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道口和郭老師上床那晚，我收到姚姚發來孫明在朋友圈感恩女友協助他成功創業的截圖。孫明是我的第二位男友，放在人群里並不起眼（要不我怎麽會在大學前兩年一直沒注意過他呢），但一張口就知道，這是上海中產家庭小孩的模板。那會兒我愛他白凈的一張臉，聊起杜拉斯時矜持的微笑，像湄公河在雨季伊始，漸漸寬闊、使大船緩緩浮高、飄搖。和他在一塊，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青春期來得多遲又多猛烈，好像被富含營養的河水滋養了，甘甜、豐盛、多汁，同時又輕飄飄的。後來他甩我的方式也非常符合中產小孩的涵養和新浪潮電影美學，一個字也不說，讓我自己去領會。我領會了一年也沒懂，憤恚之下便找了個男生胡亂睡了一覺。睡完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解脫的借口：我和男的從身體上就不可理解，因此謀求精神相通無異於為難自己在稀疏的沙子上造一座倒金字塔。不過我還是有能力喜歡異性的，證據是後來又有個小男孩和我搞了一陣柏拉圖。他讀了我寫女孩子怎麽約炮的一部短篇，對我、或者說我所暗示著的『危險』成人世界充滿了好奇和『憐憫』。是夜我乘地鐵經過徐家匯內腹，發消息說我餓了。其實我剛在人民廣場也有點餓，他回覆道，於是買了一塊炸雞，後來想了想，買了兩塊。我把這消息翻來覆去讀了許多遍，良久擡頭，透過灰蒙蒙的車窗看見一個女人，笑容貼著這城市水泥色的腸腔。我開始買磨砂膏，聽著村上春樹推薦的交響樂做拉伸，期待之後給予這男孩一場難忘的體驗。但他總暗示自己要在家打遊戲。能夠想象的是，那時他在顯示屏前扶了扶帶藍光膜的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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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都過去太久了，姚姚，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我裹著浴巾躺在賓館床上，漫不經心地聽著電視紀錄片忸怩的旁白和玻璃幕墻後女人的沖澡聲，回覆道，我內心毫無波動，不過作為同班，我樂意看到咱們這屆唯一肄業的同學步入正軌。她回覆了一個沮喪的表情。我知道姚姚不會認同我現在的想法。她對得到愛和失去愛更敏感，對過往的執著也更甚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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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師也是我在社交軟件上認識的女孩。我倆在酒吧喝得開心，順便決定再做點開心的事兒。她高挑纖細，皮膚是真正由於規律參與露天運動曬出來的小麥色，我第一眼看見她照片就想，他媽的，這姑娘肯定嘗起來和啤酒一個味兒。我想和她一塊劃皮筏艇，雖然我體力跟不上，但能用大杯子把她灌醉、好讓她想起過往別只是難過，而是要感到運動員在賽場上一樣的榮譽和驕傲：這一杯，敬你們的青春、勇氣和愛情！然後我們會在河上漂著，直到前面瀑布，我們會被甩出小舟，在轟然奏鳴的水聲中直直地墜下去。沈到水底，我後腦一陣空虛，就像分手後這幾個月，每天睡前醒後都鮮明地感覺下體缺失了一塊。當然，我得說明，這種聯想和所謂的陽具崇拜沒有關系，我的理論依據是《會飲篇》中阿里斯托芬關於兩性形態與愛情的演講：世界開始時，有女女、男女、男女三種人，後來人們被分開，便終其一生尋找缺失的另一半。我沈迷於對文本的虛空追憶，忽然聽到一陣持久的低沈的鳴叫，一條鯨魚從深海徐徐擺尾而來，柔軟的鼻尖頂來一只磨舊的排球。我點點頭，把它塞入自己的缺口。排球，不錯，這是我缺失的一部分。她懸置在海水里，海水因為它凝視著我而散發著蒼白的光。在她無限溫柔、無限悲哀的目送中，體內的排球強迫我浮上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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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頎長的腿占有我雙股之間，被我溫暖，被我濕潤。郭老師是我欣賞的那種女孩，我們對性別、取向和性有著類似的看法。誰都願意身邊有這樣可愛又聊得來的姑娘做朋友。但能使我完整的，本應是另一只手。單人床上擠著三個女人，其中一個擁有一雙深邃的眼。一切都會過去。乳尖被一具火熱的軀體燙著的同時，我想。正如五年後孫明的光彩已經完全褪色，讓我瘋狂的那雙眼也將在未來隨著新歡的出現而消失。所謂永恒，無論真理或愛情，只存在於彼岸世界、高天之上。不夠強韌的靈魂無法承受將永恒之物從高天拉下、摩擦著時間劇烈燃燒帶來的痛苦。在祛魅了的後工業社會里，誰又能繼承約伯哪怕潰爛了全身也依然顫栗著向上帝祈禱的本事呢？『人為自己立法』，西方理性主義傳統對人性有著過於樂觀的預期，好像人真的無所不能似的。而事實是，在我們身處的結構中，人們無力信仰，無論對神，對自身，對他人。赴約前我在萬聖書園站著讀完了《平原上的摩西》。現在這本書躺在床頭櫃上。郭老師在我洗澡時拿著看了一半，說讀著難受，揪心。我說嗯，第一個故事敘事設計挺精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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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了，郭老師說。那喝啊，我拿起書上站著的一次性塑料酒杯，又瞥見精致的書腰上印著的大字，『愛與信仰辟出救贖之路』。我在別人床上最愛你，最信我自己愛你。我含住酒液，喂給郭老師，居然動搖了：救贖和奇跡，但願它們存在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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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約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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