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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牽羊禮之恥

金國天會六年陰曆八月二十四日(西元1128年陽曆九月二十日)清晨,在朝陽初升的上京(後世的哈爾濱市附近),數千名金兵把所俘的趙宋皇室、宗室一千三百多人驅趕至金國太廟門前廣場。虛歲年僅八歲的皇女趙柔嘉也身在其列。

柔嘉眼睜睜目睹凶惡的金兵動手扯掉皇祖父、皇祖母、父皇、母后四人的袍服,接着在皇祖父與父皇只剩內衣褲,而皇祖母與母后僅穿抹胸和襯裙的身上披覆長度及腰的羊皮裘。此外,金兵們強迫其餘俘虜們不分男女,一概脱掉上衣和内衣,也都披上類似短披風的羊皮裘。

這是柔嘉初次見到成年女子袒胸。儘管她早知道女孩子長大了胸部會鼓起來,但從不曉得,女人露出雙乳會引來男人貪婪的目光!她注意到了金兵們都在打量她那些封號為帝姬的姑姑們、封號為王妃的嬸嬸們,   以及皇祖父與父皇的妃嬪、宮女們,尤其盯着她們羊皮披肩下面大小、形態都不太一樣的赤裸乳房,羞得她們個個抬不起頭來。她為此同情她們,也因此害怕長大!

尚是孩童的柔嘉不理解眼前景象,不由得萌生了幼稚的想法:但願自己永遠是小孩,胸部平坦,不會惹來金兵多看一眼...

一陣北國秋風吹來,寒意直撲柔嘉沒有衣衫遮擋的平胸與肋骨,冷得她瑟縮。就在這一刻,金兵們拿來了一條條細繩子,用來把每個俘虜的雙腕合併捆縛,再拉着繩子另一頭。這樣,金兵們即可像牽羊一般牽着俘虜們走。

這就是金國獻俘儀式必備的牽羊禮。不過,牽羊禮並非金國原創,倒是從漢人的一種投降方式演變而來。原來,早在春秋時代,鄭國的國君一度光着上身、牽着羊,跪迎楚國軍隊。那種完全由男性從事的牽羊禮,已被建立金國的女真族改成了男女都必須參予,投降者牽羊也變成了投降者扮演兩腳羊,任憑勝利者牽行。

此時此刻,身披羊皮的趙宋俘虜們全都被金兵們牽着,排成了許多行列。排在最前面是太上皇、太后、皇帝、皇后四人。

等到胡樂聲響起,金兵們就把趙宋二帝牽進了紫色帳幔垂掩的太廟,去拜見金國皇帝完顏晟(女真名完顏吳乞買)。然後,在黑臉粗眉、不怒自威的完顏晟一聲令下,趙宋二帝向金國皇室祖宗牌位磕頭。

完顏晟一從寳座上站起來,就望似一座山。他身量約有後世公制的一米八八,而且體格非常魁梧寬壯。

在跪着的趙宋二帝面前,完顏晟親手宰殺了兩隻羊,作為祭品。他這也是做給趙宋二帝看,讓他們父子倆明白,披着羊皮的本身處境亦如待宰羔羊...

獻俘儀式結束後,金兵們押送俘虜們遊行。有樂隊走在前面吹打樂器,為遊行隊伍開道。遊行隊伍分為五批,每批前面各有金兵舉着一面白旗,上面分別寫着“俘宋二帝”、“俘宋二后”、“俘叛奴趙構母妻”、“俘宋諸王駙馬”、“俘宋兩宮眷屬”。

俘虜們垂頭喪氣,讓金兵們牽着前進,任由沿路圍觀的金國百姓們指指點點。遊行的終點是金國皇宮。

在金國皇宮的乾元殿,完顏晟冊封俘宋太上皇趙佶為昏德公,俘宋皇帝趙桓為重昏侯。苟且偷生的父子倆不得不唯唯諾諾、跪拜謝恩,又讓金國侍從替他們卸下了羊皮,換上了金國爵服。

稍後,父子二人穿着金國爵服出宮,跟宗室親王們一道被安排到宮外一座大型帳幄之中坐着。柔嘉以及她哥哥趙諶,還有堂弟堂妹們也都被帶進去了,跟長輩們一同席地而坐。

柔嘉察覺此處只有男人和小孩,十三四歲以上的女子都被金兵拉走了。同時,柔嘉遠遠聽見了金國翻譯在外面高聲喊叫:大汗有令,要給妳們這些俘宋的女人賜浴!

“賜浴”二字進入柔嘉耳中,只能讓她了解字面上的意義。她不懂,金國皇帝為何只叫婦女與少女去洗浴,而不讓男人、小孩也去洗一洗?然而,她並未提問。她繼續靜靜盤腿坐在帳幄內草席上,一心盼望母后儘快沐浴完畢,趕快回來...

童稚的柔嘉非常依戀母后,最喜歡跟進跟出,也最愛聽眾人說她長得像母后。柔嘉的五官確實是她母后的翻版,細秀的眉眼、窄挺的鼻梁、小巧的薄唇都極為酷似,唯有臉型不像母后的豐潤鵝蛋臉,更不像母后縱然年紀還輕,卻由於愛睡高枕而導致下頜線條稍微有點鬆弛。

柔嘉瘦削的小臉比較像父皇的長錐子臉。好在柔嘉並沒有父皇那樣朝前突出的顴骨。柔嘉的臉架子和母后同屬所謂的平面,並非父皇那種從額頭到雙顴往前彎、從臉頰到下頦向後縮的凸面。

她父皇趙桓的凸面錐子臉在這段等候的時間顯得神色凝重,略微弔梢的雙眼流露着憂慮。相形對照,俘宋太上皇趙佶似乎格外鎮定,乾脆趁着無事,練起了他崇信的道教打坐。

趙佶的下巴也有一點收縮,不過他的凸面反倒不如遺傳給兒子的那麽明顯,或許因為他臉型比較圓胖,就不顯骨架。趙佶享用多了御膳珍饈,難怪養得雖不肥但微胖,十分福相。儘管他受俘以來經過了太多折騰,不免消瘦,寬臉盤上卻還算有肉,只是鬆垂的眼袋和斑白的鬚髮透出了憔悴。

在虛歲四十七的趙佶閉目打坐之際,一個時辰緩緩流逝。趙宋后妃、帝姬、宮女,以及宗室女眷終於都被帶出了金國皇宮。

柔嘉翹首期待母后出現,卻出乎意料之外,瞅見母后身穿胡服,由金兵押送着,踉蹌走來。母后額頭上多了一道輕微的擦傷,一臉恍惚的神情,令柔嘉觸目驚心!

柔嘉什麽也不敢問,就默默跟在母后身邊,返回趙宋二帝與兩宮眷屬在上京棲身的元帥府。恰好這時候,元帥完顏兀朮(漢文名完顏宗弼)出征在外,也把家眷帶去了靠近戰場的安全地帶,空出來的元帥府倒有點像是一座行宮。

回到了元帥府,眾人都先去把羊皮披風換成了平日的服裝,就到飯廳去吃午餐了。唯有朱皇后沒去飯廳。柔嘉快要走到飯廳時,一看母后不在飯廳內,就悄悄走開了,溜去母后的臥室門口敲門。

柔嘉想對母后提出心中所有疑惑。偏偏,她母后朱璉堅決不肯打開房門,硬是把柔嘉鎖在房門外,隔門叫柔嘉去吃飯。

不知為何,柔嘉覺得很不對勁。她不想吃飯,只管跑去飯廳,請父皇來敲母后的房門。

她父皇趙桓立刻隨她趕到了她母后的房門口,一邊敲房門,一邊連聲喊她母后“璉璉”,卻都沒有聽到任何反應。趙桓急了,大聲叫人來撬開房門!

房門一開,趙桓與柔嘉隨即驚見,父女倆共同最愛的女人自縊了!朱璉的天鵝頸纏繞着白綾帶子,身上不再穿着金國皇帝所賜的胡服,而已換回了宋室宮服...

柔嘉嚇得大哭,哀聲大喊母后!趙桓則火速衝上前去搶救。一名金國大夫也趕到了。所幸,朱璉的力氣不夠大,白綾帶子勒得不夠緊,並未勒斷氣管,只是暫時窒息昏迷而已。趙桓連忙把穿戴整齊的朱璉直接抱上了床,讓大夫急救。

朱璉一醒,立即熱淚盈眶,含淚盯着站在床邊的趙桓,嗚咽道:“你為什麽要救我?這種日子根本生不如死,你為什麽還要我過下去?”

“璉璉,妳想開一點吧!”趙桓也滿眼是淚,哽咽着勸道:“就算妳捨得下我,也不能拋下孩子呀!他們兄妹倆都還小呢!”

朱璉不予回應,僅僅淡然說道:“我想小睡一下。請你出去吧!”

雖然,這一年虛歲二十七的朱璉比趙桓小兩歲,但在婚姻生活中對趙桓的態度,卻一直有些像個姐姐。優柔寡斷的趙桓向來習慣聽從賢妻每一句話。

“好吧!”趙桓果然點頭答應了,接着轉向柔嘉,叮囑道:“雪兒,妳留在這兒陪母后!”

“是!”乳名雪兒的柔嘉連忙表示遵命。

朱璉倒不反對柔嘉留下來。等趙桓與金國大夫走出了房門,朱璉就凝視着柔嘉淚痕未乾的小錐子臉,柔聲問道:“方才,母后沒嚇着妳吧?”

“有!雪兒方才簡直嚇壞了!”柔嘉刻意撒嬌,又殷切央求道:“求求母后,千萬不要離開雪兒!”

“雪兒,妳不懂!”朱璉温存喟嘆道:“無論母后在不在妳身邊,母后的心靈都永遠不會離開妳!”

朱璉稍作停頓,又諄諄教誨道:“雪兒,妳要記住,妳身上流着母后的血!妳敬愛母后,就要一輩子珍惜自己,妳懂不懂?”

“懂!”柔嘉深深點頭回道。

“那就好!”朱璉語帶欣慰笑道:“妳累不累?要不要來陪母后睡個午覺?”

“要!”柔嘉欣然答道。她看母后和衣而臥,就沒脫剛換好不久的童裝,直接爬上了床。恰在這一刻,她瞧見了母后宮服裙下雙腳只穿白襪,腳趾顯然並未用帛布條纏攏。

原來,當代纏足方式仍在模仿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南唐宮女,主要是把腳趾擠攏而纏得往上彎曲,塞進尖頭上翹的弓鞋。柔嘉曾在汴京的皇后寢宮看過母后那樣纏足穿弓鞋,可是自從被俘北上,母后為了方便趕路,就不再纏腳趾了。柔嘉比較樂意觀看母后腳趾平展的天然狀態。

朱璉發覺自己穿襪的腳趾被女兒盯住了,只付諸淡淡一笑,並且隨手摸了摸柔嘉頭上的雙丫髻之一,又順勢將柔嘉擁入懷中。柔嘉聞到了母后白淨肌膚上混合着桂花油芬芳的幽幽體香,備感舒適,加上她這一天起得特別早,午後難免有些疲憊,自然很快就睡着了。

當柔嘉醒來時,窗外天色像是已近黃昏了。柔嘉轉動雙眼,驚見母后不在床上,不禁心生恐慌!她趕緊穿上了衣裳,跑出去找母后。

眾人聽柔嘉說母后不見了,也開始到處尋覓。他們驚動了駐守元帥府的金兵,使得金兵們也跟着搜索。

勞師動眾不消多久,就有人發現,元帥府後門半開着。於是,一夥人匆匆趕往後門口去張望,結果在暮色中望見了苗條的朱璉一身像是騎馬裝的短衫、長褲、短靴,正在拼命狂奔。他們全都急起直追。

金兵們跑得最快,差點就追上了朱璉。只不過,朱璉搶先一步,爬上了湖邊一株黃葉飄零的大樹。

“妳爬樹做什麽?快下來!”一名金國軍官用他的母語粗聲吼道。他的隨身翻譯接口替他譯成了漢語。

朱璉充耳不聞,逕自爬到了更高處,才回過頭來,揚聲喊道:“你們聽好了!我現在發下毒誓,要詛咒歹徒,保護我女兒柔嘉!若有金國男人敢碰柔嘉一根汗毛,髒手就會腫痛;若有任何男人膽敢侵犯柔嘉,全身就會潰爛致死!”

激昂的喊聲方落,朱璉就縱身一躍,從樹上墜入湖中...

柔嘉剛剛跑到湖邊來,就親眼目擊母后落水。她發出了啊一聲慘叫,随後再也承受不了這般劇烈的驚嚇,暈了過去...

其餘眾人則駭然面面相覷。金國翻譯用女真語轉達了朱璉的遺言。金兵們聽着,霎時之間,全都大驚失色,渾身顫抖...

帶頭的金國軍官不信邪,故意在趙桓把昏倒的柔嘉抱起來時,走過去伸手探一探柔嘉的鼻息。不料,他的粗手指剛碰到柔嘉秀氣的小鼻頭,就像觸摸到火焰一般,灼痛得他大叫!

“哇!痛死了!這是怎麽回事?”金國軍官以母語衝口吼道:“俘宋皇后一定是個魔女!那她女兒就是小魔女,不能碰!”

從此,關於朱皇后臨終咒語的流言傳遍了上京。金國將士們都寧可信其有,誰也不敢再靠近柔嘉一步...

作者註:本書連載期間將定於台灣的週五、美國的週四更新。歡迎讀者們按時來追踪情節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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