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等待

              躺在這兒已經第三十六天了,日子挺無趣。鄰床的人換了三四個,醫生來了,他們就大哭,淚珠流成了滿地的水坑。時常不小心踩到,他們的懊悔就會沾了我一身。唉,真是摧殘神經。不過醫生似乎很滿意,沒幾天他們就可以離開,換上新來的病患。反倒我不哭不鬧,醫生看到我就直皺眉。

      「還是不想哭嗎?有任何情緒嗎?」護士拿著記錄版照例問。

      「沒有。」我望向窗外,餘暉由窗框滲進。「就是覺得心裡有點空,大概是因為旁邊的病患一直換人吧。」

      「唉呀,你這樣不行啦!沒有好好把感情清掉,你就要一直待在過度房間,我們也很困擾吔!」

      「嗯。」我應聲,護士還是自顧自的說著。

      幾天后,一個不停咳嗽的老男人住進了這裡,他看起來心力交瘁,棕色大衣外的皮膚又乾又皺。每日每日,他唯一做的只有用顫抖的手,不停寫書。力道之大,好像要將所有生命靈魂情感血液時間,一切一切都要刻在紙上,一刻都不能停。

      我試著和他搭話,但他一張口就是猛烈的咳嗽和乾嘔,必須沒命似的爬回紙旁,寫個幾十頁才緩和下來。後來,我也學會了隨時給他遞紙。

       

      老人是鄰床中待得最久的,行為也挺有趣,不知不覺觀察他成了種習慣。像是此時,他盤腿坐在病床上,手上一筆一畫的寫著字。

      我把頭轉到右側,無意識的盯著他微垂的眉眼、和輪廓分明的鼻骨,發現他的皺紋少了些。

      「我總覺得我在哪見過你。」

      他停筆注視著我,眼神深刻到我懷疑他透過我看到另一人。

      「你當然見過我,是得我當然也見過你‧‧‧‧‧‧哪個時空呢?唉,我當然見過你‧‧‧‧‧‧」他神色茫然起來,口中喃喃自語。

      我倒是意外他開口,雖然語氣飄忽,不確定我們的頻率對上了沒,但那之後他也慢慢會搭上幾句。

      老人的臉在觀察之下,越來越年輕。眼尾殘留幾條細紋,英俊下顯得成熟老練。醫生對他的態度也十分隨意,不會像我整天被催促:「不要壓抑,快把情緒展現出來。」而是直接問他:「又來了?這次打算什麼時候走?」好像和他們都是舊識般。

      「你怎麼來到這兒的?」一天,我百般無聊的問。「我自己就記不太清。」

      「你說哪次?」

      「啊?還有哪次?不都一個身體一條命嗎?」

      「時間到了就從窗外跳下去了。不過沒什麼意義,反正我的時間從來不是由出生為起點,死亡為終點。不管跳幾次,我還是等不到終點。」

      「我懂你意思了,你是說靈魂永生是吧?嘿嘿,我以前也是不信這些的,現在待在著兒好像又是這麼一回事。」

      「如果靈魂不記得曾經歷過什麼,那對永生而言,重要的就不是靈魂,而是記憶。況且你們的靈魂如今也不再永生,整個世界都跟著我走動了,誰要我的記憶比你們的保存期限要長久呢?」

      「整個世界都跟著你走動?」我好笑的白他一眼。「兄弟,你怎麼這麼有趣?第一次見到這麼認真說這句話的人。」

      他也跟著笑,笑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看著有些猙獰。看著他的笑,兩邊肌肉牽起,嘴角扯開,我只是調侃一句而已,幹嘛笑得那麼難看、痛苦呢?我尷尬的抓了抓頭髮。

      我也不是故意隱藏情緒,讓那些醫生頭疼的。我告訴他們:「我真的不想哭。不,我也沒多開心,可是這樣有什麼問題?」

      他們說每個死者都會來到這個純白的「過渡房間」,住上一段時間,為的是把生前的事物排乾淨。

      「你不是沒有情緒,只是麻木了,我們不能放你走。」醫生說

      想想,前世的我似乎有些壓抑。體弱多病,父母又採取精英式教育,童年和青春期完全是咬牙挺過來的。考了跳級考,當別人二十三歲出社會時,十七歲的我茫然望著令人眼花撩亂的城市、社交,徬徨無措感啃噬著每根神經,決定再窩回研究室。死前‧‧‧‧‧‧啊,是抱著腦癌診斷書,單純車禍事故死的。也好,省了手術費,又有賠償金。

      我還是不能走,「老人」,或是正在變年輕的大叔,倒也沒離開。好消息是醫生說,我開始會感到憂鬱和少量的愉悅。

      他仍在動筆,我隨手拿了一疊稿紙翻閱:

       

      第二十一回

      三萬七千六百零一個,等待。

      等待窗台的盆栽,長出一片新葉,順便等待枯萎的另一片掉落。

       

      第二十一回

      三萬七千六百零二個,等待。

      等待她羞澀的唇緩緩靠近,睫毛輕顫。我輕笑,不忍心告訴她,這是我第七次品嘗她的「初吻」。沒有主動上前,只是享受一公分的等待。

       

      第二十一回

      三萬七千六百零三個‧‧‧‧‧‧

      ‧‧‧‧‧‧

      我往後面翻了翻,裡面一行行數著各個等待,細膩描寫。

      「這些都是?」我指指地上躺的,牆上靠的。「寫這個做什麼?」

      「記錄無法重來,卻又不斷輪迴的時刻。」

      「這話好矛盾呀。」

      他打下句點,突然抬起眼:「知道為什麼不能走嗎?因為你在等我。」

      「什‧‧‧‧‧‧麼?你話題也跳太快了吧?」

      「我見過你,初次見面了六十四次。你沒能遇見我,我就去找你,因為你是我重複的人生中,最天真美好的休息點。你每次都帶有絕症,或許這樣短暫的相處才有意義。」

      他「刷啦」抽出一張紙,用鋼筆在上面畫出一條筆直的線,又圈了一個圓。

      「這條線是不斷前進的時間,而時間是由封閉的『圓』堆疊而成。每個圓都重複著同樣的時刻,就像你在那個圓中不斷刷牙,重複著吐掉漱口水。每個圓你都經過一次,感覺時間順利的推進。無數個你像跑接力賽一樣,且都是一模一樣。」

      「今天,」他把線上的小圈一個個畫出,又畫了更大的圈。「再也沒有一模一樣的你了。他們不再重複,經歷過一次後就會被抹滅,消失在時光之外,改變的就是這個大圓。起點是我出生的那一瞬間,也是我死亡時。我死後不久,就會再帶著前世的前世的前前世的記憶,回到出生的那年、月、分、秒,睜開眼!」

      我微張著嘴瞪著他,這些訊息實在龐大。他激動的微喘,似乎又蒼老了些:「我‧‧‧‧‧‧一開始感到無措,只要做出稍有更改的事,整個世界都將翻盤,我等於毀去了原本的世界!我憑什麼剝奪每個人過去的經歷?憑什麼改變?」

      房間回到寂靜,我默默的又拾起幾張紙:

       

      第四十回

      七億個,等待。

      等待儀器的心電圖顯示一條直線,還要等待回到最初的身體。那時大概又會因為神經元不合,而白白丟失部分記憶。我似乎認識這世界的每個人,卻又不熟。我用上一世的念想填補他們,而下一世,再用現在的目光凝視未來的人,總有時差。

       

      「至少你記錄了他們。」我輕拍他的肩。「他們和你一樣,長生不老,」我指向老人的左胸:「在這裡。」

      他露出了苦澀的微笑:「我明白。」

      「你們從出生開始,最終的等待便是死亡。而我,只有無期的等待。等待完後,再等待下一個等待。呵,其實不用寫那麼多張紙,只需要把無數個事件代換成『等待等待下一個等待』就好。」

      「那我呢?我已經死了,還在等什麼?等你?」我有些突兀的問。

      老人(或是大叔)的目光柔和起來,嘆了口氣說:「你這一世是死於什麼呢?讓我猜猜‧‧‧‧‧‧自殺?家暴?車禍?疾病?」

      「車禍。」

      「喔──真是可惜了。我知道你的壽命很短暫,所以幾乎每一世都會在你十七歲前去找你。也許一兩個月,多麼乾淨的四十天,你總會再按時離去。你總以為自己的心靈空無一物,甚至懷疑那種東西不存在於你的身體。以為自已只有無盡的壓力、煩惱別人得期許、書的價錢、父母、學歷、同儕等,腦子裡一團糟。」

      回顧我的人生,確實如此。

      「但你是我遇見過最單純的一個人。」他說。「我知道你在等我,上一世我沒去找你,也許在反複的時空中,這成為了必然,我一定要送你一程,或是為你畫下句點。」

      他將手中最後一疊紙塞入我懷中:「我又要離去了,這些送你,再見。」然後轉身,留下了背影在我心中,人卻離開。

      我摸了摸手中的紙,它乾燥的發出「沙沙」聲。

       

      第四十八回

      N個,等待。

      等待等待下一個等待。

       

      我看著看著,覺得莫名的鼻酸。想到這滿房間,他一字一句手寫的「等待」和他離去的背影,無聲的落了淚。

      醫生又持續觀察幾天,總算露出了笑容。我望著窗外,夕陽從地平線下降,不過也只是幻像。當醫聲點了點頭,打開了那扇門,說了句:「你可以走了。」我心裡一片平靜,只是抱著某人給我的「等待」,往門外的虛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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