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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黃昏

燠熱的暑氣即使在黃昏仍未消散,已然淨空的校園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陰涼。沒有同學的喧囂吵嚷,只有蟬聲作為背景的數字低音不斷在背景之中反覆吟詠、賦格著,互相交織成一種十分複調的,恍若身處哥特式教堂之中,被陽光與恩典所懷抱的奇異夢境。

校園是而今少見的新古典式建築,紅磚堆砌而成的古雅高踞在小鎮的最高處。一面是如同雙臂一般紡織千里的層疊山巒,夏日的衣裳是一件蓊鬱的薄紗,夕陽給他繡上華貴的綢緞。面著年逾耄耋的大門,則是一片無盡的海岸風景,不時反射出瀲灩的波光。當兩者撞擊,恍如奏鳴曲兩個截然不同的主題相遇,拍打在斷崖上的無數浪花便發出最迷人的轉調。這似乎只存在於美術館之中,混合了高更鮮豔色彩與莫內精美光影於一瞬之美景,在五樓的合唱教室可謂一覽無遺。

少年用他靈巧底身姿翻上窗台,沒有開燈的黃昏似乎在釀造一種情感,比張曉風的幽光實驗更為浪漫詩意。他白皙的手伸向窗戶,而後奮力搖了兩下,原本倔強的慣性發出一陣刺耳的呻吟,久久迴盪在偌大的教室之中。蟬聲、風聲、海潮聲等等夏日的背景,從窗台屈服的那刻便迫不及待底魚貫而入,世間最活潑而單純的,莫札特一般的夏日結尾,自他有記憶以來便在耳邊奏響。細長而白皙,無法尋得任何一絲毛孔的小腿上套著一雙白色棉襪,陽光順著柔美的肌肉起伏。黑色的西裝短褲以他的年紀而言,似乎顯得有些童稚。而後是有些寬大的白色汗衫,圍繞在他修長的頸部,如是樸素,如是美好,隱約可以看見見狀而富有彈性的胸腑順著陽光的氣息起伏。褐色短髮下是一雙充滿少年活力的寶藍色眼眸,如同狐狸一般細長底瞇著,微微勾起一絲陽光。健壯的手臂撐著一具雕塑精美的面孔,他這樣凝視著那片連接著海與山的逶迤沙灘,每每溽暑挾著陳摶到訪小鎮時,哥哥就會帶著他和女孩來到岸邊嬉水。而今不同於童稚之時,年入志學的他遠觀一片不斷沖刷心頭的記憶,仍然覺得回味無窮。

拂面而過的風,是潘恩的蘆笛,不禁使他想起那些在哥哥書房中,過去只能仰望的句子,馬羅、雪萊、乃至於愛爾蘭冰封的霜雪中,堅強底竄出頭的葉慈。而那些或熱情或恬淡的文句,當他仔細底抽絲剝繭,便發現記憶下覆蓋的,永遠是女孩的身影,或與他閱讀著那些似懂非懂的句子,或在他那時仍然狹窄的肩上睡去。這時他便會停下閱讀,伸出那雙因為彈奏鋼琴而變得修長的手,輕撫女孩如花蕾一般嬌豔,卻比烈火更加浪漫的深紅短髮。嬌小的首長往頭頂尋覓,在半道上就會遇見一只顏色樸素,花樣卻十分可愛的髮夾。這是他送給女孩的第一個禮物,有時候哥哥在打理女孩頭髮的時候把她取下,不免被他嗔怪一陣。當然,而今踏入及箕時節,再把她配戴頭上或許對一個嬌豔如花的少女來說過於幼稚,在一年前升上高中,兩人一同穿上成熟許多的高中制服站在哥哥面前時,他不禁因為這樣苦惱了許久。

「哥,」從升上國中時,他對兄長的稱呼便漸漸從「哥哥」變成了「哥」。夜晚,兄弟倆伴著海潮聲,他卻輾轉反側。躊躇許久之後,他發出隨著年齡漸長,從天真童稚漸變為沉思低鳴的嗓音,這樣問上舖的哥哥。

「怎麼了?從下午就看到你很苦惱。」兄長的嗓音則如同星子一般快活,這樣溫柔底問。

「我幾年前不是送給她一個髮夾嗎?現在覺得和她不太配了,可是又不捨得拿下來。」

「原來是這樣啊,真有你的風格。」傾聽完弟弟的煩惱,兄長不禁爽朗地笑了起來,「交給我吧。」

第二天,一如往常,兄弟與住在隔壁的女孩一同享用早點之時,兄長取出兩個精緻盒子,還各附有一只自製的密碼鎖,交給兩人,密碼則是對方的生日。兄長把昨天晚上的煩惱告訴女孩,而後便說兩人如果想要收堂任何有關對方的記憶,便可以放在裡面。他親眼看到女孩打開密碼鎖,十足珍惜底把髮夾取下放在裡面,而他則拿著鐵盒快步跑回房間,不論兩人再怎麼問,這一年來他到底在裡面放了什麼,始終如同那只密碼鎖般,而他也沒有問過女孩在裡面放置的物品。

「一年了。即使我們仍然是彼此最熟悉的人,在妳眼裡,我是否特別呢?」想起一年前那有些過份可愛的煩惱,他不禁笑了起來。薰風微涼,流瀉在青翠扶疏的枝枒上,向記憶深處汩汩流去的是萬頃如同海潮般壯闊的金光。一把夏日在男孩心中攪動著,逐漸勾勒出女孩熟悉的氣息與模樣。

「嘿!」他正沉湎於回憶之中,一個熟悉的聲音將他喚醒,如同歡快的雲雀。一隻手擋在他眼前,他輕輕撥開,女孩小巧的身形身著一件白底碎花連身裙,飄逸的裙襬恍如記憶中那清爽的南風,對著他微笑。

「哥呢?」男孩從窗台上下來,如是問道。進入高中後,他的個性變得有些木訥深沉,但只要她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中,便可以瞧見一抹獨特而迷人的笑顏。

「哥哥說還要去處理一些事情,只送我到教室門口就下去了。」女孩道是時常掛著一抹微笑,一如既往地活潑開朗。圓潤的綠色雙瞳隨時閃耀著寶石一般的光芒,「他說不能讓我一個人回來。」

「哥總是喜歡做一些多餘的事情,尤其是對妳。」男孩低聲叨念著,一面走向教室另一頭那台直立史坦威。「教室都打掃得差不多了,哥昨天有請人來調過音,現在來聽一下。」男孩說著,把琴椅拉出來時身子稍微向右邊挪了點,示意女孩在他身邊坐下,一股清淡的甜味在髮際,他卻覺得有些不愉快。

「怎麼了嗎,社長大人?」女孩期待著第一個音落下,卻遲遲不見動靜。她望著有些出神的男孩,狐疑底道。

「沒事。」男孩登時否認,而後一段琶音,不時加以一點裝飾音,如此古樸,如此謹慎底開啟一段夕陽般的旋律。

「是英國組曲第一號的前奏曲啊。」女孩椅靠著男孩已經變的寬闊的肩,雙眼微閉。「果然還是喜歡你彈的鋼琴,尤其是巴哈。」女孩的雙手順著拍子輕盈舞動。「要是有更多人能聽到就好了。」

「傻瓜,這些是專屬於妳的,最私密的音樂。」男孩喃喃念著。不久之後便傳來女孩的鼾聲,他停下鋼琴,小心翼翼底在她身上加了一件外套,「看來前幾天累壞了呢。」而後繼續陽光一般輕盈的吟唱,這是一種只有在兩人獨處時才會展現的,陽光般的溫和。

「妳會一直注視著我嗎?我不像哥那樣溫柔細心,也沒有那家和的花言巧語,更沒有向妳撒嬌的權利。倘使我們四個真的同時愛上妳,我大概是最沒有勝算的一個吧。」男孩說著些話,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而後繼續讓情感謹慎底在陽光之間起伏。從他識字以來,總是想要從浩瀚的辭海之中找到一個詞語來形容兩人,或者說是五人之間微妙的關係。說是朋友似乎就忽略了十餘年的朝夕相處,若說是家人,在每個人都逐漸踏入青春期時,不免顯得有些尷尬,更不想用青梅竹馬含糊帶過。他不知道,或許也無法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能把她寄予流長四百年的琴韻中。

他倏地感覺到臉頰一陣冰涼,而後便看見兄長站在身後。幾隻修長的手指握著兩瓶飲料,他十分自然底接過其中一瓶。深紅色的茶葉在陽光之中散發著一股必須細品的淡香,如同他一般。

「哥,謝啦。」男孩停下琴聲,從兄長手上接過吸管。戳破封膜的那個剎那,似乎如同剛才倔強的窗戶終焉鬆動,卻迴盪著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響。

「他睡著了?」哥哥蹲下高瘦的身軀,想要如同打理頭髮般輕撫女孩的頭部,卻被男孩阻止。迥異於弟弟,他的聲音何其溫柔,結實的肉體外套著一件樸素卻精緻的襯衫,修長的雙腿外則是銀灰色的西裝褲,而後則是一雙棕色的牛津鞋,每天早上都被他擦拭得光可鑑人,一舉一動都是那樣的細心而紳士。

「應該是打掃太累了。不應該叫她一起來的。」男孩不禁後悔自己的決定,而後便看到哥哥狡黠地一笑,優雅精緻的臉孔彷彿從童話中翩翩而來的王子。

「這樣啊,所以你覺得今天讓她跟子安去圖書館是比較好的選項嗎?」無框眼鏡下與男孩相同的藍色雙目閃動著。

「絕對不行!」男孩不自覺提高了音量,而後才意識到這樣可能吵醒女孩,卻為時已晚。

「哥哥你回來啦。」女孩揉了柔惺忪的睡眼。

「恩,抱歉吵到你了。還想睡嗎?」哥哥對於女孩,總是一如既往地悉心照料,好似媽媽一般。男孩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滿,卻沒有被哥哥或女孩察覺。

「不會了,我們走吧。」女孩回到平時的精神飽滿,快步跑到門外。

「喂!走慢點!」男孩對女孩道,卻沒有得到回應。

「我們也的確該走了呢。」兄長對男孩道。

「對了,哥。」男孩把門窗鎖緊後,對著站在門口的兄長道,「你是不是幫她換洗髮精了?」

「對啊,香味很適合她,也有保養頭皮的功效。」

「我喜歡原本那種味道。」男孩心有不甘地承認,而後換來兄長一陣清朗的笑聲。

「果然你還是一樣的遲鈍又敏感呢。」望著逐漸走遠的兩人,哥哥不禁感嘆,而後輕輕轉動鑰匙,將教室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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