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04.

殘陽如血。

斜陽餘暉照得不遠處連綿的城牆嫣紅似血。

白凝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如今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親人、婚姻、家庭……她什麼都不剩,什麼都留不住。

腦海一片暈呼呼的,她如遊魂一般,毫無意識地遊走在日落向晚的大街上,不知道要往何處去,只任憑意識帶著她到處漫無目的地亂轉。

當她再次回神過來的時候,她怔怔地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熟悉而刺目的「晚香樓」三個大字,心裡一時五味雜陳。

明明發誓,此生再也不會踏進這裡;明明,她是這麼的厭惡這個地方……

然而,人心有時候偏偏這麼奇怪。

越厭惡、越忌諱,就越無法忘懷。

察覺到有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白凝轉頭看去,卻見到了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冰冷面具下的眼裡是意料之外的淡定。

白凝定定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道:「你知道我會回來?」

「妳一定會回來的,不是嗎?」

他說得如此篤定,彷彿早已將她的一舉一動摸得一清二楚。

白凝盯著他,目光像是要將他看透,而他也不避不躲,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鋒。

良久,她才收回目光,別過頭去。

樓中一片歌舞昇平,粉香鬢影,偶爾傳來陣陣輕笑,曼妙的舞姿、婉轉的曲調,宛若一片紅塵幻境,白凝微微皺眉,只覺得這樣的環境令她不甚自在。

這晚香樓主即是此次請他幫忙的事主,傳聞這些年來晚香樓中怪事不斷,凡是舞姬登台獻舞,必然見血,導致當年轟動一時的劍舞漸漸成為了一種禁忌。

白凝事不關己,抬眼打量著對面的男子,但見他一身素白衣衫,玉簪束髮,修長如玉的手指端著碧玉茶盞,分明是對著這滿樓風情,香豔奢靡,可他卻不見絲毫動容,如入無人之境,從容自適,任何污穢都沾染不了。

反觀坐立難安的她,他淡定的彷彿他們來的不是青樓,而是茶樓。

白凝憤憤地想,偽君子!來青樓不喝酒,點什麼茶啊?還不點姑娘作陪,表面上一副臨懷不亂的正人君子柳下惠,誰知道是不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真小人?

公子並不知道白凝心中一連串的暗諷,逕自望著窗外的一樹桃花,默默出神,眼底泛起了許多漣漪,宛如窗邊搖曳的燈光。

白凝看著老鴇再一次無功而返,這已經不知道是男人第幾次拒絕姑娘作陪的邀約,眼看著老鴇面上就快要崩不住的表情,別說是她,她都快要崩潰。

「我說,你到底要做什麼啊?」白凝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來了這一整日,他來晚香樓,不飲酒、不讓姑娘作陪,什麼都不做,只待在房裡賞花喝茶,一派悠閒自適,倒是她,與他如此毫無意義的枯坐整日,心裡頗受煎熬,坐立難安。

比起已知的恐懼,未知更顯得危險。

「妳在緊張什麼?」

「什麼?」

「妳很害怕。」男人漫不經心的啜飲杯中的茶水,明晰的目光瞥向對座的白凝,「從進門開始,妳就一直在戒備,觀察四周的一切,而且……妳很緊張。妳為什麼緊張?又或者說,妳在害怕什麼?」

冷淡雅正的男子,不喜言談,張口卻是一針見血,可見心思細膩,觀察入微,這般……可怕。

白凝打從心裡感到一股惡寒,手邊的茶被她失手打翻,碧綠茶湯流了滿地,她強撐著面子,反駁:「我才沒有。」

「是嗎。」男子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杯盞,緩緩開口:「妳父為前朝丞相,一朝入獄,滿門抄斬。十六歲被賣入晚香樓,十七歲以一舞名揚天下,十八歲為傅家少公子夫人……我說得,沒錯吧?」

白凝面色大變,「你到底是誰?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聞言,男子面具下平靜如水的面容有了一絲漣漪,「妳……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

他的眼眸幽深一片,似一汪深潭,深不見底,幽深難測,白凝看著他的目光,心中一顫,內心深處某個乾枯的地方,湧動著、晃蕩著,因著他的一個眼神而再度變得潮濕起來。

她看著視線裡的男人放下手中杯盞,從位置上站起身來,朝她步步逼近,白凝一路後退,直到背後傳來堅硬的觸感,她才驚覺自己竟然不知何時已經被逼至牆角。

她皺了皺眉,正欲脫身,他卻比她更快,伸手抓著她的手臂,手上用力又將她拉了回來,白凝掙脫不得,咬了咬唇,只得道:「你……你做什麼?」

男子聞言,但笑不語,抬眼將她故作鎮定的蒼白面容盡收眼底,隨即抬手拉過了她纖長的手,絲毫沒有察覺到此時兩人之間隔得極近,隨著這麼一扯,都能感覺到彼此溫熱的氣息,動作更是親暱曖昧。

他垂眼拉過了她的手,面具下的目光似不經意地細細打量,眸間卻隱含著絲絲綿長的柔情,旁人看不清。

「聽聞,晚香樓的頭牌姑娘擅舞,千金難得一見。」他避開了她的問題,反道。

「那又如何?」

「傳聞,無數男子一擲千金,只為見得舞姬一舞,更甚者,欲奪舞姬芳心。」話音一頓,他嗤笑一聲,「尤以傅家公子為最。不惜花費萬兩黃金,替伊贖身。」

白凝挑了挑眉。

他直直地望著她,薄唇微啟,緩緩地道:「聽聞,舞姬最擅劍舞,當年便是以一舞揚名天下。」

有遙遠的記憶浮上腦海,白凝目光微動,歎息:「我已經很久不跳了。」

「為什麼不跳了?」

是啊,為什麼……不跳了呢?

她為此苦學許久的劍舞,終於獲得青睞,可為什麼後來的她,從什麼時候起,突然不再跳了呢?

迷茫的目光望見窗外的桃花,遙遠而模糊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慢慢地浮現上來,露出朦朧而虛幻的光影。

花蔭下,一道人影自遠處緩緩行來,望著滿園鮮豔的桃花林裡獨舞翩躚的人影,持著一只玉笛,沐浴在紛紛灑落的花雨之中。

「你怎麼來了?」一個旋身,她的目光瞥見園中佇立的人影,先是一愣,才堪堪回過神來。

「此間的桃花,滿目繁華,花葉紛亂,煞是好看。」他輕笑著答非所問。

「桃花輕薄,難為你也喜歡。」白凝輕哼了聲,反問:「我跳得不好看嗎?」

她新練的舞,連舞坊最善舞的舞姬亦自嘆不如。

聞言,他莞爾一笑,聲音滿是縱容,道:「妳若跳得還不算好看,這世間的舞姬只怕都要無地自容。」

「那比之這滿林桃花呢?我的舞好看,還是花?」

「花與人,到底不同。」他輕輕歎息,抬眼看她的目光卻柔和溫潤,透著鼓勵的意味:「妳既精通此道,便不該荒廢,勤加練習,總有一天,定能有所成。」

白凝一愣,「我爹娘都不讓我習舞,你這樣的人,竟然會支持我?」

當今世道,跳舞是為微末伎倆,多為娛樂討好之用,正經閨秀極少習舞,彼時白凝仍是丞相之女,名門千金,身份尊貴,自然不比常人,習舞自然是被禁止的,所以她向來只能偷偷學。

「人各有志,亦有所長,順心適性方為大道。妳的舞跳得這麼好,自是上天賦予妳的才能,既承此道,便不該為外界世俗所累。絕世之花為塵世所困,是這世道對不住妳。」他輕柔地拂去她髮上的一片落花,微微一笑,道:「但我相信妳,終有一天,能有所成。」

從未有人這般鄭重其事地鼓勵她,白凝仔細反覆咀嚼著他的話,心裡有一顆名為希望的種子,悄然萌芽,開口便道:「那若我真有所成之日,你就來當我的唯一一個觀眾吧!」

來人一愣,縱容又無奈,隨即輕笑著答應了她。

他不知道,那時候的她,把他對她的鼓勵當成了目標,支撐著她,在最美好的年歲裡,綻放出最驕傲高貴的姿態,也在最無助絕望的時候,成為了她唯一足以傍身的工具--為了活下去。

被誣陷背叛的時候,她生氣,卻沒有絕望;阿爹被捕,滿門入罪,阿娘自殺的時候,她無助悲痛,也沒有絕望;她一直記得他說的話,儘管入了晚香樓,也努力不懈的練舞,等到她終於以一舞揚名天下的時候,她沒有等來記憶裡的那個人,而是等來了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來人將手中的曇花交給了她,「這是他留下的遺物,臨終之前,囑咐我將這盆花交給妳。」

白凝低垂眼眸,伸手僵硬地接過了那盆花,腦袋一片空白,耳邊只聽見來人歎息的聲音道:「一盆花而已,他卻像什麼重大的事一樣,再三囑咐要我告訴妳,要保持赤子之心,相信自己,即使周遭全是黑暗,妳也是唯一的光。」

的確是他會說的話,一樣是那麼溫暖,那麼可靠,莫名地給人一種忍不住想要依靠的錯覺。

可事實卻是他失約,再沒來過。

她只知道,答應了人就要守約,卻不知道還有一種失約,永遠都無法兌現。

白凝微微恍神,蟬翼似的眼睫微微一顫,半晌才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滿是倔強,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得扯了唇角,苦澀地揚起一抹笑來,「因為,我……再也跳不出來了。」

無奈的一句話,以含著三分苦澀、三分倔強、三分淒楚、一分蒼白的語氣說出來,硬是將如此曖昧的氛圍蒙上一層冰冷的晦暗。

那是一種被催折的絕望。

男子感受到了這句話背後的蒼涼,握著她的手一緊,眼裡頓時閃過了很多複雜的神色,她看不清。

他薄唇微抿,卻是笑了起來,笑聲怪異,像是隱含了很多禁忌與苦澀。

「原來如此,已經跳不出來了嗎……」他似是囈語般喃喃自語著她聽不懂的話。

白凝看著他一瞬間哀傷的眼神,咬了咬唇,盡量驅散心底那些莫名泛起的愧疚與無措,硬是撇開頭去,避開他無盡幽深的目光。

她想,她一定得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

正僵持不下,忽然房外傳來一陣琴聲,悠悠揚揚,與四周的靡麗豔色格格不入。

白凝側耳聆聽了一會兒,當即面色一變,這首曲調如此熟悉,她分明聽過首曲子!

白凝眸光一凜,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推開眼前的男子,轉身飛快跑了出去,循著那熟悉的樂聲,一路追到了前廳。但見輕紗飛揚的舞台中央,紅衣蹁韆,有女子曼妙的舞姿隨著琴聲翩翩起舞,顧盼之間盡是風情,長袖飛揚的瞬間,隔著重重紗幕,向著簾後彈琴的人影投去溫柔的笑意。

情意如此隱晦,可這一切又分明落入白凝眼裡。

她緊緊纘著手下的欄杆,目光直直地望著舞台上紅衣如火的女子,一個旋身,長髮被撩了開來,一張明媚的面容頓時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是她!

白凝終於看清了她的樣子,像一道光,驀地被掀開了掩蓋在腦海裡的一幢簾子,落進她灰暗模糊的記憶中,然後變得異常生動起來——

那個笑容明媚的女子,是秋窗。

初來乍到的冬夜裡,替她端來一碗熱湯的是秋窗;繁華錦簇的花園裡,與她跳舞賞月的是秋窗;孤涼寂寞的年歲裡,和她飲酒對弈的是秋窗……

她分享著她的喜怒哀愁,是她勝似親人的姐妹,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啊……

可是,她怎麼可以背叛她呢?

她怎麼可以背叛她!

她明明知道,這劍舞是她花費多少功夫才習得,故言此舞除她之外無人可跳,卻在今日模仿著她的樣子,跳著她苦練多年的舞;她明明知道,這首曲子,是多年前的琴師為她的舞所寫,卻偏偏用了這首曲子;她明明知道,是琴師毀了她的家族,害死了她的父母親人,卻還與他眉來眼去,暗送秋波!

她離開江城不過幾日,她就與他暗通款曲,背叛了她,真是可惡!

白凝怒不可抑,被好友背叛的恨意與妒忌遮掩一切,當即什麼都不顧地衝過去,一心只想抓住她痛打一頓,要她付出代價。

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衣袖,不料一隻手半途攔住了她:「妳做什麼?」

「放開我!」白凝奮力掙扎,幾近崩潰地朝著他吼道:「她背叛了我啊!她怎麼可以背叛我?怎麼可以背叛我!」

她甩開了他的手,氣憤難耐,卻不防對上了他琉璃般剔透的黑眸,從他澄澈如鏡的瞳孔裡,看見自己的倒影,雙目赤紅,形似瘋癲。

她倏地一愣,看見他眼中瘋狂的倒影,那般可怖,那麼陌生……

那是誰啊?那、那不是她……

彷彿一盆冷水嘩啦啦地澆了下來,頓時將身體從頭冷卻到腳,白凝後怕地捂著額,渾身發顫,如墜冰窟,有什麼自眼角滑落臉龐,落在心底,蕩漾一池心湖。

「凝霜?」忽然,一把溫婉的女聲穿透寒冷,帶著幾分不確定的遲疑,朝著她的方向上前一步,不可置信地道:「凝霜,是妳嗎?」

凝霜……

她聽見熟悉的名字,恍惚地抬起頭來,看見了秋窗含著水氣的眼裡,閃著一點一點驚喜的微光。

驚喜……是她看錯了吧?她已經背叛了她,如今見她回來,又怎麼會開心?

她恨恨地瞪向她,身後的男子上前一步,不動聲色地將她攔在身後。

白凝瞪著他,咬牙切齒:「你攔著我做什麼?她這個叛徒,若不是琴師,我家也不會無辜冤死,我也不會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她一字一句咬得極重,含著多年來積累的怨氣與不甘,她怎麼能不恨?怎麼能不怨?

秋窗望著被男子攔在身後的白凝,美目裡閃爍著淚光,張了張嘴,好似有很多話想說,卻並未言語,轉眸望著男子,哀豔淒清的眼神,透著一股欲說還休的哀戚。

「凝霜……那麼多年了,妳還是不能放下嗎?」

放下?滅門之仇,背叛之恨,試問……誰能輕易言棄?

白凝冷笑,笑她的愚蠢。

不等她回答,身前的男子先一步打斷了秋窗的話,問:「傅煊呢?」

是啊。傅煊,她那無情的夫君,未留下隻字片語便獨自離去,音訊全無,那麼他……又會去哪裡了呢?

「傅煊?」聽聞這個名字,秋窗面色一僵,神色一下子變得詭異,「當年一事後,傅家早已沒人了。傅煊……也早就死在了那天夜裡。」

一語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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