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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赴京

      2017年,我曾至附屬於京都造形藝術大學(京都藝術大學的前身)的日本語學校,參加為期三十天的夏日課程。

      東方微微泛白。白色凌志駛入桃園機場第二航廈之前,父母仍無限重複著這幾日不知重複了幾次的叮嚀,而我則漫不經心地重複著他們的耳提面命。表面上說著明白了,內心則飄到五年前的京都。當時也是夏季,天色像此時一樣晴朗。全家一起在京都美山町的合掌屋投宿。

      用完晚餐後,民宿主人熱情地帶著我們到一兩座合掌屋外的池塘賞螢。與以往得瞇眼細看才能找到的螢光不同。當時,點點流螢貼著河岸蘆葦、人行道、池面,明明滅滅,迴旋起舞,委實壯觀。

      民宿主人小心翼翼地捏起一隻螢火蟲,放入我的掌心,微弱的光輝忽明忽滅,彷彿錯眼間就會終止。但我知道牠暫且不會湮沒消失。不料第二天卻下了場滂沱大雨,滿池子的螢火一夕之間化為含著光的露水。

      「我知道要下大雨了,所以才拉著你們去看螢火蟲,」主人微笑著解釋,「我們日本有一句老話,叫做一期一會,就是把人生中每一次相遇,都當作最後一次相遇,加以珍視。妳有沒有好好珍惜和那隻小蟲的緣分?」

      有,我心忖。那時還發生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民宿主人有著收藏紙條的喜好,紙面上是住宿過的客人留下的字詞。  

      我寫著期待五年後能在日本定居下來,看得懂某些漢字的民宿主人與夫人相視一笑,母親則笑說我五年後不可能在日本自立自強。

      然而,即使五年後仍要借助父母的幫忙,如今我也在前往京都的途中了。至於定居,忽然想起郭象給《莊子》做的注,「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不移也。」倒也覺得旅居和定居的分界變得曖昧不明。

      結果航廈門口被堵得水洩不通,爸媽於是提前把我趕下車。剛不是還纏著我婆婆媽媽好久,怎麼才停在人行道邊上,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兒拋下了呢?我笑著拉著笨重的紅色行李箱,前往華航的櫃檯辦理登機手續。

      「不久,許是前世宿緣深厚的關係吧,更衣竟然產下了一位玉一般俊美的男嬰。皇上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的新生皇兒,便急忙差遣人到更衣的娘家,把嬰孩抱來看。果真是世所稀有的容貌呢。」這玉一般的小皇兒,會不會就是京都你呢?

      關空特急列車劃過大阪,不到兩刻鐘就在京都跟前放緩步伐。越貼近京都,我的思路越偏離紫式部的《源氏物語》。索性將小說擱置一旁,伸長脖子在濛濛細雨中,尋找著棋盤格狀的齊整市街。

      7月17日正午,我拖著三十公斤的行李,在萬頭攅動的京都車站中迷路兩次,才找到地鐵的自動售票機,還像第一次到京都旅遊的遊客般,瞪著那蛛網似的地鐵圖老半天。以前和家人來京都時,幾乎都是租車自駕。最後只好前去請教似乎也等我很久的服務人員,對方緩慢而仔細地用日式英語教我如何前往烏丸御池站。

      不知道是因為我看起來像個涉世未深的孩子,還是京都人本來就不吝於對觀光客鼎力相助,被我問路的京都人無論男女都對我關懷備至。

      京都市區的公車站非常複雜。例如三條河原町的每個十字路口都有四座公車站,一座公車站都有八、九種公車經過,舉目望去,三條河原町到處都是十字路口。待了快半個月,我仍要憑藉Google   Map才能找到正確的站牌。有時也會被Google   Map耍得團團轉,這時我就會找容貌親切的人替我指點迷津。

      有次我請教一位小姐,那位小姐陪我走了三百公尺左右,把我送到公車站以後仍不甚滿意,交代完公車站的服務人員請務必把我送上正確的公車後,才一臉歉意地笑著跟我說,「抱歉,如果時間容許的話,我真想送妳上車。」原來妳在趕時間啊。

      回到第一天的姉小路通,這條小路是名副其實的逼仄。我住的旅館Piece   Hostel   Sanjo,距離烏丸御池地鐵站只有六百公尺,但是要邊撐傘邊拖著行李箱,戰戰兢兢地走在不斷受雨水沖刷的姉小路通上,仍不知比障礙賽跑還要困難上幾倍。

      九分鐘的路程,像走了半個小時。

      夢枕貘總把平安京寫得很優美很雅緻,文本裡公卿貴族的便服常會因為撫過葉尖上的露珠,而顯得格外沉重。但在走往旅館的途中,除了發現自己變成落湯雞之外,並沒有其他特別深刻的感觸。往後這種紛紛揚揚的細雨也在千本鳥居、東本願寺、嵐山中,頻頻磨練我的毅力。不過,若是能坐在鄰近鴨川的茶館中,隔著寬闊玻璃窗,眺望著溟溟雨幕的京都,倒也別具一番風味。

      而這座青年旅館彷彿在跟我玩躲貓貓似的,把自己藏在蓊蓊鬱鬱的樹林竹枝後。正當我差點與它錯身而過時,那像京都人一樣內向的淺灰色旅館商標,適時替Google   Map辯護,說它沒有害我走錯路。

      送上毛巾的可愛服務生是位臺灣人,他多少減輕我的不安,因為可以向他問路或旅館附近的美食,但另一方面的我卻也不想與他交流。短短一個月,只想讓這千年古都的獨特美感盤踞著我的所有感官,暫且不想沾上家鄉的氣息。但這顯然是徒勞無功的,因為撇開佔滿各個名勝古蹟的臺灣遊客不談,日本語學校的同學中,有三分之二都是臺灣人。於是我很快就放下這無聊的堅持,隨任自然。

      辦理入房手續後,我趁著服務人員整理床位的空檔,走出旅館。邊計算從旅館走到公車站的時間,邊觀察旅館周遭的環境。途中,我被京都人文之美震撼得好一陣子都無法思考其他事。那種感覺就像戀愛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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