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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osen One〉(5)

      被愛德華當作陷阱的屋子建在郊區,本恩領著弗羅斯走了一會兒,便在一處四下無人的荒野停下腳步。他沒有立即提問,而是默不作聲地凝視著弗羅斯,對方也乖巧安靜地望著他,像一隻訓練有素的狗兒在等待主人的指令。

      「首先我想問,為什麼是弗羅斯拜特?這個名字有什麼含義嗎?」

      「沒有特別的含義,是僕人們私底下為我取的代稱,一時想不到本名以外的稱呼,便以此為名。」

      本恩曉得人類向來不滿足於本名,更喜歡以除此之外的稱號彰顯身份。「凍傷」聽起來兇猛帥氣,和傭兵一職相得益彰,卻不適合爭取成為統治者的皇子。更何況僕人對皇子私底下的稱呼是上不了臺面的,想來必定暗藏負面含義,和弗羅斯相處過的本恩也多少能猜到——只有末梢泛白的髮色看著像是結了層霜,不過主因多半也不是外表,而是他不近人情的性格。

      弗羅斯不符合人類思維的行為、無法同理他人情感以及本恩眼中最直接的證據——奇特的魔力波紋,看得出他自述的經歷並非謊言,然而本恩還是有些難以置信。他存在的時間長到說是與天同壽都不為過,卻從未聽聞神會和人類交易,遑論是這麼荒謬的交易內容。

      「感受情緒的能力」即使對神而言也不是能拿走的東西,神根本無法從這場所謂的交易中獲得什麼,況且本恩認識的神是將維持世界平衡視為首要之務的無趣傢伙,倘若真的是為了世界,也不會選擇皇子之一的弗羅斯,而是直接找上皇帝才對。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對方並非神,弗羅斯的母親大概是被和自己類似的存在騙了。

      由神所主導的戲一成不變,沒有任何看下去的必要,好在事實並非如此。雖然好奇那位「神」是如何將人類的身體改造成能和所有元素產生共鳴,但本恩暫時不打算深究「祂」的身份和目的,隨著劇情展開謎底自然會揭曉,眼下更令本恩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第二個問題,你失去的是『感受情緒的能力』,而非『產生情緒的能力』,對吧?」

      「神會按照字面意義實現祈求,所以儀式前會先列出再三確認過的祈禱讓祭司念出,儀式途中也會有專人隨侍在側,將對話一字不漏地記錄下來,如果紀錄沒有出錯,祭品確實是『感受情緒的能力』。」弗羅斯照例將所知悉數道出,語畢卻和提問者一起陷入了沉思。兩人腦中閃過的念頭重疊了一瞬,旋即背道而馳。

      倘若弗羅斯不具有產生情緒的能力,便和其他無意識的存在一樣無趣,但他並非沒有情緒,只是無知無覺。他的思考看似由理智佔上風,卻仍潛藏著本能的主導,致使他的行為在常人看來毫無邏輯而言——這正是本恩在尋找的,有別於生物和非生物、獨特且嶄新的存在。

      然而本人得出的結論卻大相徑庭:弗羅斯踏入龍窟本是為了尋找「神」的蹤跡,他曾和大多數人一樣,以為帝國懸賞僅是先皇為了杜絕古王朝捲土重來而設計的傳說,不但真實存在還一心求死的龍讓他意識到懸賞對皇室的危險性,決定將龍帶回斯羅諾斯交由皇帝處置。弗羅斯原先並不打算利用本恩實現自己的願望,確切來說,他甚至連願望都沒有,只當作搪塞龍隨他前往皇城的藉口,直到本恩的提問點醒了他——

      母親要求他和神解除契約,是希望他擁有感受情緒的能力,既然產生情緒的能力仍在,與其尋找可遇不可求的神,不如自行學習如何感受。弗羅斯深知包含親生父母在內,無人願意長時間和自己相處,但若是透過懸賞的話⋯⋯

      「我想知道的差不多就這樣了,還你吧。」本恩抓起弗羅斯的手腕,將短劍塞入他的掌心,「這上面確實有除了你之外的魔力波紋,但微弱到就連我都要非常專注才能發現,憑你想找到那位『神』⋯⋯或許耗費一輩子都辦不到。」

      「不用擔心,我已經想好替代方案了。皇室必須實現屠龍者的願望,我可以要求父皇教導我感受情緒的方法,直到我學會為止。」弗羅斯說著低下頭將短劍綁回腿上,也因此錯過了本恩眨眼間的神情變化。

      未曾見過大海的人,會因旁人的描述將它想像成巨大的湖泊,不明白風浪的模樣;未曾體會過情緒的人,自然也無法同理他人,理解表象之下暗藏的波濤。以弗羅斯的出身,不可能沒有人教導過他如何扮演普通人,只是皆以失敗收場——或許這正是弗羅斯被逐出皇城的原因。本恩不曉得當今皇帝的為人,但就人類的習性來看,多半會為了將龍佔為己有對弗羅斯的願望敷衍了事,而當事人很可能至死都不會發現。

      他倒不是希望皇帝真誠地教導弗羅斯,相反的,他希望皇帝鄙視弗羅斯的願望、狠狠踩碎他潛意識中對情感的嚮往,讓弗羅斯明白維持現狀才是最好的選擇。如此一來,便不會有無趣的制式配角登場,耽誤本恩觀賞這齣篇幅有限的新劇目。

      當弗羅斯再抬起頭時,本恩掛著一如既往的微笑頷首,似乎相當贊同他的替代方案:「既然如此,我們現在就去見皇帝吧。」語畢忽然上前攬住弗羅斯的腰,將他整個人擁入懷裡。

      即使是弗羅斯也因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愣住了,尚未反應過來便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失重感令他下意識緊閉上眼。當佔據了知覺的強烈暈眩逐漸退去,首先感受到的是臉頰上細膩冰涼的觸感。弗羅斯以為自己正趴伏在地,嘗試撐起身體才發現自己似乎乘坐著什麼,睜開眼卻只看見一面漆黑的⋯⋯牆?

      「你醒了?」熟悉的嗓音彷彿在耳畔低語,環顧四周映入眼中的卻只有樹木的枝葉。弗羅斯扶著那面約一公尺寬的「黑牆」起身,打算找出聲音的來源,對方卻馬上制止了他:「乖乖坐著別動,人類可沒辦法那麼快適應空間轉移魔法。」

      方才的動作令尚未完全好轉的暈眩晉升成了反胃,弗羅斯聽話地坐了下來,轉而在腦中行動:傳說只有龍族能使用空間魔法,從未聽聞還能帶上其他生物⋯⋯暫且不提魔法如何運作,此時的狀態連所在地都無法確認,只能推測自己應該正坐在本恩的背上。先前兩人一直徒步旅行,為什麼突然用了魔法?又為什麼要變回龍形?難道⋯⋯

      「你這麼急著要帶我去見父皇,是出了什麼事嗎?」

      「看不出來你還滿聰明的。我確實要帶你去見皇帝,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單純是感到好奇罷了。」

      或許是因為此刻除了思考無事可做,本恩的語調分明和平時並無二致,弗羅斯卻不像平時那樣僅止於相信,反而產生了聯想甚至提問:「聽說你是世上最後一隻龍,這是真的嗎?」

      「我和其他龍沒有聯繫,但人類是最愛多管閒事的生物,他們說的大概沒錯。」本恩答得滿不在乎,比起自己的同族,難得追問私事的弗羅斯更令他感興趣:「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在想,你就以尋找同族為由活下去,如何?只要是生物都有家人,如果你對我的家人感到好奇⋯⋯」

      「所以人類不將龍稱為生物,而是怪物。」一陣颶風猛的颳起,弗羅斯下意識抱住了本恩的頸脖,雙手也緊緊握著突出的鱗片。風聲呼嘯,本恩的聲音卻清楚傳入耳中:「再抓牢點,我們該出發了。」

      隨著身後不遠處的雙翅拍動,風壓越來越強勁,弗羅斯瞇著眼望向愈發遙遠的地面,他們從斯羅諾斯郊區的獵場一路飛向皇宮前的廣場,途中被巨大黑影籠罩的人們驚呼連連、四處奔走相告。待二人抵達時,看守的士兵雖然神色難掩緊張,仍像早有預料般上前喊道:「馴龍的勇者啊,陛下正在為接見您做準備,還請稍候。」

      「不用回話,就這麼等著吧。」本恩也像早有預料般制止了正打算解釋的弗羅斯,轉而趴伏在地望向佇立在廣場中央、恰好與自己視線平行的男子雕像,「這東西做得很仔細啊。」

      「這是紀念開國英雄奧德里奇陛下而造的雕像,集結了時下數一數二的土屬性魔法師,製作出象徵皇室的純灰色巨石,再由最優秀的工匠耗費半生雕刻而成。」弗羅斯的語調猶如背誦般流暢而又毫無起伏,本恩已然習慣他差勁的旁白,反倒是駐守在旁的衛兵嚇了一跳。

      「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怎麼突然⋯⋯呃⋯⋯」

      「不,我在——」

      「忘了告訴你,以我現在的狀態只有你能聽到我說話。」

      「沒什麼。」弗羅斯迅速打發驚疑不定的衛兵,背過身靠著龍金屬般冰冷光滑的頸脖低語:「你的意思是,龍和神靈一樣是透過魔力傳遞意念,而你的魔力只有我能承受?」

      「差不多吧。」這寥寥數字本恩答得漫不經心,卻讓弗羅斯陷入了思考的漩渦。

      神和精靈沒有實際形體,所以只能以魔力傳念的形式和生物溝通,但並非所有生物都能承受神靈的魔力,尤其神的條件遠比精靈難以捉摸,即使是被尊稱為「神的傳信人」的菲迪皮德斯家族,也不是所有人都具備和神「溝通」的能力。龍分明是有形體的,條件卻比神更為苛刻⋯⋯本恩所言不可盡信,能「聽到」的人是否只有一個仍待商榷,但他確實能做到魔力傳念。

      由此可知,龍的存在比起生物或怪物更接近神靈,但在弗羅斯的認知中,人類自古將龍視為災厄的象徵,所有與龍相關的典籍幾乎只記載了如何屠龍,開國英雄甚至不計代價也想殺死世上最後的龍。

      究竟龍是什麼樣的存在?為何會對人類造成危害?真的有必要將龍從世上根除嗎?不,和這些問題相比,更讓人想不通的是——

      「本恩,為什麼你會想⋯⋯」

      「勇者大人!」龍的腳邊不知何時聚集了一隊衛兵,弗羅斯從出聲者的穿著認出他的身份是禁衛隊隊長,面孔卻不是自己所知的那一位。他向龍背上的勇者行禮後,垂著頭宣讀皇帝的命令:「由於龍的軀體過於龐大,無法按慣例在王座廳招見您,陛下花了些時間佈置花園,如今場所已安排妥當,還請您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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