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為

  

夕陽的餘暉在小路上拉出兩道一長一短的影子。

男孩神采飛揚的勾拉著男人的手臂，還把小臉貼上去蹭了蹭，而那男人則寵溺的揉揉他柔軟的毛髮，帶著無比溫暖的笑容。

「爸，書包會不會太重?我背吧!」男孩抬眼有點擔心。

「不重不重，爸爸背過更重的東西呢!」被稱做父親的男人笑了笑，輕輕搖頭說道。

「爸爸好厲害!」男孩輕呼，眼中頓時充滿崇拜。

見狀，那位父親拉過男孩的一雙小手蹲了下來，用堅強有力的眼神看著他，柔聲說:「小靖，你是我的一切，我願意為你付出任何代價來換取你的人生，所以爸爸當然要很厲害了!」

小靖眨了眨他明亮的雙眼，也不知是聽懂還是不懂，突然漾出一彎喜悅的笑容，小手硬是摟住爸爸的肩頸，大聲的說:「爸爸，我愛你!」

男人也笑了出來，用力把他擁入懷裡，在他額角上狠狠一親，「爸爸也愛你啊!」

兩人嘻笑著踏上歸途。





這是母親早逝，相依為命的一對父子。





「嘎哩...」一環金屬亮光反射著清晨的陽光，緩慢的滑入晨曦中。

一名蒼白了毛髮的男人用整個手臂使著力，努力讓自己移動到陽光下。

那動作熟練而且流暢，看樣子已經習慣了輪椅上的生活。

好不容易到達可以享受到舒爽陽光的定點，男人輕呼一口氣，放鬆肩膀向後躺去，微微瞇起眼。

早晨的陽光柔和不刺眼，就像被雙溫暖的手輕輕撫過。

他很喜歡享受這樣的清晨，所以不惜那麼早起來曬太陽。

望著光害稀薄的天空，他閉起眼，想起一些事。

兒子辛苦工作回來還要照顧自己.兒子悄悄在自己床邊累到趴著就睡，然後自己就會小心地幫他蓋上一條被子......

骨質疏鬆加上嚴重的跌傷讓他再站不起，只能倚靠著輪椅生活，生活起居也都要人照顧。

如此地造成兒子的不便，再加上每每看見兒子疲憊的睡臉，心中隱隱的不捨，讓他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搬進養老院。

當他終於確定地點後，他向兒子表明了自己的想法，他覺得，雖然這樣會增加開支，但至少可以省去上午請幫傭的錢，兒子的健康也能加以改善。

卻得到兒子強烈的反對，他再三強調，不希望父親離開家裡，錢不是問題，晚上可以交給他照顧，而且他也希望能有時間可以陪伴父親。

『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相反的我很高興，爸。』兒子輕握著父親的手說道，『爸爸可以陪在我身邊，我真的很高興。』

那時他開合著嘴，想堅持自己的想法卻又說不出口，兒子的話讓他哽咽。

但最後他還是固執地搬出去了，在那之後沉默了三天的兒子，送他到養老院，陪他一起辦好手續，並且給他一個深深的擁抱，『我會來看你，兩個禮拜一次。』

「已經三年了啊......」男人輕嘆，露出幸福的微笑。

有這樣的兒子真不知道是修了幾世的福啊。

現在會不希望父母離開自己身邊的子女有幾個呢?





「陳先生，您兒子來看您了喔。」

徜徉的思緒突然被打斷，男人眨了眨眼想適應刺眼的環境，抬起頭。

是負責照顧他的看護小姐。

「我兒子?」他疑惑地反問，兩個禮拜還沒到啊。

「恩。」看護小姐給了肯定的答覆，順手握住輪椅的推把，慢慢地推起輪椅。

會提早來看我...是發生了甚麼事嗎?男人擔心了起來，連平時所熟悉.輪胎和地板的摩擦聲都使他心煩意亂。

「小靖!」終於來到會客室，他大聲地叫喚那熟悉的背影。

那人轉過身，對自己的父親露出微笑，「爸!」

太好了，看起來沒事.....為人父忍不住鬆了口氣。

「因為放了年假，所以忍不住提早來看你了。」他順口解釋了下原因，並示意看護小姐把輪椅交給他。

「我們出去走走吧。」他彎下腰又笑了笑，輕輕推動起輪椅。

「好啊。」

輪椅緩緩滑出走廊。

「......小靖啊，有沒有好好吃飯啊?你又瘦了。」父親輕聲關心道，「不顧好身體怎麼做好工作呢?」

「......」兒子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後才朗聲回應:「有啦，別擔心。」

父親皺了皺眉，好像察覺了甚麼，「小靖......」

「對了爸，」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他打斷了父親的話，「我們過年去度假好不好?」

「好是好，但你的工作沒問題嗎?」

「不用擔心啦。」兒子想也沒想就回答了，似乎一切都計畫好了。

這樣也好...讓兒子工作之餘能夠好好放鬆一下，這麼想著，也就點頭同意了。

「太好了，那我們去哪呢?我記得上次......」

「就去.......」

「......」





他們去了恆春。

明顯比台北還溫暖的冬天張開雙臂迎接他們，舒爽的冬陽籠罩著兩人，化為一聲滿足的嘆息。

「啊.......果然選對了呢。」離開車站後，陳喻靖張開雙手面向陽光，彷彿在盡情地吸收台北不可多得的熱能，「對吧?爸。」

「比新竹舒服很多。」父親坦誠地說。

笑了笑，喻靖拉過推手，「那，接下來要去哪呢?」

「你決定就好。」回以微笑，父親輕聲說道。

到了這把歲數，兒子還願意陪著他，還能和兒子再出來度假，身為父親已經很滿足了。

兒子接著拿出了導覽手冊，把民宿旅館一一念出來供父親選擇，最後決定選一間靠海的小民宿。

訂好房間後，就是兒子拉著父親到處賞玩的時間了。

就和以前一樣。

『爸爸!我要玩那個!』

『啊，那個好酷!爸爸帶我去玩!』

『「今天好開心喔，爸。」』

喻靖大聲的喊著，對大海又是一聲痛快的喊叫。

沒變啊，是什麼變了呢?父親眨眨眼，感到一陣濕潤。

孩子已經長大了，而我也正在老去。

到那時，我還能守護這孩子嗎?

他靜靜地哭了。





逛完民宿附近的小夜市，父子兩人回到預定好的民宿。

喻靖小心的將父親抱上房間的床塌，也請人幫忙把輪椅抬上樓梯。

就位完畢後，他用力地把自己摔在床上，「咯咯」笑了幾聲，「爸，今天好玩嗎?」

那神情就像乖乖排好鞋子的孩子正等著父母稱讚般，他父親忍不住莞爾，伸手揉揉兒子的短髮，「你們年輕人當然好玩，但我老透了，不好玩囉。」

露出不符年齡的淘氣表情，喻靖起身去拿要替父親清洗身體的毛巾。

安置好父親後，才輪到他自己。

「那，爸，我去沖個澡。」喻靖告知了聲，離開父親的視線。

他沒注意到，在他拿出換洗衣物的同時，一張所得憑證滑落地面。

身為關心兒子的父親，他忍不住撐起上身想看個仔細。

「......!」



 

一往如常，喻靖很有朝氣的向父親道早:「今天天氣也很好呢!」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父親面色淡然，只輕輕頷首。

為什麼不跟我坦白?為何要暪著我?

他心裡充斥諸多疑惑，沉重的無力感壓在心上。

因為我已經...沒有用處了嗎?

不敢再想下去，他茫然望向窗外，是片美麗的海洋。

對呀...我曾經說過的。

『我願意為你付出任何代價來換取你的人生。』

沒錯，就這麼簡單。

「爸，我接個電話。」兒子微表歉意，笑著比比外面。

父親回他個微笑，目送他離開視線。

 

 

年邁的臉龐微微上揚，老人驕傲的笑著。

老天賜我這麼孝順的兒子，我很滿足了。

既然了無遺憾，那就讓我在最後...再為他做點什麼吧。

輪椅，悄悄滑動。

輪子在木製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接著一陣撞擊的鈍響。

造成這一連串聲音的結果就是喻靖回到民宿時看到的景象。

「救護車────────!!!!!」

他只是出去接個電話，只是這樣而已!為什麼...?

「爸!爸!!回答我───!爸────!!」他急忙跪了下來，檢查完呼吸心跳就開始做心肺復甦術，完全沒有任何猶豫，怎麼會猶豫?那是他爸爸!!

快恢復呼吸啊!快活過來啊!拜託.....!他是我爸爸啊!!

喻靖瘋狂的急救，幾乎快喪失理智，他只記得他做到一半被其他醫護人員拉開，接著就跪坐在地板上，無助的看著自己的父親被抱上擔架，抬進救護車裡。

我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

「嗚...你這廢物啊...!陳喻靖!接什麼...電話啊!!...嗚......」他抱住自己的頭，痛苦和自責化為流不完的淚水，爬滿他的臉頰。

爸!爸!!爸────────────!!!!!!!!

他隨後趕到了醫院，坐在不詳的椅子上等消息。

不久，醫生叫到他的名字，跟他說明病情嚴重程度。

「......昏迷指數3...」幾個關鍵字傳入了他耳中，讓他不由得愣了愣。

「3....?」他反問。

醫生沒有回答，只搖了搖頭。

那瞬間，喻靖可以感覺到，全身的力量...不只力量，所有的一切都被抽空了。

病床上，沒有紗布，看起來就只是像睡著的父親，再也不會對他笑了。

再也不會了。

喻靖失魂般跌坐回椅子，兩眼呆滯地望著病床，就像在希望.幻想這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方才收斂好的眼淚再度湧出眼眶，他斷斷續續的抽泣起來。



行屍走肉地回到民宿，免不了一些場面話，喻靖神色慘澹的應付過去了。

他望著父親摔下的樓梯，眼神空洞。

彷彿是無法面對他父親重傷的畫面，他別開視線，深吸一口氣，踏上樓梯。

短短幾階，父親跌落的影像在他腦中不停播放著，讓他心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房間空曠得過分，使得父親乾啞卻爽朗的笑聲迴盪耳邊，刺痛他的身心。

這時，他被一個物件牽制了目光。

喻靖戰戰兢兢的拿起它。

「我愛的兒子...」他失神般喃念出上頭潦草又熟悉的字跡...

 

"把保險金拿去用吧，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爸......」

雙唇顫抖著，喻靖握緊紙條捂著眼臉，任由淚水再度潰堤。

「我愛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