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阿滿與他的樹洞

      阿滿的本名裡其實根本沒有「滿」字,連相近音的字都沒有,他會被稱為阿滿,因為他相當多疑,尋常事在他眼中都似乎有著天大的陰謀,一日一日戰戰兢兢、謹慎小心,彷彿睡夢中都會有人提刀來砍,居然還要每兩小時設鬧鐘,就為了醒來看看室友是否圖謀不軌。

      他的同學於是借用了曹操阿瞞的小字,換一個音,這麼暱稱起他。

      阿滿本人對這個綽號頗有微詞,但他不想讓同學們覺得自己不好相處,同時也想觀察這群人取這綽號是否真的不安好心,逆來順受好幾個月,也默默習慣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他們喊「阿滿」時,比起原先以本名稱呼自己,好像親暱許多,他因此有點喜歡上這個不請自來的綽號,卻還是不敢大意。

      在這世上,只要一個不小心,壞事就會找上門來。

      阿滿知道自己沒有白髮蒼蒼的老人家那樣經年累月的智慧,只是好歹過了二十幾載,他多少也擁有自己的一番經歷。近期關於對人類的不信任,他首先想起的是火車站前的算命攤神棍。

      神棍戴著一副遮住大半張臉的墨鏡,顯得神秘兮兮,在人來人往的街口設了一個簡陋的攤子,攤上擺了好幾本煞有其事的厚書,人幾乎掩沒在攤子後,逢人叫喚,無人搭理。那天阿滿經過時正巧在恍神,沒能及時拒絕,鬼使神差之間就坐下了。

      他坐下了,耐著性子聽神棍神神叨叨一些有的沒的,例如他的名字裡有個「穹」字,這很不好,因為會讓人聯想到「窮」,是個不幸的字。他覺得這說法根本莫名其妙,粗糙又牽強,卻還是腦波很弱地被勸著拿出錢包。神棍說他應該要用四十的倍數為底(為什麼是四十?),給予一個隨喜的香油錢,所以他抽出了一百元鈔票,要神棍找他二十元。

      神棍抽走鈔票,又嘮叨一番廢話,最後跟他說有緣下次再來。

      沒有找零錢。

      ……誰還要再來!

      阿滿回過神來,懊惱死了,同時再一次確定這世上危機四伏,總有歹人伺機要占人便宜,他一定要好好注意。被叫為阿滿又怎麼樣,多疑又怎樣,他就是要當一個機警而無懈可擊的阿滿,務必要在下次又被攔下之前,早先一步識破一切並逃之夭夭。

      說到底,雖然小名承自曹操,他其實沒有那麼好鬥,遇到事情,也就是自己退開而已。他並沒有勇氣揪起算命攤上那根「鐵口直斷」的小布旗,將之攔腰折斷,或者塞一把鐵到神棍口中,讓那人牙根盡斷。

      除了這類躲藏在路邊伺機而動的歹人,還有另一種情況必須要小心。長年浸淫在講求表面功夫的亞洲文化,阿滿知道很多話都不能輕信──考前來借上課筆記的同學、黃昏市場賣鍋貼的攤販阿姨、街上覬覦行人錢包裡的三百塊的漁夫、出於禮貌而捧場的社團成員、不希望個案崩潰而過於體貼的輔導老師。各式各樣的人。

      他們心中有所盤算,雖不至口蜜腹劍,但說的話總需要打個折。他們會說──阿滿的筆記超詳盡的,因為本人就很一絲不苟嘛,不愧是阿滿;買幾個鍋貼吧帥哥、帥哥你的鍋貼好了;你看起來人很好,可不可以幫我加加油;陳同學的編織作品真精緻,手好巧哦;傷心也是難免的,這都是過程的一部分,你已經有很大的進展了,很棒的喔。各式各樣的言不由衷。

      神棍之所以被發現是神棍,是因為窮並非他最大的問題,他的不幸有其真正的根源。

      「所以是怎麼樣的根源?」一名午休時在便利商店吃飯糰的上班族男子問道。

      阿滿瞥了對方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跟這人搭上了話。

      自上個月開始,只要中午來這間超商,十有八九會遇到這個年紀頂多二十五六歲,身上還有著新鮮肝味的年輕上班族。超商午餐的份量根本無法讓成年男性吃飽,對方每次都會吃掉一個便當、兩顆飯糰與一大瓶麥茶,長久下來怎麼說也是一筆開銷,即使如此這人依舊選擇在超商度過午休,也許是就近求方便吧?

      阿滿猜想對方的任職公司應該在附近。

      下午如果還有課,他通常也會乾脆在這裡隨便吃點什麼,窩到快上課才離開。畢竟課間空檔並沒有充足到能奔波來回租屋處外加吃午餐,他也不想跟其他同學一起在系館尬聊,學校裡有學生餐廳,出校門不遠處也有一條美食街,但他想著要免除不必要的社交,久而久之,便習慣這樣消磨時間了。

      因緣際會併桌幾次之後,上班族男子主動與阿滿攀談。

      也許因為這人面容端正乾淨、安分守矩,看上去也不像在搞直銷或傳教,在阿滿假意露出空隙時,更沒有如社會新聞所報的那樣趁機給人下藥,漸漸地,阿滿放下戒心,會在對方搭話時給予平淡的回應。

      並且因為昨日經過車站前又被神棍搭訕,忍不住抱怨了一下。

      「──根源的話,因為我不是坦率的人吧。」阿滿答道。

      「疑心病很重,連普通的稱讚都無法真心接受,總感覺對方別有居心。」他又說。

      例如雖然他很會刺羊毛氈,每件作品都是自信之作,甚至完成了一群彩虹色組合的東方小龍,可是社團成員圍在一起鑑賞彼此的作品時,他就是無法不覺得自己得到的讚美都是場面話。

      「可是你現在就很坦率地回答了我啊。」吃完肉鬆飯糰,上班族男子舉箸朝奮起湖便當進攻,說話口齒不清。

      「那是因為你就像……樹洞一樣?」阿滿舀起一大口佛蒙特咖哩。

      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阿滿想。

      他們僅僅萍水相逢,談不上深交,毫無關聯,也不知彼此根底,這般無傷大雅的傾訴便如同對海吶喊,濺不起漣漪也不會遺憾。

      對方聽懂了那個比喻,配合地發出一聲驢叫。「雖然不是真的樹,不過我剛好姓蘇耶。根『樹』聽起來很像吧。」還哈哈笑了起來。

      「很可惜我不會剪頭髮喔。」當不了故事中的理髮師。

      阿滿很淺地勾起唇,三兩口將咖哩飯吃完。男子隨口告知了姓氏,但他並不想禮尚往來。他們這幾次下來都只認彼此的臉,招呼往往打得很隨便,不是「嗨」就是「你來了」,先到的一方也不會特意幫忙保留位置,相當隨緣。儘管兩人過去聊天時曾經提及就讀的系所(阿滿連年級都沒提)或者就職的產業(男子只說自己是食品業的小職員),最重要的名字則其實完全不曾交換過。

      阿滿喜歡這樣的疏離感,一點也不想破壞,因此他順勢站起身:「我要先走了,祝你下午上班順利。掰掰。」

      上班族男子開朗地揮了一下木筷:「你也上課加油,不要打瞌睡喔!」

     

      阿滿反駁一句「才不會」,拾起桌上的垃圾,揹起後背包,揮揮手大步走遠。

      心理測驗還是什麼人格測驗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提問:你喜歡自己的個性嗎?

      如果題目是是非題,阿滿會選「不知道」,如果是五分的相對比較題,他會選三。

      整體而言阿滿正是這樣一個模擬兩可的人,唯有疑心病重是性格中濃墨重彩的一部分。個性是可以選擇的嗎?是基因的注定或後天的形塑呢?聽說原始社會的人類需要耳聰目明、觀察力仔細的哨兵,以便警戒周遭環境任何可能的威脅,那麼,也許他的某一段染色體剛巧攜帶了那般的記憶吧。

      同學建議他可以放鬆一點、不必一直張望食堂門口進進出出的人時,阿滿這麼回答道。

      「你明明就是因為食堂阿姨少給一顆獅子頭才耿耿於懷。」同學睿智地揭穿。

      「她也許覺得我太胖了,所以才故意少給我,我要防範她突然出現,把我還沒吃完的餐盤收走。」阿滿並不釋懷。

      「你才不胖,而且人家很忙的好嗎,幹嘛做這種麻煩事。真的是想太多。」同學吐槽著,要分給他半粒肉香滿溢的獅子頭,阿滿趕緊將餐盤拿開,沒有真的去接。他的不識好歹惹來對方的不滿,結果還是被迫收下一整顆肉丸;作為回禮,他將自己灑滿香菜的蘿蔔湯送了出去。

      「你看,雖然阿滿熱愛香菜,但還是把湯給了我,真是好人。」同學欣然接受。

      「我再去盛一碗就好,又不算什麼大事。」

      「會這麼想的阿滿就是好人啊。」

      阿滿看著這個與自己同齡,笑容很清爽的同學,禁不住感到困惑。雖然好像被稱讚了,也彷彿可以因此高興,但這樣的讚美讓他感覺虛浮。他記得自己跟這位同學都在競爭同一份獎學金,對方這麼說,會不會其實在暗示他──如果真是好人,就自己退出吧?

      他心情複雜,快速地吃完了這頓飯,沒有再去拿第二份湯。

      前往咖啡廳的最短路程會經過車站前的大街,為了不在心煩意亂時又遇到神棍,阿滿選擇繞一大段路前行,其後順利地全程暢通無阻。

      自己的小心翼翼果然是有用處的。他捧著紅茶,用吸管攪弄杯裡的檸檬片。

      他想爭取的獎助學金需要進行一場英文面試,為此他特意上網尋了願意互相交換技能的對象,找到一名外文專業的研究生,為他密集訓練口說;作為交換,他會教這名學伴如何刺出一隻圓滾滾的羊毛氈天竺鼠。因為都還是學生,所以他們找了久坐也不太會趕人的店家作為見面地點。

      學伴發音清晰優美,令人望塵不及,阿滿本來就不是很會表達自己,說起平常不怎麼用的外語,更加磕磕巴巴,前幾次上課的進展堪憂。還好他的學伴十分手殘,總是將毛氈戳成一團神奇的不規則形狀,阿滿偷偷鬆了口氣,感覺自己是真的有資格教予一點什麼,而不單純只是取用對方的幫助。

      這兩個禮拜下來,阿滿隱約掌握到了些許的技巧──說來簡單,只要假裝自己是在演戲就好。

      說著異國語言的人不是自己。為了給面試官留下好印象,試著編造冠冕堂皇的吹噓之詞的人不是自己。忍住不要移開與學伴對視的眼神、努力不顯露內心不安並且侃侃而談的人也不是自己。那只是一個,為了必須爭取的事物而暫時放棄過剩的自我意識,的人而已。

      ……只要這樣想就可以了。

      學伴對於他今日的進展喜聞樂見,稱讚道:「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呢!」

      任督二脈具體在哪裡呢?阿滿思考了一下,沒有頭緒。他自然不會跟學伴說其實自己是把羞恥心都用戳針藏進毛氈裡了。

      真實的他是握著戳針才會感到寧和的那個人。將一縷縷毛料一針一針界定出應當的模樣,即使無法徹底收拾心中的混亂,至少一隻隻小動物們都能在他手裡整整齊齊的,替他飽藏滿腹心事,密密麻麻的戳刺痕跡誰也看不見。

      作為一個事事置疑之人,阿滿想,至少要承認輔導老師建議他接觸手工藝這件事非常正確。

      「少年,你印堂發黑,要不要來卜一卦?」

      阿滿捧著剛做好的一對灰毛小企鵝,沿來時的原路要走回租所,突然被一個聲音叫住。他認得這個聲音,不轉頭看都知道是誰。

      ……那個神棍居然會換據點嗎?乖乖待在火車站前不行嗎!

      「……不必了。」他換了個方向準備逃跑。

      沒想到對方忽然擲來一根籤筒的籤。阿滿快速一側身,閃開往自己飛來的籤,聽見那枝木籤落在腳邊時,發出俐落的聲響。

      「算命還有這樣碰瓷的嗎!」他沒好氣罵道。

      「有緣千里來相會啊,施主。」算命師慢悠悠放下籤筒,「我來為您解籤吧。」

      阿滿完全不想理會這個神經病,也不打算去碰那枝籤。

      「什麼千里相會,你根本就糾纏不休……」他繞過籤,轉身又要跑。

      「不聽白不聽嘛,今天免費做功德,不收費喔。」算命師兩三步就走到他身邊,按住他的肩膀。阿滿動作一頓,沒想到對方手勁不小。

      算命師掃了一眼籤號,自顧自解起詩來。

      「這是第十一籤,前兩句的內容『靈雞漸漸見分明,凡事且看子丑寅』,意思是公雞叫了天就要亮了,希望有結果的事,會在凌晨一點到早上七點間有下落。下兩句的詩句則是──哎這是什麼?啊!你怎麼跑了!」

      阿滿情急之下朝神棍扔出手中的東西,神棍被嚇了一跳,手也一鬆,他趕忙在毛氈動物爭取出的空隙中跑走。

      神棍神神叨叨大聲嚷嚷,竟然還在解詩,阿滿刻意不去聽剩下的內容,一邊心想公雞叫了天就要亮到底是什麼鬼啊有必要寫成詩嗎、一點到七點也是一天中的四分之一了,範圍這麼廣,根本是在亂槍打鳥吧?一邊對那兩隻被自己扔開的小企鵝感覺非常抱歉。

  

      三天後阿滿在超商遇到上班族男子,分享奇聞軼事般隨口一提。

      他的說話對象縮著身子與茶葉蛋殼奮鬥,神情非常專注,阿滿本以為對方沒在聽,想著這話題也許只有自己在意,決定下次不說了。這時上班族男子慢吞吞地回了一句話:

      「你說他看了籤號就把詩背出來,很用心啊?可能其實沒有那麼神棍吧?」

      「就算那人內容亂背或者現場瞎編一首詩我也不會知道啊。」阿滿不同意。

      「這麼說也是……你等等嘿。」

      男子三兩口吞下軟嫩的雞蛋,擦乾手指,拿出手機搜尋詩句。阿滿聽解詩時忙著逃跑,記得的不完全,但萬能的網路還是為他們指點了迷津。

      「你看,看起來是真有那首詩,籤號也跟你說的一樣是十一號。」

      阿滿湊過去看了一眼,讀到該詩後半的兩句是「雲開月出照天下、郎君即便見太平」,默默覺得這首詩真是有夠白話,又是雞叫又是雲朵和月亮,一點也沒有抽靈籤的神秘與慎重。

      「可能那人一開始就挑好要丟十一號籤給我,詩也是事先背好的?」阿滿提出懷疑。

      「那這個人為什麼要大費周章這麼做呢……」上班族男子搓搓下巴。

      「不就是要招搖撞騙?」

      「結果什麼也沒騙到。」

      「沒錯。」

      沒錯,自己沒有被騙走什麼,而且順利逃過了。阿滿點點頭,露出滿意的神情,身體隱隱泛起一種在微小危機之前全身而退的安全感。看吧,他的多疑和警戒心是有用的。阿滿夾起一口涼麵,沾滿芝麻醬的麵條滑韌爽口,他的心和胃都獲得滿足,感覺自己重新獲得了一點日常中的掌握。

      上班族男子不曉得阿滿為什麼突然一副安心自得的模樣,也沒多問,只低下頭提起腳邊的後背包,從裡面拿出一個小鐵盒,放到兩人之間,說:「這個給你,公司新開發的樣品,不嫌棄的話就試吃看看吧。」

      阿滿看著桌上那個樸素的鐵盒,因為不是正式商品,包裝不算精緻,整體顯得有些簡陋。他打開盒子,發現餅乾們一片一片裝在密封塑膠袋裡,被排得很整齊,有幾種不同的顏色與形狀。不曉得是不是錯覺,阿滿感覺彷彿能隔著袋子聞見它們色彩上的抹茶香與蔓越莓酸甜。

      只不過不管是鐵盒還是塑膠袋上都沒有公司相關的字樣。

      「不好吧?」無功不受祿,阿滿遲疑道。

      「裡面有我提出的一項新品唷,你吃看看嘛,再跟我說最喜歡哪個?」

      上班族男子熱切地讓阿滿猜猜看哪個是自己的創意,還說每個員工有請親朋好友試吃的額度,讓阿滿不要有壓力,這反而是幫了個忙。

      阿滿難卻盛情,無法拒絕,為難地收下,忍不住覺得對方就是這一點了不起──如果自己能以這樣子的口舌與臉皮去進行口試,肯定就無往不利了吧?

      他暗自希望自己能藉由餅乾盒得到一點點對方的功力加持。

      為了不要有過多的虧欠心情,他將飯後甜點的布丁送給了對方。雖然是化工布丁──號稱雞蛋布丁但材料根本沒有雞蛋,儼然是冒牌貨──不過,總之還是好吃的。

      帶著餅乾盒回到租屋處,阿滿在大門邊四下觀望,確認隔壁房的室友不在家,鬆了口氣。

      公共區域的廚房有些凌亂,他順手收拾乾淨,確認一切正常無虞才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曾經考慮過要搬出去,找間套房自己一個人住,這樣生活上也比較不會互相干擾,但最終還是止步於預算的限制。

      他知道有傳言說自己睡覺時每兩小時都要設鬧鐘,以防不測,這個謠傳其實不那麼正確;他確實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醒來,但那並不是他計畫的,實在是他的室友打呼聲極有存在感,令人難以忽略。

      原本他與室友處得還算融洽,住在一起快一年了,剛開始也有歡樂祥和的日子。室友與他同校不同系,兩人中午經常約在學生餐廳碰面,週末也會一塊出門踏青或者爬爬山,堪稱親密無間;只不過隨時間過去,友好情誼在不知不覺中淡去。直到現在,從能夠愉快出遊的關係,變成眼不見為淨的各自安好。

      過去的融洽猶如湖面的波紋,是存在過的,卻也是消逝了、再無可尋的。

      阿滿百感交集,直到今日都不能釋懷,一直想著是不是自己哪裡沒做好。

      他拋開雜念,開始準備晚些的口試,複習了口試的預測題、重複背誦學伴幫忙潤過的自我介紹、又讀了好幾遍補助單位相關的資料與背景,感覺萬無一失了,才起身將自己打理好,換上前一晚熨好的黑色西裝。

      ──穿上不同的衣服、說著不同的語言,是否就能變成不同的人呢。

      阿滿對鏡子裡的自己彆彆扭扭地笑了下,侷促地將領帶拉齊。走出房門前,他瞄到書桌上的那一盒餅乾,它們像是積聚在鐵盒中的某種可能性,象徵著神奇的能力與閃閃發光的祝福,他一時福至心靈,把整盒餅乾當作護身符,塞進斜背包裡一塊帶了出門。

      他在口試用的教室前遇到在自己後一批次口試的同學,同學上下打量他整整兩回,誇張地說「西裝版本的阿滿也太帥了吧!令人嫉妒!」,還色老頭似地拍了拍他的腰。

      阿滿閃了一下,斜背包裡的餅乾們被晃得發出輕微的聲響,同學聽見了,好奇地問他包包裡面裝著什麼,怎麼鼓鼓的。

      「沒什麼啦。」他想趁口試前再讀一遍資料,不願意與同學太過糾纏。

      「只是一盒餅乾而已。」

      「是什麼餅乾居然要隨身攜帶?」

      同學鬧著說想瞧瞧,阿滿沒辦法,將其貌不樣的鐵盒打開,結果被迅雷不及掩耳地抽走其中一片。

      「見者有分!」像是知道會被追討,同學迅速吃掉那片餅乾,嘿嘿一笑。

      「……!」阿滿有點不開心,但機警地意識到,也許這正是要讓他產生情緒起伏,進而影響口試發揮的詭計?

      他深吸一口氣,把餅乾盒重新收好,悶悶不樂地不再搭理對方,被領進考場教室時,也沒有理會同學說的「加油」。

      口試人員問他為什麼想申請這份獎學金,阿滿知道除了自己申請資料上寫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諸如希望能培養國際觀、開開眼界、與其他文化背景的人進行文化交流什麼的),真正不能隨口說出的原因,其實是他真的好想離開現在這個環境。

      氣氛鬱悶的租所、充滿過多回憶的校景與遊所、無法輕易辨識居心的身邊的人們。

      自從收到那封分手簡訊後,阿滿就不太能判斷週遭的人的真心與用意了。那則訊息甚至還不是需要付費的手機簡訊,而只是社交通訊軟體上廉價的一句話──他的前男友在交往近半年後,最終只肯傳來輕飄飄的簡短文字,彷彿他這人自此再不值一提,儘管還住在一起,彼此打照面時,對方的眼神卻讓他感覺自己已不存於這世間。

      他沒有足夠的存款能一邊支撐目前的租約又同時到其他地方租房子,學期中也很難排到相對價廉的學生宿舍,日復一日,只能不自在地覷著前男友可能不在家的時機回租屋處。如果對方有了新的心儀對象,也許會捨棄這個無謂的租所、前往其他更為光明之處吧,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持續居住在此地,那麼也許,真的只是單純不想與他有情感上的交流而已。

      租屋處畢竟沒有好的隔音材質,夜間隔著牆他仍能聽見對方的鼾聲。原本兩人相擁入眠時,他還曾從中品出一點盲目的甜蜜,如今那只是一聲聲將他從睡夢中不時喚醒的魘,戴了耳塞也無濟於事。

      有一回他臉色實在不好,在學校被關心時只好打哈哈隨便帶過,卻無意間被曲解成是他刻意要在夜間定時起床,他不曉得該如何在不被多問的前提下作澄清,乾脆任由謠言孳生。

      他不想將私事告知他人,過了一段煎熬的時日,好不容易才拉下臉,向相熟的同學請求暫時交換住處。他的同學性格爽朗,說是房間夠大,不必這麼麻煩,直接收留了他,這份好心為他提供了莫大的幫助──不必在舊居睹物心傷,他的精神也因此獲得了少少的喘息。

      身邊有人陪伴、睡覺時耳邊沒有雷鳴般的響聲,他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同學沒有趕他,

他也就腆著臉住下了。他以為不詢問細節是同學的體貼,畢竟對方知道自己跟「同居室友」曾經形影不離,卻沒想到,同學以為他們只是小兩口鬧彆扭,懷著一份好意想幫忙湊成兩人和好,居然安排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巧遇。

      阿滿不會忘記的。

      自己沒有防備地以備鑰打開同學的房門,抬起頭便看見那人冷漠又冰涼的眼神。

      「都分手了還糾纏不清啊。」那人揚聲說。

      「什麼……?」

      他還沒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體格比他更為結實的對方一步踏上前,一掌將他抵在門上。

      「特意找了你同學將我哄來,是要求復合嗎?」那人說,他還沒能否認,只聽見更可怕的話語繼續傳來。「我沒有辦法啦,你實在太無趣了。不過,打個分手砲的話,倒是可以喔。」

      他當時腦袋發白,沒想到原來比起蒼白的分手訊息,還有事物能這樣傷人的心、能這樣打碎他曾認為可稱作是愛意的東西。

      被前男友稱讚過「冷靜又穩重」的他原來是無趣的;他以為兩人都很喜歡的健行原來是無趣的;他大著膽子被對方拉進滿水的浴缸中,那難得放縱的水聲和情意原來是無趣的。各式各樣的無趣。愛在的時候,這些事在對方的口中與眼中明明是不同的樣貌。

      他好險好險才拖著不整的衣衫逃了出來。

      也是自那之後,他從一個平凡隨和的大學生徹底變成事事置疑的「阿滿」。

      能不去學生餐廳就不去,去的時候還要不時張望,就怕沒能及時躲開前男友的身影。在便利商店跟陌生人併桌吃飯還很感謝這段時間至少自己不會落單。他想盡辦法不讓同學看出端倪,對方還以為真的幫上了忙,傻兮兮地說「床頭吵床尾和啊哈哈」,但其實他開始了心理諮商的輔導。路邊神棍說他的不幸源自於窮,也許真的其來有自?否則……父母為他取名為「穹」時所寄予的無拘而遼闊的意象和祝福,又怎麼會完全不起作用呢?

      他好想爭取到那一筆自己勤奮家教打工、節儉過日子,都存不了的(對學生而言的)鉅款啊,那麼他便能逃到幾千公里遠外的地方,帶著一行李箱的羊毛氈小動物,在無人認識自己的地方,慢慢重拾那顆破碎的心了吧。

      可是這些他要怎麼跟口試人員說?

      他要怎麼跟身邊似乎相當關心自己的人說?

      又要怎麼相信輔導老師的溫言善語真能治癒自己心中傷口的十一?

      即使穿上一身整潔肅然的西裝、說出苦練而流利的異國語言、懷中揣著一盒擅自賦予幸運意涵的香甜餅乾,他終究無法成為一個不同而更有勇氣的人。他是一個空虛破洞的人,連綽號都不真實,他的心一點也不滿。

  

      阿滿精疲力竭地走出口試教室。

      他回想起臨走前,口試人員看不出在想什麼的笑容與沙沙作響的筆記聲,心底陣陣發虛。

      ……他並沒有表現好。

      他與學伴準備的猜題中了不少,勝利儼然在望,他脆弱的自信心彼時正如同深秋的冰河漸漸結成,卻忽然被問到「交換學校安排的學生宿舍會需要與其他人共住,對此同學你有什麼想法呢?」。他說不出話。他曉得應當要回答自己很合群、性格隨和好相處、願意與他人互相幫助與學習,要和別人一起住宿舍當然沒問題。但他說不出口。

      是他自己輸掉了這張足以展開新人生的門票。

      他一點也不想跟下一梯次口試的同學有眼神接觸,避開眾人匆匆離開,獨自走下樓層另一側的,安靜的樓梯。一層層階梯一直一直走究竟會通往哪裡?有沒有哪個鬼故事能忽然顯靈,讓他離開這一個令人厭煩的時空呢?他混亂地想,對自己的怒氣也一階一階升了起來。

      他用力將餅乾盒摔在地上,鐵盒鐺鐺鐺地滾到底,形狀扭曲,一如他的神情。

      然後他得知最大的競爭對手,他的同學因為急性過敏,還來不及口試時就被緊急送去保健中心,短時間內趕不回來了。

      打電話通知他的人是也在場參加口試的社團社友,他們沒有多少私交,但總是知道彼此,社友也有看見他與同學的互動。電話那頭的人說,他的同學似乎不小心吃到含過敏原的東西,喉嚨都腫起來了,並問他知不知道那片餅乾的成分。

      我不知道。他回。

     

      ──真的嗎?

      電話那頭傳來的語氣聽起來很微妙,阿滿「嗯」一聲,不再說話,手指一頓,切斷通話。

      這算什麼?天助他也?

      他最擔心會輸掉的對象,根本沒有機會上場,不足為懼了,真是好巧?誰會相信他不是故意讓同學吃含有過敏原的東西?一起吃過好幾次飯,他沒注意到對方有任何忌口,可是有誰會相信這說詞嗎?他就是個跟曹操一樣卑鄙的阿滿啊。

      這不代表他就能順理成章得到獎學金,他明白。

      將自己可能的順遂建立在他人已知的不幸身上,也不是他的作風。

      阿滿想過要不要去探望同學,不過一想到可能會被許多難以答覆的問題淹沒,就感到退卻;他安慰自己,醫生會好好治療對方的,他一個對醫學與過敏一竅不通的人,就還是不要去搗亂了吧。

      他雙眼無神地盯著地上的鐵盒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他撿起餅乾盒,拍去盒上的塵埃,想打開盒子看看餅乾的狀況,只是盒身撞得過於歪斜,完全卡死了。拿他人的善意作為發洩,他很懊悔;他不只辜負了自己、辜負了學伴的用心、辜負了同學的努力、還辜負了超商上班族的一片好意。

      這樣的自己,暫且不說無不無趣了,連被喜歡的資格都根本沒有吧!

      阿滿渾渾噩噩地走出校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他想去問那名上班族,餅乾是否含有任何可疑的成分,卻沒有聯繫方式,而且現在離午休時間已久,那個人也不可能還待在超商裡。

      他無頭蒼蠅地似四處亂轉,不知不覺間走到車站前的那條大路上。路邊商店人潮旺盛,熙熙攘攘,車流與攬客聲此起彼落,他漫無目的的走法好幾次擋到人,被推了幾下,他覺得都是自己活該。

      「少年喔!」

      有個熟悉的嗓音大聲叫喚著他。

      阿滿彷彿在晦暗的濃霧中瞧見一點光,即使無法辨明那光究竟來自天際之月或者深淵的獸眼,也沒有餘裕再猶豫。他隨著那聲音走,愣愣地在一個塑膠板凳上坐下。

      「你看你印堂又更黑了,很危險喔!來,你抽一支籤,我們看看神明幫你怎麼解。」

      幾根做工粗糙的木籤被塞到他面前,他看著那些一根根彼此無處不同的木條,很想知道它們如何能身負大任,去解決他自己都無法理清的疑惑。他的DNA若真有什麼哨兵天性般的原始警戒心,那也肯定是想從千萬年後的便宜木籤上,捕捉到一點點細微末節,去解讀一個於眾人無益、卻深深困擾他的謎題。

      他的餘光瞄到桌邊兩團黑黝黝的東西,定睛一看,認出那是自己之前拿來扔神棍的毛氈企鵝,他想將它們拿回來,手剛伸出去,籤筒就抵在了他的指尖前。他只好半推半就地抽出一枝。

      算命師抽走籤枝,塞來一條翠青色的小珠串。「好──那我們來解籤囉。年輕人,在那之前,你拿好這串佛珠,要心懷誠念,一顆一顆仔細捻過喔。你越誠心等等解籤就越靈驗喔。」

      青色佛珠很輕,套在手中,像是鴿爪上的腳環,顏色令阿滿想起前幾天熱湯上浮著的香菜。算命師不曉得他腦中這些亂七八糟的渾沌,戲劇性地嘶聲長嘆,語氣深沉:「唉唷唉唷,這籤不簡單哪──」

      「這籤怎麼樣?」

      有人從一旁按住阿滿的手,插嘴道。

  

      「欸?」算命師正要大顯神通,忽然被打擾,臉色不悅地揮手驅趕:「要算命的話一個一個來,不要插隊,輪到你的時候我再叫你!」

      「嘿,你怎麼在這?」來人沒有理會,又拉了拉阿滿,阿滿抬起頭,發現是那名平常只會在超商遇見的上班族男子。

      男子西裝筆挺,一反平日輕便的襯衫打扮,總是平和的五官皺了起來,眉頭深鎖,一臉擔心,顯得跟往常嘻笑的模樣相當不同,給人一種很可靠而深邃的印象。

      「……不知不覺就?」阿滿胡里胡塗道。

      「你跟我來好嗎?」

      「唔。」

      阿滿沒有掙扎地被拉著站了起來,算命師確定這程咬金就是來鬧場的,急忙從攤子跑出來要攔人,卻被迅速甩開,只能在後頭大聲嚷嚷:「欸欸欸!至少佛珠還我啊!」

     

      他們暫時躲在一條曲折的巷子裡,萬一有人從大路追過來,一時也找不到他們。

      「你是怎麼了?恍神恍神的。」上班族男子探頭望了下巷外,只看見人來人往的一般行人,判斷危機暫時解除,又縮回來,回頭看著阿滿。

      「應該沒事了。那個人是你之前說過的神棍吧,你怎麼又被他拉住了?」

      阿滿沒有回話,男子疑惑地用手肘輕輕地撞了他一下:「嘿?你還好嗎?」

     

      阿滿靠著灰棕色的牆沿,牆頭擺了幾盆生長旺盛的植物,綠嫩的長長枝條尖端帶紅,從牆頭垂墜而下,落在他身上,像是螃蟹尖銳的爪足,悄悄攀上他的肩膀。

      「……不太好。」阿滿安靜好半晌,將臉隱在植物的陰影中,悶聲回覆。

      「啊。」男子的語氣有著了然的味道,手無意義地晃了下,像在手足無措。

      阿滿猜想自己大概看起來相當狼狽吧,他不曉得自己剛剛怎麼了,好像有一瞬間靈魂走失了,也彷彿被附身,整個人都茫茫然的。

      他聽學伴提過,在國外,很多時候「你好嗎」只是招呼用語,除非真的熟識,否則問話者其實並不期望得到「不好」的回答;他跟上班族男子顯然不算熟,下意識回答了「不好」,難怪會讓人尷尬。

      「沒有啦,我亂說的……沒事啦。」他試著亡羊補牢。

      他的口氣聽起來很沒有說服力,男子顯然沒信,又不好視而不見,抱著公事包糾結半晌。阿滿看對方這樣煎熬也很難受,雖然先前很想問對方究竟餅乾裡有什麼危險的材料,如今陰錯陽差見到了面,卻只想離開現場。

      「我先、」他打算在事情變麻煩前盡快離去。

      但男子突然想到了什麼,神情一振,搶先開口:「嘿,你說過我是『樹洞』對嗎?那麼現在就是盡情使用的時機了哦。」

      阿滿抿唇看向男子,他的眼神應該透露出什麼,對方又再接再厲道:「保證不洩密、童叟無欺!」

      「……」他有點承受不了對方筆直的視線,把臉又往陰影裡退,整個人躲在影子下。

      該怎麼說呢……他已經沒有能給樹洞的秘密了,現在他只想將自己藏進深深的黑洞裡。

     

      男子感受到阿滿的抗拒,嘆了口氣。「真的不想說的話,那也沒關係的。」語畢腳步一挪,往一旁走去。

      鑽進了阿滿身邊的綠影裡。

      「但讓我陪你站一會吧。」男子說,隔著一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像是一種克制的關懷。

      阿滿靜靜地站著沒說話,男子也是。明明在上班時間一身正裝,應該是出外辦要事,現在居然在陪一個不怎麼熟的飯友傻站。阿滿想,飛快瞥了對方一眼,看見男子悠哉地撥弄葉端橙紅的枝條,將原先看著張牙舞爪的盆栽逗得隨風亂晃,宛如一隻站不穩的大螃蟹。

      在兩人的靜默之間,巷外紛雜的人聲依舊清晰可聞。

      因此阿滿一開始沒有注意到身旁小小的聲音

      「咿唷,咿唷。咿──唷。」

      那聲音很輕,嗓音又低又軟,融進早春的風裡,聽起來溫柔極了。像是一隻小驢用腦袋在頂人,耳際毛茸茸的柔軟觸感也隱約透在聲音之中。

      都幾歲的大人了,這是在幹嘛?阿滿無言。

      自己也是,站在這裡逃避現實,到底又能幹嘛。

      男子似乎察覺到阿滿的鬆動,自言自語道:「驢子跳樓大拍賣,樹洞今天還能收一筐心事。」

      「……好爛的兜售技巧。」阿滿沒忍住,吐槽一句。

      「能引得目標客戶開口說話,就是好技巧啊。咿唷咿唷。這位同學,買朵花嗎?」

      「胡說八道什麼,不要亂賣別人的植物啦……」

      「嘿。」

      「什麼?」

      「你笑了就好啦。」

      男子說著,微微一笑,神情有些安心。

      阿滿沒有注意到自己被逗笑了,愣了一下,心中忽然五味雜陳。他感覺自己一瞬間變成狠狠跌在地上的傻孩子,明明自己疼得都忘記要哭,卻被回過頭來的大人趕緊摟了起來,對他說──不痛不痛,想哭就哭呀。

      明明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什麼啊,什麼啊。

      有話真的可以對誰說嗎。

      他的多疑性格悄悄冒出頭,警告著私事不應告知陌生人,小心被趁虛而入;與此同時,他又無法再繼續維持自己的防備。莫非那個驢子叫聲真有什麼魔法嗎?

      「……你知道我這陣子都在準備一個口試吧?」阿滿頓了一下,強力保持語調的平靜。

      男子小心地點點頭,沒有出聲打斷。

      「口試通過的人可以得到一筆獎學金,名額很少,很多人都在爭取。因為那真的是一筆很不錯的補助。」

      隨著話頭一開,他心中的強壓下的種種不安也緩緩溢了出來。

      「不過……你給我的餅乾被一個同學吃掉之後,引起過敏反應,對方因此沒能參加口試,也就失去的爭取的資格。我覺得是自己害了他。所有看見他吃了那個餅乾的人都會覺得是我故意害他。」

      「──我就這樣變成一個不安好心的人。」

      「不是的、」男子想說什麼,阿滿猛地搖搖頭,繼續說著。      

      「我呢,首先是被神棍糾纏、腦波很弱就被騙錢、再來是口試表現不好辜負其他幫忙的人……後來還害了人。本來就是個不值一提的人,現在又變得更差勁了,這樣的我也難怪會被沒頭沒腦地被提分手,被甩還真的是剛好而已。」

      龐大的情緒原本被他壓制在平靜的水面之下,像是以羊毛氈堵起的水壩。

      他剛開始執起戳針時,總將自己戳傷,瞄準再下手又不困難,他才意識到自己這是在自殘,卻停不下來;好一段時日後,才漸漸能將針口對準織物而不是自己的指尖,在他手下成型的小動物們都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無憂。

      它們被他託付了不敢說出口的想望,是刻意維持平靜日常的象徵,暗潮都在不與人知的底下。他以為自己能這樣獨自療傷、慢慢走出陰影,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的不甘心、有多麼失落。

      有什麼東西再也不能被他故作無事地埋在心底。

     

      無緣無故失去一段原以為可以維持得更久的情誼,他也失去了一塊立足之地,懸宕的心無處安置。理智上他知道自己不會因此活不下去、總有一天隨著時間過去就會好、反正在他的有生之年,那段情感的長度也不到其中的二十分之一,是宛如雪花或是沙礫般的份量。

      然而,他卻覺得好像失去了某一部分的自己,隨著戀情的戛然而止,那個自己也不明不白地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遺留一個死因不明的空洞。而在他重新填補這個空缺之前、重新找回自己的價值之前,竟先被釘上一層險惡的皮,他成了個活該的壞人。再不值得同情。

      他越說越煩躁,委屈一陣又一陣如潮淹上心頭,偏偏面前有個無親無故的人,還在靜靜地聽。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並非真正的罪魁禍首,說到底也沒人需要承受他的情緒,可是、可是……

      他卻還是發洩了許許多多,其中大半毫無道理,最後甚至胡亂遷怒。

      「說到底你一開始幹嘛要給我那個餅乾?要是沒有發生這種事,我現在就能還是好好的啊!」

      他吐出一句句傷人傷己、不能深究邏輯的話語,宛如糾纏而黏膩的亂線或是古沼。

      有一雙手想接近溺水之人,而他作為一個對生命的根基喪失信心的溺水者,所做的便是將那雙手也扯落水底。那人也居然就這麼逆來順受地,任由他無端怪罪。

      他心緒激動,說完話便喘起氣來,在喘息間,他逐漸回過神來,為自己不正當的發洩感到愧疚,以及不敢言說的快意。他遲疑地看向被自己罵了一頓的人,後知後覺出一股忘恩負義,又丟臉又難為情,抬起手腕遮住臉。

      尖尖的葉端刮過他的手,一點也不疼,卻麻得讓人難受。他自懲似地沒有閃開。

      有一雙手抓住他的手,將他從陰影裡一把拖了出來。

      那個被無端遷怒的人一臉憤怒。

      「抱歉……」他囁嚅著道歉,強行止住心中翻湧的情緒,不敢再放肆。

      「抱歉什麼啊!你剛剛說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你的錯啊!」

      那個怒氣沖沖的人氣的卻不是不講道理的他,見他沒有反應,又重複了一次,說,你沒有錯。口吻十分的理所當然,帶著真誠的……悲哀?真誠而堅定,彷彿那是一個「太陽東升西落」一般無須置疑的事實。

      「你怎麼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可是……」

      「──神棍騙錢怎麼會是你的錯、前任很渣怎麼會是你的錯、身體會過敏的人亂吃東西怎麼會是你的錯!口試要是沒過那你肯定最難過了,管其他人的反應做什麼?你的個性相處起來很舒服,怎麼會是不值一提的人、要是有人說那些都是你不好,那就叫他們去吃大便吧!反正腦子裡也都是大便了嘛!所以你千萬不要理會這些腦袋裡都是廢物的人說的廢話!總    之    都    不    是    你    的    錯!」

      上班族男子滔滔不絕地揚聲說道,聲音堅定響亮,好像說得越大聲阿滿就會更加相信一般。他不禁擔心是否會驚動起牆後的住戶,可是又捨不得制止。

      ……捨不得。

      那話語的形狀沁入了心中的空洞中,填得他整個胸腔都滿滿的。

      原來他一直以來只是希望能聽見誰對自己說這些話。

      他不敢去這樣想、也不敢同周遭人取暖,眼前這個素昧平生之人,居然輕而以舉地就說了出口。

      話語落入耳中,直擊心底,並在身體裡流竄不已,比能勘透天機的算命師都還要更鐵口直斷,比同學、朋友、輔導老師、他自己心中的喊話都還要鏗鏘有力,彷彿一陣足以帶來雷雨的強風。

      他拚命堵起的心緒與長久的自疑都猛地被用力吹破,像是一張繃得太緊而破裂的船帆,破得徹底,隨風飛向遠遠遠遠方,再也不會復返。雷鳴在他的靈魂中引起震顫,一滴雨水呼喚了第二滴雨水,等待已久的雨季終於也落在了眼睫之間。

      他顫抖著,不由自主發出輕輕的嗚咽。

      在他願意真心接受自己值得原諒,或者說,膽敢相信自己根本沒有需要被原諒之處時,一小片藍而清澈的天空,正從雷雨的彼端朝他漫來。

      後來牆後的住戶果然被驚擾了,他們倉皇跑離那一盆盆螃蟹蘭。後來他們一起造訪算命攤,退還一串綠佛珠,並贖回兩隻毛氈小企鵝,以及兩個國父硬幣。後來他才知道對方那天原來是去參加轉職面試,很快就會從原先的工作離職。後來他鼓起勇氣去見了同學,一邊削出一整盤兔子蘋果,一邊得知那場驚天動地的過敏原來與食物無關。

      後來他搬出舊的租所,也罕於再光顧那家超商。

      後來他決定明年再申請一次出國念書的獎學金,這一回不是為了逃離什麼。

     

      後來他與一個願意以驢子叫聲哄他開心的人交換了姓名。

      在那個人口中,他是一片自由而寬廣的穹。

      如今他胸懷滿溢的,不再是心傷與多慮,更加溫柔而珍貴之物暖暖地融入他心中有過的空洞,傷的痕跡仍在,卻微不足道了。漫長的雨季還需要一點時間才會真正過去,在那之後,某個只屬於他的樹洞中,即將要長出一道軟而綿延的晴虹。他知道的。

     

     

  

回書本頁

猜你有興趣的書

耽美
若影相隨 少影
忠犬有三好,忠誠隱忍好推倒,影衛乃忠犬中的戰鬥機,上得了廳堂 ...
耽美
【現代耽美】余歲平安 燈燈子 燈²子
學會相信自己有多美好,也學會明白其實自己從不平凡。完 美 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