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想為你下一場海洋雪

      覺醒為嚮導之後,你一直在猜想,最適合自己的哨兵會是怎麼樣的人。

      你知道自己太年輕,能力還不穩定,資質在同期的學徒之中也很普通,所以並不期望被選為出眾哨兵的搭檔;即使如此,閒下來時還是會感到騷動與期待。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嘟嚷著往後躺,很放鬆地雙腿微微彎曲,漂在水際線上,像一隻很白的小浮屍,陽光灑在你透出水面的臉上,將淡金色的髮絲照得閃閃發光,彷彿一團溶在水中的晨曦。我潛入水下,伸長脖子在你腰上一頂,你早知道我會惡作劇,身子一蜷用水母漂的方式原地轉圈,拉住我直接坐到我背上。

      「阿司真是壞水怪。」

        你拍拍我的吻部,作勢要堵住上面的出水孔,被我搶先一步地噴了一臉水。

      我不是水怪,是你的精神體現。

      「是精神體也是水怪啊,反正你都在,是什麼有差別嗎?」你說著,輕拍我的側腹。我挺直背在湖上隨意游動,特意漂得高一些,這樣你可以少泡一點水、多曬一點太陽。

      「之後幾天好像會變冷,就不能玩水了。」你拉著我的頸子親暱地蹭,語氣有些遺憾。

      不下水我們還是可以見面的。

      「那還怎麼一起戲弄路人呢?」

      真壞心。很多人都在說湖區鬧鬼還有妖怪,要是驚動了長官不好喔。

      「嘻嘻,畢竟沒什麼人知道阿司的原型是尼斯湖水怪嘛。」

      你笑著望向遠方,接著擺擺手,翻身入水。我記得這個手勢的意思(其實你的心念一動我就能知道的),便也把自己往水裡藏,背脊微微露出水面,頸子太長了實在沒辦法,但反正你正希望別人看見這個姿態。遠方林間傳來驚呼,慌張的腳步聲往湖邊過來,我刻意緩緩再游一圈,用水怪的方式亂七八糟地扭脖子,然後在來者抵達湖邊前躲回你的精神領域。

      兩個結伴的路人爭執著到底是不是幻覺,你在蘆葦叢後面嗤嗤偷笑,直到他們走遠後才爬出湖。離水時有風吹皺湖面,春初的風很涼,你顫抖著連連打噴嚏,宛如波光瀲灩中一小株可憐兮兮的水草。

      靠我的鰭沒有辦法幫忙披毛巾,真遺憾。

      有一天你終於遇到了那個哨兵。

      視線相對就能感到靈魂的震顫,本能指引著你去接近他。

      那個人寡言內斂,像是舌下藏有全世界的秘密,你渴望著能挑探他的唇彷彿撬開海貝;你曾在湖中瞥見過他的身體,並對那之上的所有傷痕都好奇,心癢癢的,被小動物瘋狂撓著一般,也彷彿自己已經變成小動物,隨時要衝上去撓人家。

      不可以喔。

      「我知道的,就是想想而已。」

      你的爪子改往我身上亂抓,水怪的皮膚表層滑溜單調,一點也沒有那位哨兵的吸引人,你抓了幾下就意興闌珊地撤手,連我主動湊過去讓咬都不感興趣。你說,如果終有一天被允許認識每一個傷痕的故事,那時候的自己將比童話裡的一天擁有一個床邊故事的國王還富有。

      完成訓練課程,但卻沒有實戰經驗、也沒有專屬哨兵的菜鳥嚮導們,通常被安排在補給基地,輪流為暫時從前線撤下的哨兵進行精神梳理,直到技巧足夠熟練才會被分派正式任務。已經擁有嚮導的哨兵自然不需要這種食堂雜燴般的梳導,你們每天面對的都是精疲力盡而且精神壓抑的獨身哨兵;因為彼此不曾磨合(結合),所以效果並不特別好,但總是聊勝於無,偶爾也會有誰跟誰看對眼而湊成對的狀況,你覺得這其實都是組織的陰謀。

      「像是集體相親。」你小小聲補充,還呸一聲。

      嚮導比哨兵稀有,即使是不出色的你,有時也會被哨兵「獵捕」。你覺得他們都是飢渴的單身漢,眼睛綠油油的,氣味還很重,因此嫌棄得不得了,發現情況不妙時就會飛快逃跑。嚮導善於察覺人心的本能被應用得很好,至今都能安然躲過。相比之下你的那位哨兵先生那麼穩重乾淨,對象是他的話,就算被組織包辦婚姻你也願意。

      哦,雙重標準。

      「是本能啊,非他不可啊。」

      這樣的心意為什麼需要證明呢,為什麼非得因為經歷的夏日不夠多而被小覷真心的燃度呢。你一邊喃喃自語「難不成要把胸膛剖開才能證明嗎」,一邊不服氣地揪衣領,揪著揪著不知道想到什麼,自顧自地面紅耳赤起來。

      真是個小色鬼。

      你羞窘不已,推卸給覺醒後遺症,但我們都知道那也許是結合熱即將發作的癥狀。

      春天來了啊。

      我這麼一說就被滿臉通紅的你掐住脖子用力晃。

      呃呃呃精神體現可以觸碰可以擁抱,不可以虐待呀。

      許多人覺得你的情感只是青少年淺薄的悸動,是朝霧與冬陽,轉瞬即逝。

      他顯然也這麼認為,不怎麼理會總在附近探頭探腦的你,並緊閉精神壁壘,不接受一絲觸探。

      但你不管,順從己心地熱烈追求人家。一早發現第一朵結了白絨的蒲公英,小心翼翼地將它折了下來,護在掌心中想獻給他,就像是更多你曾試圖與他分享的、那些微不足道卻美妙的小風景──顏色特別亮麗的喜鵲鳥羽、形狀端整的青楓葉、觀賞雙輪彩虹的絕佳地點、一大捧白雪般柔軟的油桐花瓣。許許多多的。那些對你而言如此美好的景致,你希望比那些都更美好的人也能喜歡。

      可惜這次他還是沒有接受,雖然願意因為你的呼喚而停下腳步聽你說話,也回了話,那語言卻不柔軟,冷然尖銳,如同碎裂的花雕玻璃。

      嚮導們的情感天生敏感纖細,這樣天賜的賦予此時是完全的雙面刃,你被難以駕馭的情緒淹沒了,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心中洶湧澎湃卻不被認可的心意。避開眾人走到湖邊,你凝視那枝毛茸茸的蒲公英,噘起嘴卻沒吹,看了幾眼後扔向湖心,白色的絨毛迎風飄散,像是討求擁抱的小小的手們。我試著咬開落在你頭上的幾小朵,似乎不小心扯痛了你,你皺著臉嗚嗚嗚地哭成一團。被晦澀的情緒影響,我原本淺綠的膚色也變成黯淡的灰,跟天際滿布的烏雲同樣的色調。

      終於有一天輪到你幫忙他進行精神梳理。

      其實是偷查過基地給個別單身哨兵安排的診療行程,發現他被排在這一天,才跟朋友偷偷調了班;他們知道你的心意,對這位氣質冷淡而且行事低調的年長哨兵也興趣缺缺,因此樂意順水推舟。你搭著結合眾人心意的這條小船,緊張焦慮地等在治療室,嫌棄著黏呼呼的自己,可又不想放棄。

      他見到你時一愣,你有點怕人掉頭就走,好在雖然面無表情,他還是依指示坐上躺椅。

      你過度緊張而咬到好幾次舌頭,聲線僵硬得分岔,糗得不行,一點也沒能展現出預想中的可靠風範,他對此毫無反應真是最好的反應了──你想,一邊展開精神領域,試探地尋找、交疊他的。聽說肢體上的接觸能加速引導,但偷偷拂過對方黑髮的那瞬間,你發現自己激動得難以呼吸,強烈的情感衝擊差點讓人迷失自我,好不容易才得以設下足夠自保的屏障。你不敢再踰矩。

      他對這所有都沒有回應,無動於衷地閉著眼。

      你在心中默背各種守則,藉由沒有溫度的知識冷卻自己翻江倒海的心,他無畏(並且無謂)的態度其實是變相的不催促,你決定將之擅自解讀為他冷漠的溫柔,並感激不已。

      小房間裡充盈著淡淡的白噪音,在背景音的潮水聲中,你的心靈景象中心也緩緩顯現──那是一座暖陽下的湖,橙金色的光灑在漣漪間,像鑲著寶石的裙襬在飛舞、像牆頭探出的樹枝結了蘋果。閃亮的湖波與潮音結合,往常設在他周遭的屏蔽也消溶出一個小小的空洞,在他允許下你順著水流進入對方的世界線,越漂越遠,漂過日落月升,直到水色染成深邃的黑藍,抵達海中央。

      而他仍不在那。

      你在連星光都不存在的沉靜夜海中,輕聲呼喚,聲音碎在海波中,無人回應。

      他允許你進入他的世界,卻不願意相見。

     

      你感到受傷,但這樣心揪而沉的感覺也不是第一次了,你覺得自己還承受得住,鼓起勇氣面對廣袤而陌生的海,不服輸地攬著我,鑽入海中。海水的密度和味道與湖水不同,光度也越來越稀,穿越透光層繼續往下,你朝深海潛行,逐漸被黑厚的水層包圍,再不見光。這種水深在現實世界並不利於人類存活,但在精神世界,只要不退縮,就能一直一直往深處潛。你憑直覺游蕩在幽暗的漆黑之中,遇不見你與我之外的存在,靜默著的深層海流壓得你難以呼吸。

      而且覺得恐懼。

      ──這就是長年孤獨而沒有嚮導指引的哨兵會變成的樣子嗎?

      ──冷冰冰的、充滿窒息感、讓人感覺如此失落。

      我聽見你疑惑自問的心音。

      你恐懼著,卻不由自主地持續深入,這位哨兵的心靈圖景寂寞得讓人悲傷,面對這樣廣大的荒蕪你無所適從,只好努力地張開身軀,輕輕抱住在懷中流動不已的冰冷海水。你經歷的夏日不夠多,但願意把所有的熱度都給他,燃燒自己也在所不惜。在你過度耽溺之前,我阻止了你。

      被我咬著衣領拖離深淵的途中,你似乎瞥見到他隱匿在深海中的精神體。

      那是一尾微光幽幽,面目黯淡的燈籠魚變體。

      充滿好奇心的青少年,富有行動力,而且毫不猶豫於犯錯──換言之則是你悄悄竊閱過他的檔案。資訊中心有陣子在進行資料管理,轉移的是新駐進基地的人員資料,而那天剛好人手不足,不值班的人都被叫去支援,「因緣際會」在場的你,才能在被風吹亂的一疊文件中發現他的:

      小張大頭照(表情跟本人一樣兇而且禁慾)

      全名(相當樸素不過你喜歡那姓氏的發音)

      身高體重(精瘦的但你知道衣下身材很好)

      出生年月(一個有點遙遠的蒲公英盛放季)

      擅長偵測類別。

      以及精神體現的模樣。

      最後一項描述是威風凜凜的大翅鯨。

      而不是你親眼所見的那隻生機微薄的深海魚。

      你對自己的記憶力還算有信心,可是鯨魚與燈籠魚差別那麼大,並不存在錯看的可能,那麼,為什麼現實跟資料上的不一樣呢?

      你糾結,卻不敢直接去問對方;經過一次精神世界的重疊,與他的距離似乎拉近了,有一股縹緲的友善氛圍隱約會在視線相交時浮現,雖然還是沒什麼互動,但那雙黑眼裡的溫度淺而真實。你渴望再次進行連結,更深的、更雙向的,但他不會允許,因此得要很控制自己才能壓抑住鼓譟不已的精神觸手。

     

      在這樣的焦灼中,你不敢靠他太近。

      你不想讓他覺得,允許自己拜訪他的精神世界的這一善念,是一種浪費。

      儘管你迫切希望能建造出一個海底隧道,直通他的心底。

      這會是一個很長的隧道呢。

      「嗯……或者如果能為在深海中的他,下一場海洋雪(Marine   snow),也很好的。」

      一大片雪花般白茫茫的生命碎屑,在漫長的下墜期間,終有幾千萬分之一的機會,能與他相遇的吧。想著那虛弱的深海燈籠魚,你心疼不已,恨不得把全世界的食物與光都帶給他、恨不得自己就是他的食物與光。

      你的導師看了那次精神疏導的紀錄,抓著你嚴格批評了一番。

      你無話可說,因為就結果來說那確實是徹底的失敗,不只迷失在他的海中,連對接的精神線都沒找到,而且斷開精神連結之後,還沉迷於海的圖景中醒不過來,簡直成事不足。明明應該為此羞愧不已,然而……

      你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從情緒的汪洋醒來時發現他居然守在身邊,那樣太過美好而朦朧的踏實感。

      沒有把你扔著就走呢。

      還找了小薄被蓋在你身上。

      發現你醒了,甚至流露出一瞬的放鬆神情。

      在你沮喪道歉時,總是迴避著兩人直接接觸的他,主動伸手輕拍了你的腦袋,那手掌溫暖厚實的觸感讓人泫然欲泣。這個人真的太好了。你想。冷冰冰的,卻其實很溫柔。

      被導師教訓著卻神遊天外,你果不其然被罵得更慘。資深的嚮導導師神情嚴肅而擔憂,說你遭遇的是很初期的「混沌」。你知道何謂混沌,那是嚮導被過量過密的情感淹沒時,產生的情緒錯亂;但你不明白,因為那海中幾乎什麼都沒有。

      你的導師看著你懵懂不解的表情,不停嘆氣,磨磨蹭蹭地找出一張表格,放在桌上沉思了好一會,才拿起筆填表。

      那是一張執行哨兵與嚮導相容度分析的申請表。

      相容度越高,表示這對哨兵與嚮導越適合彼此,你希望那數字越高越好。

      「聽說超過九十,就會由組織認定,讓這一對哨兵嚮導結合呢。」

      你抱著我的脖子,貼在我身邊小小聲地說,臉頰紅紅的,因為幻想著許多美好的結果而眼神充滿期盼,想得深了自己都受不了,激動地趴在長椅上踢腿。

      如果數值不高怎麼辦呢?

      我問你,你似乎完全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愣了一下,「可是,我對他有那麼強烈的直覺與預感啊……怎麼會不相合呢?」你吶吶地說,埋在我懷裡搖了搖頭,細軟的金髮垂在我淺綠色的胸前,宛如深林中的幾絲晨光。

      我以長長的頸子纏住你一圈,將下巴擱在你的頭上,張開前鰭抱住你。

      執行分析當天,你焦慮得吃不下飯,導師被盧煩了,好不容易才鬆口讓你也在場觀看。

      你跟著導師一起圍在設施旁,看著螢幕上的數字綠光從零開始向上跳動。四十、五十、六十……攀升的數值彷彿直接牽繫著你的心跳,脈搏也隨之加快,升高著的數值讓你開心不已,簡直像誰許諾了的光明的成功率。

      跳出的數值高得讓你差點落淚。

      等到綠字終於停止變動,你真的哭了出來。

      那數字讓你難以置信。

      難以置信的低。

      明明一開始攀升得那麼順利,為什麼最後卻一口氣降下來?你不懂,拉著導師的衣角急急追問,導師可能見多了這樣的場景,悲傷卻堅定地告訴你,因為你跟他,完全不適合彼此。完全。

     

      多殘忍的宣告啊。你說。

      那我的本能我的預感我的直覺,其實並不值一提嗎?你問。

      也許設備故障了呢?你心存僥倖。

      導師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但你不願相信,哭著跑出辦公室,想去找他,才知道他已經結束整頓,一大早就跟著其他隊友再次前往戰線,並沒有留下一點隻字片語(雖然本來也不該奢望的,你難掩失落地說)。

      無數的夏季過去,無數的蒲公英盛放,無數的白絨花散落。

      你鍛鍊出成熟的嚮導技巧、浮躁的心性被繁多的訓練軋得穩重、不再與我一起裝水怪嚇人、成為導師收了小毛頭學徒。也有了相知相惜的哨兵。

      你的哨兵不愛說話,但常常讓他的精神體現為你歌唱,悠長低柔的鯨歌非常美,像是他難得低迴的情語。

      看著他的鯨,你會想到,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經為了一個人無比狂熱,盲眼傻瓜似的,彷彿全宇宙只有這麼一件要緊事,囂張得不得了、纏人得不得了;得不到那人,則宛如天地崩毀。但你還是,努力將自己拾起,並堅強地走到現在。那一度破裂的心的碎片,是不是終究成為海洋雪中的一片了呢──你曾經向我提問過的這個問題,如今是否已有能讓心平靜的解答?

      回首凝望過往,你會看到什麼?

      「我看到──」

      ──第一次執行正式任務那天,在天際翻捲的紅雲。

      ──第無數次打破他人的心靈屏障,剝落散裂彷如水晶碎片的心屑。

     

      靠精神力成功操控敵機那次,你獲得不少哨兵的刮目相看,卻難以真心喜悅,那是有人真的經由你的手徹底殞落的瞬間,你無法不去凝視下墜著的慘白機翼。第一次察覺爭戰的不可逆、第一次質疑受訓的意義、第一次憎恨自己的天賦。

      馬上聯想到的是不美好也不安詳的時刻,真可惜。

      「美好而安詳的、只有嚮導才能體會的時刻,也是有的。」

      請告訴我。

      「阿司真是好奇寶寶。」

      告訴我吧。身為精神體現,雖然能讀懂你的思緒,卻不明白那樣的心情。

      「……是終於找到了想擁有我、也想被我擁有的哨兵,的時候。」

      有別於過去那個生機蓬勃而衝動的少年,你對多年後的再一次悸動顯得更謹慎,不自覺地想到少年期的第一次動心,而更加顧慮;住進你心裡的人實在太稀少,而之前那次又太失敗,你總忍不住要拿他們互相比較。

      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樣,你的哨兵也給了你強烈的預感(但這次你不再執意聽從難以捉摸的直覺);也是你會欣賞的外表與體態(比之前喜歡的對象還要更成熟結實一點)。

      跟很久很久以前不一樣的是,他會低頭專心傾聽你的話語,黑眸幽幽的倒映著你金髮的光(你受寵若驚於他的認真以待);你們的配對指數高得誰看見都會驚訝(以前也幫你做過分析的導師,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他會不時回頭尋找你的身影,然後微揚唇角,一副知道你常常偷看他似的(哨兵的感官敏銳得讓人無所遁形);他還送過你一些小東西,例如漂亮的鳥羽、緋紅的楓葉、雨後彩虹的倒影,以及很俗套的四葉草(你笑他一把年紀了怎麼送的東西這麼孩子氣,他則堅定地回一句「因為你喜歡」,然後又塞給你一大把蒲公英);一起守火而昏昏欲睡的夜晚,他在柴堆的輕響中敘說過幾則驚險跌宕的故事(你後來在他身上找到相符的軌跡與刀痕,才知道那都是真的);為他進行的精神疏導,輕而易舉並且事半功倍,那不只是因為你們高度貼合的相性(更多的是他無條件的信賴,雖然你不懂他為何能如此信任,但你願不負所託);他的精神體現乘載了他所有的浪漫,特別喜歡繞著你唱歌跳舞(然後你又笑他,說他是個老悶騷)。

      他熱烈地追求了你。

      他一遍遍地親吻你。

      他傾盡了能給的所有溫柔。

      你對這些全都難以抗拒,除了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再無其他辦法。

      他的海充滿了光,七彩的魚與珊瑚在盛光的淺海裡美得像詩。他說那是你給的光。

      你跟他在一起,幾乎又總是在笑了。

      除了某個例外,在你偷偷決定停用結合熱抑制劑的那天。

      「啊……提到這個就很難為情啊……」你低笑出聲,帶著羞澀卻喜悅的味道,那笑聲讓我聯想到陽光下閃著虹彩的湖水漣漪。你當時早已成年,本能卻長期被壓制,一朝停藥,信息素來勢洶洶得差點把整棟宿舍樓都炸了,你也沒想到會發作得那麼猛烈,躲在小房間裡將自己上鎖,直到他聞訊奔來並把門外不懷好意的其他哨兵都趕走,才驚恐地打開門。

      「他那時候表情真的很恐怖,神情超級猙獰地把門反鎖,精神圖景啪地劈臉蓋過來,然後我就看見他的海化成一大片海嘯,兇巴巴往我身上撲,非常有壓迫感,差點就要哭了。」

      我記得是真的哭了。

      不過馬上被你切斷了精神共感,所以我並不知道那之後的細節。

      能再次現身時,看見的已經是你和他糾纏著睡死在彼此懷裡的畫面。你眼角都哭紅了。

      這真的是個好的回憶嗎?

     

      「是的呀,再好不過了。」

      在我的請求下,你用分享寶物的口吻述說了後面的故事:

      「灰藍色的海嘯在碰到我時突然變成磷蝦般的粉紅色,像是水中盛開的櫻花,柔軟又漂亮。一點也不恐怖了。水流過我的身邊,籠在耳際的都是沉沉的心跳聲,好像有誰在不停地說著悄悄話。」

      「我抱住那水流──總覺得非這麼做不可,而且印象中很久以前也做過類似的事──但那海卻不如印象中冷漠,帶著他的體溫也回抱過來,炙熱無比。身體感覺很怪異,但除了痛又不是不舒服,被他與他的海抱著時,我聽清了那些悄悄話,所以,嗯,高興得哭了。」

      「這個悄悄話是我跟他之間的秘密,即使是阿司也不能告訴。」

      嗯──真小氣。

      你笑著不說話,我從你的回憶看見你的湖緩緩與廣袤而陽光普照的海連在一起,有懶懶的海浪在拍打,金色的光線灑在其間,像是你的髮。

      最後終於和彼此眷屬之人心靈相通,是什麼感覺呢?

      「是被一整個海洋包覆的、龐大的安全感。」你說。「那真的再好不過了。」你又說。

      回首凝望過往,你還看到什麼呢?

  

      「我還看到──」

      「──被傾倒的房柱砸中的他,以及被他護在懷裡、幾乎毫髮無傷的我。」

      「即使哨兵的自癒力強悍,就算很快能恢復如初,只能看著他流血而無能為力的心痛感,我不想再體會了。」

      「我打定主意要成為能守護他的嚮導。肉搏戰我幫不上什麼忙,但精神空間裡,我要為他敞開一片坦途,而那如果意味著必須讓更多人從我的精神控制下殞落,我也義無反顧。」

  

      你成功了嗎?

      「……我成功了嗎?」你複述我的提問,想了很久還是不曉得該怎麼回答,表情空白。

      我游向你,抵著你的額頭,與你分享我的記憶──在一次突擊失敗的任務中,你確實以強大的精神力壓制了反擊的敵軍,那能量比你之前所有的發揮都剽悍,藉此才爭取到時間讓隊友撤離,然而那實非你所能承受的強度(這是個太過輕淡的說法)。

      你失去自保能力,走都走不穩,隨時要昏厥倒地,在成為其他人(他)的負累之前,你選擇從海崖跳下──跳得太堅決,他連伸手挽救的機會都沒有──你的軀體在海面砸起白色泡沫,黑海像是深不可測的怪獸,一口將你的身影徹底吞沒。

      一入海就失去意識的你沒有掙扎,下沉著,下沉著,下沉著。

      你許過的願成真了,你成為了海洋雪。

      你沒能聽見他心靈破碎時的慘叫。

      你沒能目睹他的大翅鯨如何剝裂變形。

      你沒能察覺那尾在海底逡巡不已的燈籠魚的本相。

      在破損的精神景觀中,過去與現在的時序早已錯亂,你在與他共鳴的精神世界中,再一次相遇於少年期,重複著初戀的經歷而結局卻截然不同──你沒能讀懂這些昭示錯誤與不祥的預兆──所以我來了。在暗無天日的幽暗的海中,你看著我,你本不應看得見我,但這裏是精神世界,所以你琥珀色的眼眸與柔亮的金髮在我眼中一覽無遺。

      ……你睡得太久啦。

      我說,並輕輕咬了咬你的頭髮。髮隙的搔癢感讓你微微抽動指尖,有誰迅速地握住你的手,那溫暖厚實的觸感讓你泫然欲泣。

      該醒啦,你這小懶蟲,與他共度的未來不是再好不過了嗎?別一個人搞自閉呀。

      漆黑的海中沒有光,水路漫漫,識不清前行方向,不過沒什麼好怕的,我就在這裡,我會陪著你,我會馱起你,帶你向上浮游。循著光的隧道,海色最終會漸漸變亮,你很快能再次置身於那片暖呼呼的淺洋,那裡有鮮艷的魚群、繽紛的珊瑚、大片漂舞如雪的蒲公英。你相信燈籠魚也能唱出鯨歌嗎?讓我帶你去聽。

      「阿司明明是水怪,尼斯湖水怪是淡水種吧?怎麼能在海底游嘛……」

      甦醒過來的你聲音非常沙啞,說話內容彷彿夢中囈語,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睜大雙眼望著你的神情傻極了,你朝他微微一笑,被他如癡如狂的力道抓進懷裡時只能虛虛地軟倒。

      牽好他的手,以後別再迷路囉,如果真的那麼不小心,就呼喚我吧,我一直都在。我不是水怪,是你的精神體現。

      是你的精神嚮導(Mind-guide)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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