走過在天颱吞雲吐霧的社哥、褲腰上別着別墅區門卡故意摔得誇誇作響的富二代。三兩女生在角落裡撲粉,把鏡子抵得近近地,拉着下眼皮畫眼線,一邊漫不經心地談論哪個女生穿得真土,阿瑪尼的新代言是誰,哪個同學家裡開的瑪莎拉蒂,哪個家裡週五有司機來接。這樣的生活持續到週五悶熱的下午,以化學老師忍無可忍、毫無新意的罵聲結束:你們是我帶過最糟糕的班!

人和人挨得很近。即使萬般不情願,三年時間也足以讓人對其他所有人都熟悉至極。無論是髮作業還是偶然撿到未署名的草稿紙,都能在一瞬間條件反射地認出來這是誰的字。這種黏膩的距離感讓我窒息,就像臉貼着臉,皮貼着皮,大家都是擠在一個罐頭裡的沙丁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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