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歸來

第1節   貨不對板

(一)

      “明明有直飛,幹嘛非要走羅湖橋啊?”都已經走在羅湖橋上了,林雙還在抱怨,但是態度已經緩和了很多,畢竟已經重新站在祖國的土地上了。秦文韜沒有反駁,肩背雙肩包,右手提著裝有電腦的手提袋,電腦裏有一個不占重量的文檔,卻是重若千斤的,這是一份人還沒有踏進國門,就已經簽好的聘用合同。他生怕拎著容易丟失,直接用手臂穿入提手,讓臂彎挽住。而他的左手還拖著一個最大號的旅行箱,向著中國入境關口方向走著,不時向身後幾步的妻子投去歉意的目光。

      林雙的一雙手也是滿滿當當的行李,同樣身背著雙肩包,一只手拉著一個同樣大小的旅行箱,只是另一只手提的不是物品,而是牽著一個5、6歲的小女孩,像爸爸的細長眼睛,卻有著媽媽犀利的眼神。

在美國生活了那麼多年,雖說住的不算是大房子,但學區好,離華人超市也不遠,生活方便,雖然沒能在美國開業行醫,可是拿到了博士學位,做博士後研究收入也還不錯呀,何必一定要為了一份臨床工作,不遠萬裏回到國內來發展呢。

但是林雙深知丈夫的個性,心裏更明白丈夫懷才不遇,無法從事診療工作的憋屈,而且也理解丈夫一心想做一個受人尊敬的臨床醫生的願望。臨行前夫妻倆約法三章,如果貨不對板,就回美國去,不再有非分之想了。所以林雙心裏還是有點底氣,反正美國的房子托付給了好友打理,居家物品也未作處理,這樣就留有退路,不至於到時雞飛蛋打。

      秦文韜的性格比較一根筋,認準的事當斷則斷,不會畏首畏尾,對這次人生的重大抉擇,自認為是謀定而動,是做了充分周詳的評估和計劃的。再說了,令人滿意的工作聘用合同已經到手,何慮之有。但是出於對太太的尊重,不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就沒有堅持連根拔起,算是一種妥協,倒不是想要給自己留有回頭的余地。

      但是對於妻子多次抱怨的為何非要放棄直飛廣州,卻要改道飛香港走羅湖關口入境,秦文韜卻沒有太多解釋,只是借口說先要到香港開個銀行賬戶,順便也讓女兒見識一下維多利亞港灣的氣派。這些雖說是不錯的說頭,但是一家子拖著兩只大箱子走過關口,肯定會有不便和引起不滿啊。

      其實,這是秦文韜藏在心裏的一個願望,差不多有十年了。當年他就是從深圳的羅湖橋走出國門,獨自一人飛向一無所知的陌生世界。他無法忘記那時走過橋頭深情回望祖國時心裏默念過的誓言:我是一定要從這裏回來的!這是珍藏在這位已近不惑之年的男人心裏多年的心願,今天實現了,雖然覺得有點對不住家人,但是如願以償的快感讓人忘卻了長途跋涉的疲勞。

      入住的酒店特地選在了關口附近可以居高臨下俯瞰羅湖關口以及遠眺香港新界的一家四星級酒店,也同樣是為了心中尚未平復的激動心情。作為最先吹進第一縷南風的深圳,羅湖是最先繁榮起來的區域,憑窗俯瞰關口內綿延成片的萬家燈火,夾雜著霓虹閃爍的不夜繁景,而隔著界河深圳河的香港地界,卻是一片漆黑,毫無生氣。這讓秦文韜不由得心潮難平,再次確信自己做對了選擇,祖國真在騰飛之時,回來才有用武之地!

      是啊,這一天朝思暮想多久了啊,比起只能從網絡媒體了解有關中國的點滴信息,怎麼拼湊也難以像眼前的景象那麼真實親切!雖然剛才走在街上濕熱的南風不如北美的涼風來得舒適,街巷充斥著高音電聲的音樂毫不顧忌行人的耳膜,但是關口前爭先恐後搭乘的士的人流猶如潮汐一般,對比之下在美國生活的地方只能算個閑散的郊區市鎮。秦文韜感嘆大概只有發展中的中國,已經初現千禧年之光。

      還沒收拾完行李,秦文韜迫不及待地下樓走到街頭,似曾相識的街道人流如織,商店裝潢已非昔日可比,衣著入時的姑娘不時插肩而過。街角一家商店正在播放的一首粵語歌曲讓他駐足,沙啞而不屈的男聲讓人動容:

今天我寒夜裏看雪飄過

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風雨裏追趕霧裏分不清影蹤

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

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

……

似曾相識的粵語歌曲,是誰人作品?為何有攝人心魄的魔力?

“這是誰唱的歌?”秦文韜向店員詢問。

“香港Beyond樂隊黃家駒唱的《海闊天空》。”

追尋海闊天空,實現心中理想,這不正是我輩中人跨越重洋,苦苦追尋的精神嗎?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啊。

(二)

70年代末,瀕臨經濟崩潰的中國社會絕地而起,吹響了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號角,不到十年的功夫,已經一掃文革陰霾。發展經濟已是人心所向,呈現“天地相合,雨後甘露”的景象。

南方的深圳特區及珠江三角洲地區占得先機,隨著港臺廠商蜂擁而來設廠,加上北方來的打工者的衣食住行需求,使得多少年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們不再聽天由命,很快抓住了時代給予的機會,紛紛洗腳上田,成了最先富裕起來的一群人。在城裏還在以萬元戶為榮的時候,珠三角的農民們已經有了原始的積累和產業化的布局意識,後來知名全國的某些電器和房地產品牌都在這裏萌芽。

作為地區龍頭的廣州,城裏人的商品意識和時尚觀念被喚醒,三來一補等加工產業帶來了副產品-出口轉內銷,市面上充斥著港臺款的洋氣時裝,成了年輕人趨之若鶩的追求。那時候的廣州火車站門口,到處都是南下批發這類商品的倒爺,源源不斷地將開放前沿的流行物品,同時也把舶來的時尚意識販運回了北方。

但是到了80年代後期,維持保守傳統的北方地區,經受著新思潮沖擊的巨大壓力,形成兩股力量的碰撞,很快演變為洶湧澎湃的訴求,已經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地步。這就是秦文韜所處的那個年代的時代背景。

      這半年來,醫院已經連續有幾位年紀相仿的醫生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理由極為一致:出國留學。看著一個個曾經住過同一個宿舍樓,經常晚上一起宵夜的夥伴們義無反顧地離開,尤其是一次次的道別飯局,開始讓秦文韜心裏萌動起同樣的願望。

      前些天鄭世伯又來廣州,照例相約在醫院附近的中國大酒店搓一頓自助餐,這已經成了與這位世伯見面的例牌了。鄭世伯往來世界各地經商,喜歡熱鬧而且健談,也經常邀請和秦文韜同年到醫院工作的幾位同學一同用餐,席間不僅大快朵頤,還能聽世伯暢聊國外風土人情。這是讓秦文韜頗有面子的事,同學們有福同享啊,再說了,定價48元外匯券一位的自助餐,可不是常有機會享受的。

      但是這一天秦文韜沒有邀請同學們一起前往,因為他有些話想要和鄭世伯單獨聊一聊。快到酒店時,街上遇到一隊口裏呼喊著反腐敗打貪官之類口號的遊行隊伍呼嘯而過。最近此類遊行多了起來,但是秦文韜在醫院的大院裏工作生活,廣州也沒有親戚,對院外的事情雖有耳聞,卻並不關心。只是今天因為要去五星級酒店赴約,怕騎著單車前往找不到地方停車,所以走著去,居然和遊行隊伍同行了一段路程,故而比約定好的時間遲了好幾分鐘。

到了酒店門口,老遠就看到鄭世伯站在門口等候的身影,頭發還是梳理得那麼整齊,一定是用了發膠,外面那麼大的風吹著,沒有一絲的淩亂。秦文韜匆匆幾步來到跟前,一邊道歉一邊找著受阻於遊行隊伍的借口。鄭世伯寬厚地說著不介意的話,一如以往地端著經過風霜的招牌微笑,引導著走到他已經訂好位子的餐桌。

秦文韜並不是貪享嗟來之食之徒,盼著世伯能常來廣州談生意,更多的是想當面聽他多聊些各地的奇聞逸事,這就像打開了一扇了解世界的窗戶,讓人好生向往。至於還有機會一飽口福,這也是難以拒絕的誘惑,但是轉而也時常為自己經常吃白食感到羞愧,所以一般來說,他很少主動約見世伯。

      其實鄭世伯並非秦文韜的直系叔伯,好像是父親的一位表兄,由於爺爺早逝,加上姑婆一家解放時就已定居香港,幾十年並無來往。要不是文革結束,改革開放引來了散落在境外的思鄉客,根本不知道還有那些做生意成功的親戚散落世界各地呢。原本聽從父親的反復關照,不要受人恩惠,不要提任何要求,尤其不要發生任何經濟上的關系,所以每次和鄭世伯見面,也就是長輩請小輩吃頓飯,作為小輩的向長輩請安問好,對於鄭世伯提出來的種種好意,每次都會拿出來的港幣都一概婉言謝絕。

      但是今天在飯桌上,秦文韜似乎感受不到美味佳肴的滋味,他的心裏有些躊躇不決。關於醫院不少同事出國留學的事情,要不要向世伯提出呢?其實每次和同學一起去見世伯時,世伯都對醫生這個職業總是稱贊有加,似有與有榮焉的開心,如果要跟世伯提出辭職留學,會不會讓世伯失望?還有出國留學需要經濟擔保,合適向世伯提出這樣的請求嗎?

      誰知鄭世伯竟然主動開口了,“文韜啊,你也在醫院工作也有好幾年了吧,工作上有沒有瓶頸啊,有沒有想要繼續深造的願望啊?”這是想啥來啥啊,秦文韜心裏一動,“單位裏確實有幾位同事申請出國留學,都是停薪留職去的,這樣有條退路。”秦文韜小心翼翼地說出心裏想的,尤其強調了一下“停薪留職”以作為緩沖。“

      “這是好事啊,年輕人應該求上進,再說國家百廢待興,以後國家會非常需要學成歸來的人才,行行業業都需要的。”被鄭世伯這麼一說,秦文韜心裏倒是有些不自在了,說心裏話,出國留學是因為受到幾位同事的影響,這些同事平時說得最多的也就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還聽說國外掙的錢一兩天頂國內一個月呢,哪有鄭世伯站得那麼高看得那麼遠啊。秦文韜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接話,只是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算是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之後的事情發展簡直是水到渠成,非常順利。由鄭世伯通過他在日本的朋友幫忙,報讀醫科大學研究生準備課程,還預付學費,提供經濟擔保,拿著齊全的資料到位於花園酒店的日本領事館辦理簽證。簽證官只說了一句,是醫生啊,專業人士,眼裏似乎還有肅然起敬的神色。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踏上了留學之路。

      秦文韜想起了這些往事,為這次路過香港卻沒能去鄭世伯寓所去拜訪感到有些不安。其實這倒不是怕麻煩,而是歸心似箭,更想等工作生活安頓好了再正式向世伯報告和表達感謝。時至今日,秦文韜依然難忘世伯對自己的親情關照,以及他對國家發展的眷顧,對年輕一代的期許。這應該是他經歷了一生跌宕起伏凝成的思維,其中凝聚著家國情感的恩義情愫。

      秦文韜已經忘了自己當年是怎麼拖著行李箱走過羅湖橋的,只記得身處關口,正對著的人民路兩側燈火通明的各類商店,被一首大聲播放的歌曲撥動了心弦。直到多年後才知道這是威猛樂隊唱的“   Careless   Whsiper”,以至於後來只要一聽到那段旋律,就有產生身在深圳羅湖橋旁的恍惚。

當時香港的機場還在九龍,飛赴日本的前夕,鄭世伯特地開車到酒店接了秦文韜去九龍秀竹園道一處獨門小院的家中,這是第一次真實感受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場景。當時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後來才知道,這樣的院落,在寸金寸土的香港,並非普通人能夠負擔得起的住宅。

但是有一件事情秦文韜記得很清楚,那天鄭世伯搬出一個小罐,倒出不少國家的各種硬幣,專門撿出了一堆不同面值的日幣硬幣,仔細解說著在日本機場使用這些硬幣打電話的方法,每一種面值的硬幣大致可以通幾分鐘話,說得極為仔細,隨後還遞上一個信封,裏面是一張寫著他在日本以及其他各地很多熟人朋友的電話,以備不時之需。

這是秦文韜第一次走出國門時的情景,目的地是被稱作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卻並非心目中的終點,甚至有些慌不擇路,但是那個年代能夠從開啟的一線門縫中奮力擠出去已屬不易,而此次歸來,卻是從太平洋彼岸的美國。這一段跨度太大的回憶,弄得秦文韜有些心猿意馬,收不住思緒,差點兒忘了時間,該去餐廳吃晚飯了。

(三)

      按照約定,今天早上安排了和陽光醫療集團高管的面談。秦文韜覺得那是人家的客氣,雖然人在美國時通過郵件往來已經談妥了入職條件,就連入職歡迎信都收到了。但是畢竟是初次見面,秦文韜是有心理準備的,把今天的會面看作一次面試,並且已經準備了很久,打算先沈住氣虛心聆聽對方的見解,還參考了不少美國醫院管理經驗制定的崗位規劃,並對可能被咨詢到的各類問題提早進行了梳理。應該說,秦文韜對這次應聘醫院業務院長(聘用信上就是這麼寫的)顯得自信滿滿。

      要知道,秦文韜分別在國際知名的兩大學府-日本東京牙醫學院和美國哈佛大學取得了牙醫博士和醫院管理兩個博士學位,雖然沒有實際管理醫院的經驗,但是每天在醫院上班,對西方的醫院運營管理方式和診療流程早已了然於胸,很有自信將美國的一套醫院管理體系移植到中國來,幫助國內醫療企業成為行業頭牌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況且,出於穩健的考慮,同時兼任該院口腔醫療中心主任,這樣就可以把美國先進的牙科醫療理念和診療模式搬到中國來,一定會有強大的競爭力。

      可能是時差關系,也可能是因為太過興奮,早上不到5點醒了就再也睡不著。好不容易到了9點才打出一通定在上午10:30面談的確認電話,卻被對方告知中午先給遠道而來的秦文韜一家接風洗塵,並且短信發來了餐館的地址。經過一番推托,終於為太太和孩子擋下了突如其來的飯局,決定還是單刀赴會。

      想著這是第一次見面,出於尊重對方,同時也是在美國時出席正式場合的習慣,雖然冬季的深圳氣候反常得厲害,街上甚至有穿著T恤衫行走的男士,秦文韜還是在出門時穿上了西裝,並特地在一條湖藍色的絲質領帶上夾了一枚印有哈佛校徽的領夾。

      跨出了出租車,擡眼看見一只巨大的龍蝦盤橫在餐館的門墻上,雖然是大白天,卻張牙舞爪地忽閃著身上的彩燈,有種莫名其妙的浮誇感覺。秦文韜曾在日本大阪心齋橋不遠處的道頓堀,見識過那家以螃蟹餐出名的餐館“カニ道楽”的招牌,就是在門楣上掛著一只會動巨大螃蟹模型,心想國內有樣學樣學得還真快啊。

      “您是從美國歸來的秦博士吧?”一位身著緊身旗袍的女人滿臉桃花地迎了上來,“我是周雅芳,老板讓我提前半小時就在這裏迎候您了,可把您盼來了!啊呀,秦博士器宇不凡,一表人才啊!我們陽光集團太有福氣了!”一看就是辦公室主任的料,這伶牙俐齒的模樣,仿佛滿臉都是嘴似的。秦文韜一邊接過周雅芳遞過來的名片,燙著貴氣的金字哪,一邊忙不疊地說著謝謝,聞到了她身上有一股不同於西方女性噴灑的濃香水味,而是一絲檀香味。

“來,裏面請,老板昨晚激動得一晚都沒睡啊,今天也是早早就來貴賓包房等著您來了,一會我給您介紹,集團的幾大金剛也是都到齊了,秦博士您真是有面子啊!”周雅芳刻意錯開半個身位,跟在秦文韜的身後,側著身子快人快語地說著,一口帶著口音卻說的極為流暢的普通話,只是習慣性地“也是,也是”這樣的連詞暴露出她的原籍來。

“周主任是福建人吧?”秦文韜試探著問了一句。

“啊呀秦博士好厲害啊,在國外生活了那麼久,還能一下子聽出我的口音來,真的太厲害了!”周雅芳有點忘形地笑著,“我們集團主要的幹部都是福建莆田人,子弟兵一條心嘛!”

原來如此,秦文韜心裏說道,在美國接觸過幾位福建籍的同胞,所以從福建人說普通話的用詞習慣猜出了周雅芳的老家,可是莆田確切在哪裏,一下子想不起來,只能隨口說著“是嗎?”但心裏有點犯嘀咕:“清一色的莆田人?怎麼印象中那裏並不是出醫療人才的地方啊。”

來不及細想,已經進了一間包房的門裏,一張超大的圓桌嚇了秦文韜一跳,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餐桌,足足可以坐得下近二十人,桌子中央擺著一幅立體的山水畫似的盆景,居然裝點有村舍人家,小橋流水更絕的是還有一棵盆栽版的垂柳!這排場讓習慣於美國式簡約交際的秦文韜頗為不適,這是搞的哪一出啊,心裏有點發虛。

還沒反應過來,從大餐桌側方的一間客廳走出一群人來,其中一位精瘦的老者伸出一雙手走近來,“秦博士大駕光臨,真是讓陽光集團蓬蓽生輝啊!”這回不會錯,說的絕對是正宗的福建腔普通話了。隨著周雅芳一路介紹,就和林董事長以及一眾公司領導相見落座了。秦文韜瞄了一下對方,看這一眾穿著都很隨意,有點覺得自己穿得太過正式了,原本是想正式一點以示尊重對方,現在倒有點格格不入了。

      隨著一道道日式海鮮上桌,林董事長身邊的那位熟門熟路地介紹著,這是波士頓的龍蝦刺身,這是北海道的極品海膽,這是溫哥華的三文魚,這是...,秦文韜這是平生第一次享用如此豐盛的午餐啊,幸好事先再三打招呼不勝酒力,下午還得談事,才不至於讓桌上的兩瓶陳年茅臺酒底朝天。

      林董事長似乎並不善言辭,倒是身邊的那位什麼總的一直在勤快地幫著夾菜,弄得秦文韜有些應接不暇,後來幹脆就不動筷子了。可是吃了一個多小時的飯,有用的話一句沒有,這讓秦文韜有點不太自在,不過也有點受寵若驚。

      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頓讓心裏產生不安的大餐,移步不遠處的一座樓頂豎著陽光醫院招牌的建築物,看裝修怎麼看都像是翻版小白宮,完全是西式風格的建築,和醫院的風格怎麼都不搭。移步進了一間辦公室,倒是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會議桌分為兩側,一邊是一張椅子,想必是應聘者的位置,對面是三把椅子,中間一張特別大一些,大概是董事長的專座,兩邊的椅子和對面的一樣。看來酒後算賬的時候到了,秦文韜肚子裏暗自嘀咕著。

果然,飯局上的氛圍不見了,林董事長照例只是開個頭,把歡迎的話重復了一遍,身邊那位兼著醫院總院長的副董事長說話了。話比較長,大意是醫療市場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不抓住這麼好的機遇就是對不起這麼好的市場,今年的目標是醫院規模擴張一倍,廣告營銷力度加大一倍,力爭經營收入再次翻倍等等。

市場?營銷?營收?沒有聽見一句有關病人體驗、醫療品質這樣的詞句,秦文韜聽得十分詫異。

緊接著,這位非專業出生的總院長開門見山地說到了秦文韜關心的事情:

“我們還不了解秦博士的能力,秦博士你要證明給我們看啊。首先要融入公司的文化,先從院長助理做起吧,這也是為了不讓你一來就承受太大壓力啊。哦,先實習三個月嘛,哦,根據公司一貫的做法,三個月試用期內按基本工資發放,崗位工資、職務津貼這些要到試用期滿通過考核之後才能核定。”

“What?”聽到“院長”這麼說,秦文韜臉色都變了,差點覺得自己聽錯了,聘用信上白紙黑字寫著年薪以及住房補貼等等福利,這算什麼事?

半響,憋出一句話:“這麼說,聘用信上說的都不作數了?”坐在另一邊座位上的周雅芳看到秦文韜臉色難看,趕忙打起圓場:

“秦博士不要誤會,這是公司對所有新入職人員都需要經過的試用考評階段,像秦博士這樣的人才,我們相信肯定能展現強大的能力,我們一點都不擔心秦博士。”

她這樣說著,似乎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詞語,連續說了兩個秦博士後,“秦博士怎麼可能通不過試用呢,肯定不會的啦。這是公司的用人制度,要是對秦博士搞特殊的話,其他同事那邊不好交代的。”

       

秦文韜轉眼看了一下林董事長,他依然是漠無表情地坐著,並沒有發話改變主意的意思。

      秦文韜心中大怒,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侮辱,只是出於自身涵養,站起來說道:“確實我得更多了解貴公司的情況,做好了準備再來。今天承蒙招待,真有點承受不起啊。容我認真考慮一下,遲點再回復如何?”其實心意已決,在心裏已經罵出了F來,站起身來揮了揮手,揚長而去。

(四)

      一貫做事嚴謹,回國前再三郵件確認,卻在一桌大餐後遭遇滑鐵盧,秦文韜無法相信世上經營連鎖醫療機構的醫療集團公司竟然可以這樣操作,這不是徹頭徹尾的欺騙嗎!

      秦文韜沒有直接回酒店,獨自一人去羅湖口岸前轉了一圈。走了一段路,炙熱的陽光烤著,加上心情煩躁,身上的西服倒成了捂汗的被子,也顧不得斯文了,一把扯下領帶放入衣服口袋,脫下西裝搭在了手臂上。

昨天走過羅湖關口時的好心情都已煙消雲散,車輛的喇叭聲,馬路邊上商店的音樂聲,夾雜著國人特有的招呼聲,這會兒顯得特別的刺耳。秦文韜眼光搜索著街道,想找一家星巴克咖啡店,坐下來喝一杯咖啡定定神,但是街上除了幾家士多店出售瓶裝飲料外,並沒有可以小憩的店面。

秦文韜買了一瓶亞洲汽水,這是十多年前最愛的牌子。嗯,還是這個味,想當年妻子還是女朋友那會兒,下班後經常騎自行車載著她回家,奮力騎上有點陡的一個坡,就會在坡上的那家士多店門口停下休息一陣,兩人分享一瓶亞洲汽水成了美美的享受。秦文韜喝著飲料,不禁想念起廣州來了。

      從深圳到廣州,早已不用像當年那麼渡河過橋地走上大半天了。1997年香港回歸前通車的廣深高速公路全程120公裏左右,只需不到兩個小時就走完了全程。老嶽父思念外孫女心切,親自帶車來深圳接人。久違後的相見,轉移了林雙因為秦文韜回國就職不順的郁悶情緒,看見女兒歡快地撲進姥爺的懷裏,這段時間種種的旅途艱辛和諸多不順也就煙消雲散了。

回到家的第一餐沒有像廣州人喜歡的那樣找一家大酒樓包個房間吃飯,而是在家自己和面烙春餅。這是老嶽父的拿手好戲,忙忙叨叨了幾個小時,一桌豐富的北方家宴就擺滿了特地架起來的大圓臺面上,好一餐其樂融融的團圓飯。

雖然才過元旦不久,家裏已經像過春節一樣熱鬧了。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增添幾分喜慶氣氛,座墊都換成了紅色的絲面軟墊。弟妹也都攜兒帶女的回來了,幾個孩子像蝴蝶似的在客廳和房間之間穿行,大人們餐後都聚在紅木座椅圍成的客廳說著閑話。

      當晚,老嶽父主持了一場家庭會議,主要是說了一些鼓勵的寬心話,也指出了國內發展寬廣的前景,並以不少已經取得的成就的數據說話,到底是老資格的領導幹部,雖然已經離休退居二線(還是廳裏的顧問),說出來的話依然響當當的,邏輯條理絲毫不亂,聽得秦文韜心服口服,但是心裏卻不免好笑,怎麼這父女倆的思維根本不在一條線上啊。

隨後的好幾天在走親訪友中度過,秦文韜雖未刻意打量這座有幾年沒有回來的城市,但是不斷增高層建築讓他印象深刻,原本可以從老嶽父家的陽臺一眼望到珠江,如今已經被新冒出來的高樓群遮擋住了視線,稍稍有些遺憾。

外出的必經之路,東西走向的街道好像又變寬了,新鋪的柏油路面重新調整了交通標誌線。雖然剛回來沒幾天的時候,秦文韜感覺自己根本不會過馬路了,常被與行人搶道,拐彎不停的車輛驚嚇到。但是人就是這樣,一旦在一個地方住下,過不了多少天也就開始適應了,畢竟這是曾經居住過多年的城市。

既來自則安之,一個來月的時間很快就翻篇了。當然這段時間不會老在家待著,秦文韜主動出擊,每天都會外出了解情況。仗著還有一些老同事老朋友的關系,很快就和剛成立的省人才中心的一位丁處長(其實剛轉任處級巡視員)接上了關系。接著就是從街道調檔案,憑著博士學位符合引進人才的資格,減免了每月需要支付的檔案管理費,還給辦了一張綠皮的留學人員優惠證,也不知道有啥用。

對了,還有一件大事,秦文韜聽說國家出了規定,以1998年為限,在此之前已經行醫的醫生可以被直接認定和頒發醫師資格證書,而在此之後就必須要參加國家醫師資格考試,通過了才能合法執業。這事讓秦文韜很是著急,總怕自己已經錯過了辦理時間,去找過丁處長幾次,而丁處長總是不急不徐地說著,“不急不急,有政策就好辦。”可能催得有點急,要不就是國家政策照顧,這事沒多久就給辦成了。

今天秦文韜接到丁處的電話,一刻都沒耽擱,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就在省人事廳同意大樓的省人才中心辦公室。

秦文韜手捧著絳紅色封面,燙著“醫師資格證書”六個金色大字的小本子,沁出細汗的手指在顫抖。在國外生活了十來年的秦文韜,太清楚這份醫生的資格證書在西方國家代表著什麼了,那是代表著爬上了社會的頂峰,每年都能排上收入榜前幾位的職業身份哪!沒想到回來一路上讓他底氣不足的擔憂就這麼簡單地得到了解決!

秦文韜從心裏長出了一口氣,心裏感恩國家的寬厚政策。原本他想著先有一家醫療機構聘用,也是為了更容易辦理醫師資格證書。這會兒是真的讓他放下心來,同時開始琢磨起創業的事來。

今天離開人才中心的時候,丁處把一份十多頁的《因應改革開放機遇,建設全科口腔醫療機構》的創業計劃書還給了秦文韜,留下一句“設想是好的,就是超前了5-10年哪,”還重重地拍了一下秦文韜的肩膀,留下一句,“醫學院當教授更合適你啊,最近政策上海歸有優勢。”

看來事情並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到底路在何方,是尋找合適的平臺工作,還是自己創辦診所?依然處於天人交戰的境地。

這段時間,老嶽父好像忙著含飴弄孫,整天帶著外孫女出出進進,周圍的麥當勞、肯特雞的各種食品都嘗了個遍,原本只能相互用手比劃著交流的爺孫倆,居然已經可以用中文溝通了,孩子的語言能力真是神奇啊!

也不知誰透露的消息,秦文韜以前工作過的醫院的孫院長,當年還是副院長,就是經他之手辦的離職手續,也曾是嶽父的老部下,居然摸上門來了!而且開門見山:“學成歸來啦,回來上班吧!”接著說了三條優惠條件:一是補足工齡,二是醫院分一套房子,三呢,先提拔為科室副主任,等老主任退下來後扶正。

說起這些條件,秦文韜心裏不是滋味,其實是心裏還有氣。當時就是因為看著前幾位自費去留學的同事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出的國,誰知到了秦文韜就被卡了,就是這位當年的孫副院長,一副公事公辦的面孔:“不行,上級已有明文規定,已經不能再以自費公派名義出國了,要走就辦離職手續。”毫無商量余地。而且出國沒幾年,醫院就來追討當時作為婚房分配的小兩房的公房,當時也沒細想這房子後來的價值,僅僅是因為懶得給原單位添麻煩,說退就退了。

所以今晚面對老院長的誠意邀請,秦文韜不假思索地一口謝絕,差點讓老領導尷尬當場。多年後林雙還常舊事重提,對此耿耿於懷,“那次是老爸特地幫你去說的呀,你不領情也就算了,居然還讓人家下不來臺!”這是後話。

      其實,這陣子秦文韜可沒有閑著,他吸取深圳的失敗教訓,做了更嚴密的調查,幸好身在國內,信息更多,好幾位同學也提供了不少有用的信息。更重要的是,秦文韜根據自身情況,從自己在國外的所學所想,自己性格中的優缺點進行了深入思考,他無法也不想回避自己心中的執著,那就是中國需要更先進的全科診療理念,全科牙醫才是中國牙科的未來。他向家人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我要去上海發展!”

第2節   回到故鄉

(一)

天邊飄過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召喚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有個聲音在對我呼喚

歸來吧   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   歸來喲,別再四處漂泊

踏著沈重的腳步,歸鄉路是那麼的漫長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吹來故鄉泥土的芬芳

歸來吧   歸來喲,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吧   歸來喲,我已厭倦漂泊

我已是滿懷疲憊,眼裏是酸楚的淚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為我抹去創痕

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

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為我撫平創傷

……

      回到國內後的第三十五天,秦文韜只身一人乘坐南航航班,從三元裏的白雲機場飛往上海虹橋機場。一路上新款的mp3播放器都在循環著這首費翔的成名曲。

      那是1987年費翔受邀在當年春晚唱的歌曲,那優美的旋律,思鄉的情懷,一夜之間傳遍大江南北,使得歌曲的卡式錄音帶一盒難求。那一年是秦文韜分配到廣州越秀醫院的第四年,那時廣州是前沿開放城市,流行樂壇的發源地,廣東省電視臺不僅有太平洋樂團,還有一家太平洋影音公司,出版發行的流行歌曲曾風靡一時。

那時候公有制單位都有專門的掛靠醫院,而秦文韜工作的醫院剛好是省電視臺的勞保醫院。經歷過那個年代的讀者一定還記憶猶新,那是一個醫生吃香的年代,生病時需要吃藥打針,沒病也要泡個病假啊,誰都想要有個醫生朋友。

一來二往,秦文韜就和太平洋影音公司的制作人交上了朋友,但凡有演唱會實況直播,還有著名歌星前來錄制節目,都會提前收到消息,近水樓臺先得月。費翔來過廣州好幾次,現場看他演出,幫親朋好友討要大明星簽名就成了值得炫耀的事情。記得那時小姨子還是中學生,沒少給她弄來各位歌星的簽名照呢。

      但是今天一路聽著費翔的歌,並沒有傷感的感覺,而是遊子歸來的興奮和展翅飛翔的憧憬!上海,秦文韜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在闊別了二十多年後,是什麼樣的模樣?

      上海之於上海人,百分之八九十並非籍貫的故鄉,而是移民的歸宿。但是上海對於上海人,卻一直是心中驕傲的家鄉。如果不是文革後恢復的第一屆高考的陰差陽錯,秦文韜應該和這座城市裏的眾多同齡人一樣,大概仍然沈浸在早上大餅油條的煙火氣中,每天家裏家外講著呢儂滬語,就像自己的父輩那樣,過著早出晚歸,下班後系上圍裙燒一桌菜出來,過著大多數上海男人的小樂惠生活。

但是造化弄人,明明是當年中學裏的高考狀元,卻因為無意中多報了幾間外地大學的誌願,竟然被招生辦抽了“壯丁”,分配到了西部的重點醫學院校,為此還鬧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情緒。

當然後來,秦文韜不僅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而且頗為這樣的命運安排感到慶幸,如果當年不是從西部院校畢業,怎麼會有機會分配到改革開放前沿的廣州呢,就更不會有和林雙的緣分。別的不說,這麼多年來,秦文韜哪曾做過一次飯,洗過一次衣服呢。林雙當年可是醫院裏的院花,她爸爸又是這家醫院的老院長,被多少人追啊,卻偏偏選定了這位外省來的小醫生,這讓多少競爭者打破了醋罐子喲。更為難得的是,結婚後林雙把裏裏外外的家務事都承包了,一門心思支持丈夫專研業務,為此還動用了父親的不少老關系,爭取來不少進修機會。

秦文韜正是在太太的全力支持下,當然也付出了多年的艱辛,獲得了別人難以企及的日本和美國的雙博士學位,讓林雙順理成章地過了一把博士夫人的癮。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原本還有機會成為院長夫人的。想到此,秦文韜不由得嘆了口氣,心情轉而有些沮喪。這次獨自一人回上海,主要是想讓林雙多陪陪她也好久沒見面的父母親,一是省得來回奔波,還有一個原因是姥爺對外孫女格外寵愛,實在不舍得讓他們又要分離。

      但是秦文韜的父母親卻對兒子像斷了線的風箏從外地飄忽到了外國打心眼裏不滿,覺得真是白生了這麼一個頭腦聰明的兒子,家裏卻什麼都指望不上。但這也只能憋在心裏,實在難以說出口。這些年,親家沒少來上海看望他們,人家可是有地位有頭臉的國家幹部呢,不僅沒有一點架子,每次還總是帶著不少禮品來。從兒子結婚到出國留學,全憑親家張羅,上海家裏這頭基本上沒操過心和幫上什麼忙。

秦爸爸其實也是知書達理之人,文革前畢業的老工業大學畢業生,還曾是知名國企棉紡大廠的副總工程師兼車間主任,原本有機會競聘廠長的,卻甘於教書育人,掛著個公司技術學校校長的虛名,行技校教師之實。自打秦文韜懂事起,到家裏來的技校大哥哥大姐姐就沒有斷過,都一律叫著秦老師,所以一直以為父親就是一位學校老師,每次學校填寫什麼表格時,在出生這一欄總會填上“知識分子”,直到長大之後才知道其實父親一直是在工廠工作。

秦媽媽卻是正兒八經的紡織廠女工,而且還是三班倒的那種,身為紡織車間的小組長,一直勤勤懇懇工作,幾乎每年都是先進工作者獲獎者,但卻與勞動模範的稱號一再失之交臂。所以秦文韜和妹妹從小就很懂事,最怕吵到日夜顛倒的媽媽睡覺。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秦文韜就從拆遷到莘莊的父母家去了一趟位於盧灣區的老房子,其實這裏只剩下一些原來的路名可以回味。當年為了建設南北高架路,不得不將附近不少具有歷史價值的老房子拆得幹幹凈凈,其中就包括他生於斯長於斯的秦家老宅。這到底是為了市政建設做出的貢獻,還是破壞了這座城市的原有風貌?雖然早已沒在上海生活,秦文韜還是為此耿耿於懷。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父親家明明是祖產私房,卻和周圍擠占單位的房子(其實大都是當年從出走的工商界人士手裏沒收來的)的那些租戶們同一個標準分配的安置房,不僅沒有增加額外的面積,還不由分說地一律發配到了當時還是鄉下地方的閔行來。因為遠離單位,這成了父親早早退休賦閑在家的主要原因。如果不是因為拆遷,估計父親真的可以桃李滿樹了,這是深知父親不得誌的秦文韜最為父親感到不值的地方。

      不過當年被拆遷的只是影響到南北高架橋建設的一部分區域,只有一部分老鄰居一起拆遷到了別處,而當年在一起上學的中小學小夥伴們大都還生活在這附近。從自家老房子的“遺址”向北走幾條馬路就是淮海路了,以前去淮海路最愛繞些道走思南路,那些深宅大院雖然沒有進去過,但是對沿街遮雲蔽日的梧桐樹記憶最深,路兩旁的樹冠就像伸出的大手掌緊緊地抓住對方,共同為行人遮擋太陽和風雨,人走在樹洞一樣的通道之中,總有種走在時光隧道裏的感覺。那時候每年都會特意去擁抱某幾棵梧桐樹的樹幹,看看第二年伸長的臂彎能不能抱得住樹幹,這算是成長的印記吧。

思南路特別幽靜,那時候還不知道有周公館,只是聽說這條街上曾住過不少名人。但是自從聽大人講起這條路上有一家關押黑五類分子的看守所之後,每次經過這裏的時候就有了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就會聯想到不少身背莫須有的罪名,被趕著“早請示晚匯報”的鄰裏叔伯的淒慘命運。

向東走過幾個街口,又繞回到了舊宅附近。轉角那家國營飲食店居然還在,還記得以前在店門口放著幾張舊桌子和一些長條凳,路過這裏很多人會點一客小餛飩享用,這應該是當年難得的享受了。記得高考前沖刺的幾個月時間裏,秦文韜得到家裏唯一的特權,就是每天溫習功課到深夜的他,可以拎著一只小鋁鍋,穿過好幾條內街,專程來到這家味道好的小食店,點一客小餛飩打回家當作宵夜享用,那可是復習迎考的力量源泉啊。

他記得自己最喜歡看著大師傅在一口巨大的鍋裏下餛飩,那可不止為一位客人,而是收集了好幾張小票之後,算好多份面條、餛飩一起下鍋,經過好幾次加入冷水又燒開的過程,出鍋時用一只帶網的撈勺在大鍋裏快速撈起,面和餛飩分得清清楚楚,面的份量和餛飩的數量當然也一點不差,看著一客12只餛飩竄入已經放好醬油,香油還有蝦米以及味之素和蔥花的小鋁鍋裏,接下來就是走回家去美美的享受了!

飲食店還在,早已成了一間室內裝潢普通的家常菜館,難以回味當年一碗餛飩的味道了,這讓秦文韜頗為失望。

(二)

      秦文韜這次沒有去以前讀過書的中學,雖然就在淮海路上不遠。他是想等些時候約上小夥伴們一起去看望以前的老師們,那是一定要組織一次飯局的。請老師們吃餐飯,這是他每次回到上海省親的例行安排。但是這次回來諸事未定,今天只是舊地重遊,不想打擾別人。

      秦文韜今天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城隍廟。不是去豫園賞景,也不去給城隍磕頭,而是要回他的另一個家。那是奶奶的家,卻同樣是已經人去樓空的老家。這是他從小來到大的地方,數不清來過多少次了,十多歲以後閉著眼睛都能摸到的地方。

以前的老上海是有城墻的,雖然上世紀初就已拆除,只在地圖上還留下痕跡,兩條馬路,一條是人民路,另一條是中華路,正好圍成了一個圈,而這個圈就是上海老城的圍墻。秦文韜小時候去奶奶家,只要走到老西門坐上11路電車,經過好多個帶有門字的地名,就能到達城隍廟的附近。小時候貪玩,到站了有意不下車,再坐一個圈就能繞回來,可以從車窗多看一陣風景。

奶奶家就在沈香閣對面,本地人都知道,沈香閣雖然稱的是閣,卻不是亭臺樓閣,而是一座禪寺,真名叫做慈雲禪寺,據說建於明代,與滬上的幾家知名寺院齊名。

但是秦文韜小時候並不清楚這些,只知道奶奶家門口就是一座破廟。文革開始那年,秦文韜已經6歲,父母的工廠裏造反派和赤衛隊正鬧得不可開交,家裏孩子沒人管,只好化整為零,秦文韜就被扔給了奶奶。記得到奶奶家沒過多久,就聽到街上喊得震天響的口號聲,他爬上窗臺看見樓下人山人海的場面很嚇人,很多人沖進廟裏,把菩薩擡到了街上使勁地敲打,最後放了一把火燒得幹幹凈凈。所以在秦文韜的記憶中,沈香閣一無沈香,二無菩薩,只有一座被移走了菩薩和羅漢的空空大殿,以及門口開得血紅的雞冠花。可是小孩子哪管那麼多,被清空的大殿正好成了孩子們躲貓貓捉迷藏的好地方。

秦文韜本想走進去看看,但是四周已經院墻高築,不留下香火錢不得入內,想必是重建的寺廟花費頗巨,需要信徒捐資吧。透過柵欄向裏面張望了一下,隱約看見大殿上撲倒磕頭的香客還真不少。不知何時“四舊”重又死灰復燃,秦文韜突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

      倒是廟旁邊的水井還在,那時每到夏天,井水就能派上大用場,烈日炎炎之下,西瓜是最好消暑之物,放一個拴著繩子的水桶,撲通地扔進很深的井裏,一桶冰涼的井水就被大人提了上來,把西瓜泡在井水裏冰鎮,就是那個年代很高級的享受了!如今水井猶在,只是被一塊大木板封蓋,還上了鎖。

      信步走去九曲橋,旁邊的南翔小籠包店不但還在,好像還擴大營業地盤了,對面的寧波湯團店也還開在老地方。有名的綠波廊餐館就在九曲橋旁,不少國內外政要都曾光臨此地。有一位鄰居家的大哥是綠波廊的面點大廚,還請他專門幫忙訂過位子,實在是門口總是排著長龍讓很多人望而卻步,想進裏面一飽口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也不知道哪一個懂經濟的官員拍的腦袋,城隍廟這塊守住了滬上幾百年風貌的老城廂竟被弄成了“豫園商城”,不管是從麗水路、方浜中路,還有福佑路、安仁街進來,無處不是貌似仿古建築群實為小商品市場的商業街,早已將內裏的九曲橋和豫園包裹得嚴嚴實實,絡繹不絕的人流成了滾滾而來的財源,好像不留下買路錢就進不來往日的老城廂了。這讓秦文韜皺起眉頭,下次再也提不起興致來了。

出了城隍廟,順著福佑路向東走個十來分鐘路程,就到了黃浦江邊的十六鋪碼頭。這座見證了上海攤開埠至今的輪船碼頭,經歷了清朝至今近一百五十年的歷史,數不清的上海人的前輩,就是從這裏登岸,從此愛恨情仇就和這座城市融為一體。秦文韜聽母親說起過,她正是從浙江寧波坐船在這裏登岸,由已經在上海落腳的表兄接著,拗不過已經是城裏人對鄉下小妹的殷勤,顧不得舟車勞頓的疲憊,就坐著三輪車遊了半天十裏洋場的上海街道。母親一直記得經過國際飯店門口時表兄說過的一句話:“擡頭看國際飯店,當心帽子會飛掉。”以形容當年遠東第一高樓的高聳巍峨。秦文韜想起母親的話,不禁莞爾失笑。

      站在碼頭的筧橋上看對岸的浦東,不知何時已經矗立起了一群高樓,而最顯眼的當然那是東方明珠電視塔了。遠遠看去,金茂大廈好像帶領著一幫兄弟們,爭先恐後地不斷長高著,早已把當年的遠東第一高樓逼成了小矮個了。

        這就是千禧年的上海,浦東新區才剛剛成立了7年。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秦文韜無意中遙望的浦東,當年上海人寧要浦西一張床,也不要浦東一間房的浦東,將會是秦文韜今後將要為之付出心血的創業熱土。

(三)

      闊別家鄉多年的秦文韜,原本想先悶聲不響地梳理一下頭緒,同時也想好好陪陪父母,不知道誰走漏了風聲,不斷有中小學同學找上門,就連大學同學的電話都沒停過。盛情難卻,這都一個多禮拜了,幾乎天天早出晚歸的不著家,弄得秦媽媽燒好的小菜只能放進冰箱裏。秦爸爸倒是大度一些,說著“兒子出去見同學是好事,是該多了解點情況,在國外那麼多年,跟鄉下人進城有啥區別?”話雖這麼說,秦媽媽還是禁不住地嘆氣。

而秦文韜這些天的出動卻極有收獲,不僅會了老同學敘了舊,也從連軸轉的各家餐館中觀察到上海社交場所的變化。菜肴就不說了,那些同學們的談吐都是那麼自信滿滿,腔調越來越好。而且幾乎飯後必有洗腳節目。這是在美國時從來沒有享受過的,腳在中藥材的木桶中泡著,讓年輕的姑娘們按著足部的穴位,一邊神采飛揚地侃著,還時不時像被點中穴位似的發出“啊喲喲”的呻吟聲,讓秦文韜感覺有點浮誇。

也有幾次晚飯後被拉到KTV包房裏唱卡拉OK,少不了有衣著暴露的女孩陪唱,雖說妻子不在身邊,但看著這些習以為常的老同學和他們帶來的朋友們的舉止,還是有點難以招架。說是敘舊,可這房間裏的聲浪都要震破天了,哪裏還說得上話呢,也只能逢場作戲地應酬著,畢竟盛情難卻。

但是意想不到的是,就這樣用了不到一個禮拜的社交,居然發現了大機會,一位在公立口腔醫院當科主任的老同學提供了一個工作好機會,說是有一家在浦東陸家嘴的國際醫療中心需要一位懂英語的牙醫,這位在英國鍍過金的老同學常被請去走診,但是醫院現在查得緊,再說平時又是臨床又是科研帶教的,實在是分身乏術。

“你去吧,對你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放心,環境沒得說,設備絕對一流,病人都是在上海工作的外國人,還有不少外國領事也是常客,待遇比照美國標準。”王教授滿臉真誠地說著,一點也不像是找人代勞的忽悠。

這讓秦文韜頗為心動。說實話,深圳那次經歷讓他對國內的民營醫療機構有了很強的戒心和不信,聽說是外資醫院,而且病人都是外籍人士,這不和在美國工作是一回事嗎?這一點真的打動了秦文韜。唯有工作地點在浦東這一條讓秦文韜還有一些猶豫,也許在他心裏,對浦東還停留在以往古板的印象之中。

國人強大的社會關系網絡不是吃素的,在沒有關系跑死人的社會裏,如果沒有特權,那就必須要有關系,還得是過硬的關系。短短一個禮拜,在老同學的引薦下,秦文韜沒費什麼勁就得到了位於陸家嘴國際醫療中心(LUJIAZUI   INTERNATIONAL   MEDICAL   CENTRE,簡稱LIMC)牙科中心主任的職位。其實中心還在草創階段,就一光桿司令,下轄牙科護士一名。年薪不方便透露,基本上算和美國剛入行的牙醫同行收入平齊,而且各種保險齊全。

更有意外驚喜,公司提供宿舍,當然不是一個人獨占一套房,而是和醫療中心的兩位男醫生,準確地說一位中醫科醫生唐濟中和一位放射科技師汪健合住一個位於三十多層高的三房一廳單元,雖然不是一線江景,但是側著可以望見黃浦江和對岸的萬國建築群。可能是醫療中心的老板看重海歸博士的名望,特地做了溝通,原本中醫住著帶有洗手間的套房,主動讓出來給秦文韜住,理由竟然是秦文韜是結了婚有孩子的,唐中醫和小汪都是單身。秦文韜實在過意不去,心想著這是什麼理由啊,難道太太和孩子來上海還能一起擠宿舍?

      心裏雖說過意不去,但是走進自己的房間還是讓他非常滿意的,除了有單獨的洗手間兼浴室,更難得的是還有自己的獨立陽臺,雖是和客廳的大陽臺相連,但是中間原本就有擋板,照顧到了隱私的需要。房間不算大,一張一米五的大床占據了大部分的面積,與床平行的是一個大立櫃,床的另一頭是一個簡易書桌,都已經被收拾得幹幹凈凈。推開通往陽臺的玻璃門,剛才已經在客廳的大陽臺上觀賞過的風景再次映入眼簾,雖然距離江面還有好幾百米吧,但是前面還只是一些建築工地,一時半刻不會有遮擋,心中不免嘖嘖稱奇。後來很快就從兩位新同事那裏得知,這個單位原來是醫療中心的香港籍總經理自己租用的,但一年多前已經搬去浦西古北買的別墅裏住了,反正每天由司機接送。

還有一件大事也得到了落實,秦文韜出國前在廣州工作,結婚後戶口就順理成章地落在了嶽父母家,因為人一直在國外,早就對戶口這事淡漠了,可是這次回來是要常住工作,怎麼可能沒有戶口和身份證呢。秦文韜對這些手續問題一頭霧水,誰知有一位老鄰居提供信息,原來住在同一弄堂的老鄰居老楊頭的兒子已經身居黃浦區公安局副局長兼政治部主任的要職,這種事情找他還不是一句話。

起初秦文韜還在猶豫,哪能這麼隨隨便便就去找人家幫忙呢,這都多少年沒有來往了。結果老鄰居好人做到底,早早去楊副局長那裏遞了話,得到的回復是現在國家有人才引進政策,高學歷海歸人才根本不用排隊,可以按政策優先上戶口,而且還有子女入學等多方面的優惠。秦文韜對此還沒覺得什麼,但是秦爸爸聽到這個好消息,第一次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縫。自從兒子18歲到外地讀書遷走了戶口,秦爸爸就有了心病,兒子已經成了外地人,再也做不回上海人了。這像一塊大石頭壓在心上二十多年了!這回不僅兒子,還有兒媳和寶貝孫女的上海戶口都解決了,這讓對兒子放棄美國工作回國發展還有些看法的老秦,終於徹底開心了起來。

但是這倒讓秦文韜覺得有點對不住老嶽父一家了,他雖然並不喜歡被人家說成倒插門女婿,但其實只是戶口上在嶽父家而已,和林雙結婚後一直住的是醫院分的房子,雖然面積不大,但好歹是自己的家。後來去了美國,單位的房子也退了,就在嶽父家安排了一件房,回來的時候住一陣,其實大部分時間主要是放著不少不想丟棄的物品。

把戶口落到上海是件大事,為了鄭重其事,秦文韜專門先給老嶽父打了電話請示,誰知老嶽父不但沒有埋怨,還一個勁的說好,“上海多好啊,中國最大的城市,多少人想進都進不去。上海的教育質量更高,以後讓小晨在上海受教育好啊!”這讓秦文韜差點感動到哭。因為老嶽父做了思想工作,林雙也就沒有了意見。倒是秦文韜覺得先讓妻子和孩子在廣州多陪陪兩位老人家,多些天倫之樂,好在女兒還小,她的教育問題還有時間商討。

(四)

      回來還不到一個月,經歷了深圳的挫折,回到廣州後的重拾信心,再到上海嶄新的開始,秦文韜心裏總覺得冥冥之中有人庇佑,這讓他對自己的妻子和嶽父母一家,以及所有給予幫助的親朋好友充滿感激,也對離別多年後家鄉政府部門的辦事效率(當然也少不了關系疏通的作用)刮目相看。

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也是春節後上班的第一天。秦文韜提前問了人事小王醫療中心的人員情況,弄清楚了目前共有32位員工,其中有一位約旦籍的常住西醫瑞蒙和一位在日本留學後取得日本國籍的了一個日本名字佐藤幸子,要知道姓佐藤的和叫幸子的女人都是人數排第一的,看來她對起個日本名字很是隨意。

打聽清楚了人數,秦文韜特地去采購了幾十個紅包袋,換了嶄新的十元鈔票細致地折疊好,封了35個紅包。這是林雙在電話裏專門關照的,這是廣州人的習慣,開門利是圖個吉利,還有初次見面也好給人留個好印象。林雙還特地關照準備多幾個,以備不時之需,即便是搞衛生的保潔阿姨也不要忘記給。

      香港總經理親自主持了歡迎儀式,特地準備了一個大蛋糕,還有牙科護士李春花送上鮮花,讓還沈浸在正月氣氛中的同事們覺得喜上加慶。秦文韜向大家分發利是(紅包)作為答謝,一邊說著恭喜發財,可把大家都高興壞了!秦文韜不禁為此小小得意的一番,心裏真心感謝妻子的愛心提醒。

      牙科中心是由隔成五間獨立診間和一個單獨的候診區組成的診區,由於因為一直沒有固定的合作醫生,只安裝了兩臺綜合牙科治療臺,另外三間都還空置著,其中一間安放著兩張寫字桌,算是醫生和護士的臨時辦公室。而X光機和消毒機器等都在醫療中心的中央檢查區和消毒區,據說這是衛生局的規定。這讓拍X線片有點麻煩,要知道在美國,牙片X光機就裝在椅位上,因為計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根本無須防護。當然到中心放射檢查室拍片也有好處,小汪不僅負責讀片寫診斷,還負責沖洗X光片,倒是能省很多事,而這些工作,在美國的診所都是醫生和牙科助手自己幹的。

      沒過多久,秦文韜和同事們也就活絡起來了,相處日漸融洽。男人四十還算一枝花的年紀,發叢中雖有一些白發,但發際線還處於正常水平,美國配的流行款式的近視眼鏡框架比較硬朗,讓個頭185的男人看起來還是蠻帥的。醫院裏總是女生占大部分,背地裏各種打探和議論肯定少不了,而秦文韜是有家庭觀念的人,對誰都是款款有禮,維持著友善的距離。倒是秦文韜一直牢記著妻子經常在電話裏的叮嚀,你是美國回來的,工資又比別人高出不少,不能小氣,多請大家吃個飯,時不時請個下午茶什麼的,這樣容易和同事們搞好關系。秦文韜確實也是這樣按照妻子的建議做的。所以到了中午,牙科護士小李就成了近水樓臺,常被叫著一塊去吃飯。

剛剛進入千禧年的陸家嘴還遠沒有後來那麼繁華,成為最新地標的就是當時的上海第一高樓金茂大廈了。醫療中心就在金茂大廈的裙樓一側的底層街鋪,但是並不像其他商業機構那麼張揚,診所的門面十分低調,甚至沒有一個中文字,只有一行英文:LUJIAZUI   INTERNATIONAL   MEDICAL   CENTRE。裙樓內有各類商店,還有一家小超市,二樓中庭有一家咖啡店,當然少不了還有好幾家各國風味的餐廳。

沒用多少天,秦文韜就把這些餐飲店都吃了個遍,然後就開始邀請同事一同前往用餐。雖然中午一般也就點個套餐這樣的簡餐,可以5、60元的套餐對診所的普通員工來說還是太過奢侈了,這讓被請的員工又開心又過意不去,去過的就會找借口不再去。秦文韜也不介意被人拒絕,診所那麼多員工呢,總有人接受邀請的,誰去都一樣,秦文韜並不挑人。

秦文滔剛來時聽見同事們都喊小李阿花,也就跟著叫了幾天。但是小李好像並不受用,嫌自己的父母起的名字太過土氣,秦文滔也就按她的意思改稱為小李了。小李因為是每天都要配合診療的護士,又同處一間辦公室,平時自然接觸的比較多些,彼此就有了更多的了解。原來小李來自四川,而且還是從全英文授課的護校畢業的,據說是專門為國外輸送護士專業人才的,她的不少同學不少去了新加坡工作,還有一些通過了澳洲等國家的護士資格考試,直接技術移民了。這對秦文韜來說還真是新鮮事,加上小李比秦文韜早來好幾個月,通過她了解了不少醫療中心的事情。經過很短時間的磨合,就成了有默契的師徒倆,每天開開心心地在一起工作。

今天又一次倆人一起出去吃午飯,可是小李說什麼都不讓秦醫生再請客了,非要回請一餐,否則就不去。秦文韜也怕傷她自尊,就答應了,但提了一個要求,要讓小李帶他去她們這些同事常去的餐館用餐。順著小李領的路拐彎抹角地走了十來分鐘的路,來到一家土家菜的湖北餐館,點了三個菜,還要了兩杯飲料,一共才五十多塊錢,就這還是因為是請客硬是點多了一個菜的份量,要是平時一個人來吃個套餐也就15元左右,加杯果汁也就20元,確實比金茂裙樓內的餐館便宜多了。

      往回走的路上,看見一個乞丐在乞討,楚楚可憐的樣子頓時讓秦文韜心頭一酸,隨即從錢包裏拿了一張十元錢的紙幣放在了那只臟碗裏,乞丐嘴裏機械地說著感謝的話。才走了幾步,小李在身邊低聲地說,秦醫生您真好心,我剛要跟您說不用給他錢都沒來得及。您不知道吧,這些乞丐他們都是騙人的,要不就是背後有人指使的,以後您不要再為他們破費了。小李說得很真誠,秦文韜心裏明白,但是嘴上還是說著:“我不管他是不是騙子,幫人只是為了自己開心而已。”小李聽的有點似懂非懂。兩人一路無話走了回來。

(五)

      秦文韜上任伊始,就做出了一件讓所有同事都開心的事,那是在中心會議室張貼的一份通知,上面是這麼寫的:

各位親愛的同事:

經請示總經理同意,利用牙科中心開張不久病人預約不足期間,將面向本中心所有同事提供免費口腔健康評估,如需治療者一律只收取材料成本價,為期一個月,有需要者請向牙科助手小李預約。同時歡迎介紹親朋好友前來就診,一律按家屬價格優惠。

牙科中心:秦文韜

某月某日

這是源於秦文韜看到牙科中心除了周末有些病人之外,平時極為冷清,主要原因還是價格比照歐美,著實讓國內病人望而卻步,也讓自己的同事很多帶著牙病工作。

這些天,秦文韜一邊找負責市場宣傳的同事溝通推廣計劃,已經梳理出了面向各國商會和領事館的名單,想著以什麼樣的方式毛遂自薦。同時,他也觀察了一下每天來醫療中心的病人,處於早春時節,很多是買了保險的外籍人士前來打預防針的。按理說這些病人中肯定有不少是需要牙科保健和治療的,但是醫生間關系比較矜持,貿然尋求推薦病人有些不妥,但是如果把各個專科診室的前臺、護士等同事都發動起來,不是就能穿針引線介紹來病人嗎?

其實還有一個不好說出口的原因,秦文韜在美國雖然在讀博士學位期間兼作住院醫生,但是這些年主要精力都用在做學問上了,每周只在附屬醫院出診兩個半天專科診療,對於大全科各項治療很多都已生疏,可牙科中心的工作更多的是從預防、治療到保健的過程,先從同事身上做起來,可以找找感覺。這是一舉三得的事情。

      結果證明秦文韜這一招非同凡響,一下子就讓自己成了“人氣者”,這是佐藤醫生用日語給出的評價,意為受歡迎人物,而且她自己還主動來預約檢查。她說市裏公立醫院的牙科實在不敢去,別說都是大診室毫無隱私可言,光是門口排隊等候叫號的場景就讓人覺得自己身處菜市場,更別說醫生的態度了。這倒是引起了秦文韜的思考,對呀,浦東那麼多高樓平地而起,一定有不少先富裕起來的人需要差異化牙科醫療服務啊,只要做出一種即便只被一部分人認同和接受的模式,不僅外籍人士,國內市場更大啊。想到這,秦文韜頓時有了信心。

      果然,僅僅過了兩個月的時間,不僅幾乎所有的同事都接受了基本的牙科治療和保健,而且牙科實現了扭虧為盈,這讓總經理大為滿意,特地前來打氣,還開出空頭支票:只要連續半年收支平衡,就會把另外三間空置的診室用起來,招聘更多醫生,那樣牙科中心就名副其實了,秦醫生就是秦院長了!哈哈,天下真是沒有不忽悠的老板啊!

到了四月份,地處江南的上海迎來了細雨潤澤,草長鶯飛的季節,秦媽媽特地到市場買來了新鮮竹筍和蹄胖,當然少不了金華火腿,準備來一鍋腌篤鮮,這可是秦家的拿手好菜。還有一樣一直記在秦媽媽心裏的兒子的最愛,就是新鮮蠶豆了。

今天秦媽媽是一大早就忙著準備飯菜了,今天特地讓女兒回來幫忙,一次過請本家叔叔等親友來家吃晚飯,算是正式為兒子辦了一場接風家宴。秦文韜怕母親受累,專門給家裏打電話建議找家餐館就行,但是秦媽媽說餐館裏哪能做得出家裏的味道呢。其實大部分菜肴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唯有蠶豆是兒子的最愛,正好又趕上季節,就專門到菜市場來挑選新鮮上市的。

秦媽媽買蠶豆可是有學問的,太早上市的雖然鮮嫩,卻不夠飽滿,不能被碧綠油亮的蠶豆殼迷惑,也得克制一下品嘗時鮮的沖動。等過了幾天批量上市的時候,就可以挑選到更飽滿有時鮮的蠶豆了,但是千萬要分清本地豆和客豆的區別,所謂客豆就是外地出產的品種,而且加上采摘和運輸耗費的時間,就不可能想隨采隨賣的本地豆那麼鮮嫩了。這種小市民的精明,是每一位老上海人的基本素質。

就在家人正在等待秦文韜回家吃飯時,他正在參加上海美國商會主辦的Shanghai   spring   ball(上海春季舞會),這也是他成為上海美國商會會員後參加的第一次大型慈善活動,今天他是和瑞蒙醫生和佐藤醫生一起去參加的。

這是一場必須盛裝出席的活動,字面的意思是舞會,但實際上是商會會員單位聯誼會也是慈善活動,即便是正式會員也需要付費參加,每一位的入場券是500元人民幣,用以捐助給貧困地區的兒童和其他需要幫助的弱勢群體。同時也接受多種形式的贊助助興會員活動,LIMC贊助的是一個印有醫療中心Logo的購物袋,裏面裝有人手一份的伴手禮,包括一支電子體溫計和由牙科送出的一盒牙線,以及一份相當於一次相當於初診診金的免費牙科檢查體驗券。其實這些無非是拓展市場的手段,也就滿足了主辦方要求的贊助總金額達到某一金額才能將贊助單位Logo(商標)放上贊助墻面的條件。

除此之外,秦文韜還以他個人名義購買了五支裝在木盒裏的紅酒作為抽獎活動的獎品,因為他知道,今天是露臉的難得機會。果然,在他登上舞臺為幸運者抽獎之前,主持人分別用英語和中文雙語介紹和請出來自LIMC的牙醫秦博士登臺。

今天秦文韜特地穿著一身米黃色西裝,紮著紅底花色領結的秦文韜不失時機地來了幾句美式英語寒暄,然後幽默了一回:“收到我送出的獎品的朋友,不要忘了到LIMC來讓我來照顧你的牙齒,這是一個deal(約定)。”

等他走下舞臺,立馬就有好幾位遞上名片,其中幾位抱還怨起在上海沒有合適看牙的地方,最近也得去香港啊,這下好了,省了不少機票錢了。秦文韜聽了暗之開心,看來今天來的目的達到了。

等秦文韜趕回家中時,已經是燈火闌珊了,不得不忙不疊地向家人和親戚致歉,一邊趕緊摘下領結和外套,解釋這今天是去參加了一場重要活動,活動圓滿。

這頓晚飯吃得極為酣暢,秦爸爸拿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洋酒,那是兒子多年前帶回來卻一直沒舍不得喝,今天和親戚們頻頻捧杯,臉上泛起了滿面紅光。

(六)

秦文韜是在西方國家學習、工作和生活了近10年的的專業醫生,同時擁有醫院管理學位,原本想著回到國內從一間醫院的管理做起,逐漸將國際上成熟的診療體系引進來,其中他最感興趣也是他認為最有價值的就是全科牙科診療模式。在深圳領教了某系的流氓式操作之後,差一點就對中國的民營醫療行業產生悲觀情緒。

誰知陰差陽錯,回到原本不如深圳開放的上海,絕處逢生地找到了一份還算像樣的工作。也可能從一開始,秦文韜就沒有定位在“做”好一個醫生上面,更多的是通過先做“好”醫生,推行一種他心裏已有初步藍圖的模式,即便只是從一個草創的平臺做起,也要做得風生水起。這一點,秦文韜是認真的,他對職業的態度,就像他對婚姻、對家庭的忠誠一樣。

在LIMC工作的短短幾個月時間裏,秦文韜首先為幾乎所有的同事解決了牙齒問題,因而很快獲得了同事們的好感,這對盡快打開局面有很大的幫助。其次是他很快顯露出與眾不同的診療理念,推行口腔健康管理為先的全科模式,這讓不少外籍病人雖然身在異國他鄉,卻找回了他們熟悉的家庭牙醫。出人意料的增長勢頭,使得原本只是醫療中心“雞肋”的牙科業務有了翻身的態勢,這讓投資人頗為滿意也很意外。

再者,也是對秦文韜最為看重的,是給了自己一個實踐想法的機會,雖然他跟誰都沒有言明,但是心底裏其實一直藏著一個想法,那就是要成為把全科牙科體系引入中國的第一人。所以,積極看診只是滿足平臺收入目標的必要前提,而建設牙科診療體系和流程才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

這段時間,秦文韜就像一個孜孜不倦的建設者,馬不停蹄地改善著牙科中心診區的方方面面。很快,牙科候診區有了專屬的電腦,等候中的病人不僅可以瀏覽由他創建和一點一滴收集整理並在不斷完善中的牙科保健網站上的牙科科普保健讀物。還有,醫生介紹和診療項目內容也已印制成便於取閱和帶走的小冊子。

誰知卻在小冊子到底使用何種文字這件事上和醫療中心管理方發生了沖突。總經理提出醫療中心的所有宣傳物必須都用外文,就像醫療中心門口只用英文標識那樣,理由僅僅是因為這裏是國際醫療中心,接待的主要都是外籍病人。這讓秦文韜很不以為然,引起他的不滿。中外病人理應一視同仁才對啊,更何況是在中國的上海,滿足人生地不熟的外籍人士需求是一回事,而讓更多的國內同胞體驗國際水準診療不正是我輩責任嗎?何況國內市場潛力巨大,是必然的發展方向啊。

經不住秦文韜的堅持,起碼在牙科的所有宣傳和介紹資料中,都做成了中外文雙語。其實,秦文韜並非只有強烈的民族感,而是看到了牙科醫療在中國的前景,即便現在只是萌芽階段。不說別的,從他回國至今,已經在很多場合聽到親友們抱怨單一的公立醫療體系,已經有了物質積累的親友,早已渴望有更好的醫療服務選擇,就在陸家嘴的這些高樓大廈中,有著多少已經積累了財富的中國同胞啊!

接著,秦文韜專門對牙科病歷重新做了設計,尤其是病歷首頁,增加了病人通過什麼途徑來診的調查,比方說,是否由朋友介紹?通過推廣活動獲知?還是慕名而來?這些對於學過醫院管理的秦文韜來說,雖然只是小菜一碟,但確實精準定位所需要的最基本數據。同時,還為病歷做了一個漂亮的硬封皮,從感官上更像一個獨立的牙科中心。

當然,光是靠這些小調整是不夠的,秦文韜考慮下一步要找到合適的專科醫生合作,這樣就能轉診疑難病例。他想到了他的老同學,就是那位介紹他來頂替的王教授,他可是業內數得上的牙槽外科專家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啊,所以盡量為老同學介紹一些增收的病例也是人之常情,再說了,就某些治療而言,秦文韜還遠達不到專科醫生的水平。

更重要的就是按接診流程進行反復練習,秦文韜為此和小李還有前臺客服一起花費了不少時間磨合,並且定了一個規矩:不管是初診還是預約的復診病人,都必須在接診後第一時間通知醫生,秦醫生一定要親自出來迎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啊!”這是秦文韜經常說的一句話,“來的都是客人,這是待客之道”。

“秦醫生,您下一個預約的復診到了已經在候診了,早到了10分鐘,您是否要過去打個招呼?”從此之後,前臺都會這樣走進來知會一聲。秦文韜就會應聲而出,走到候診區迎接自己的病人,就像見到老友一樣地打招呼,詢問上次診療後的感受,這會讓病人容易放松心情。

為了表現得更為親好,他更喜歡穿一身短袖T恤型工作服,而非一本正經的白大褂。這也是他在這段時間進行的改革之一,牙科是靠動手治療的科室,不同於內科醫生更多通過檢查和處方開藥,所以在美國的牙科醫生大都穿著短打的工作服,顯得隨和幹練,似乎也暗示著牙科診療的特點,大多數時間都是需要進行治療的。

      小李已經慢慢習慣了站在邊上等候,看著秦醫生海闊天空地和病人聊著,時間寬裕的話,還會請病人喝上一杯咖啡呢!一開始,小李還覺得有點奇怪,醫生和病人有什麼好聊的,人家不就是來看病的嗎?但是後來發現這樣的交流方式很管用,在進入診室後病人情緒很安定,治療時都很配合,反而效率很高了不少,這讓小李覺得身邊來的不僅僅是一位工作上的上級,還是一位言傳身教的好老師。沒多久,大多數同時也都跟著小李把秦文滔稱作秦老師了。

      秦文滔是個待人做事一以貫之,有始有終的人。每次診療結束,送病人到前臺交費和安排預約這樣的小事,基本上也都是由他親力親為的,這是他多年行醫養成的老習慣。一路走出來的路上,可以了解病人的就診體驗,也可以管照治療後有可能出現的不適,打消病人的疑慮。醫生親自把病人托付給前臺經理或者客服,還有一個更為實在的目的,就是及時地預約好下一次的復診時間。

醫療做的絕不是治療的一錘子買賣,而是要維護病人長期的健康,像朋友一樣相處和交往。不把病人當作朋友看待的醫生成不了好醫生。這樣的話,小李已經聽她的秦老師說了很多遍。

第3節   博士之家

(一)

禮拜一休息,秦文韜在陽臺上泡上一杯茶,翹起二郎腿,難得有閑暇看看風景。已經是初夏時節,面西的朝向到了中午陽臺就曬得發燙,只有早上還能感覺的涼風習習。在上海工作,住的又是宿舍,儼然成了孤家寡人,正好把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了,早出晚歸,也沒什麼時間站上陽臺看風景,甚至連日落的美景也難得一見。原本在家時,早餐都是太太張羅的蒸饅頭夾煎雞蛋,加上一杯滾熱的咖啡,這已經成了早餐的標配。

在美國那麼多年,胃還是那個中國胃,但是飲品早已習慣了咖啡,茶葉大概只有在喜歡喝茶的客人來時才會沖泡。記得以前在廣州工作時,病人中廣東本地人居多,常有好茶者送些英德紅茶、潮州單樅茶來,有樣學樣,就愛上了泡茶的樂趣,還特地買過一套漂亮的廣彩功夫茶具,可惜早已不知去向。這些年搬了多次家,這次是跨洋遷徙,很多東西能送的送,可棄的棄,不得不輕裝上路,連每天都用的咖啡機也沒有帶回來。

      從右側望去,矗立在陸家嘴角上的東方明珠鶴立雞群,自下而上串起三個大球的造型與身旁的不少方方正正的樓梯十分不搭,倒顯得這座地標電視塔一枝獨秀了。與東方明珠塔相呼應的是診所所在的金茂大廈,也是一座塔形建築,也才落成剛好一年。據說在金茂大廈旁邊,還規劃有另外兩棟摩天大樓,會形成鼎足而立,到時候這裏就是上海真正的CBD了。

      正西面的景觀開闊,雖有些遮擋,還是可以大致看到歐式建築風格的樓群,從蘇州河對岸的上海大廈開始,一路向南到金陵南路,延綿一千多米的外灘沿岸面江而立,形成了上海最美的城市天際線。記得小時候父親帶著走過外灘時,如數家珍般地介紹這些大樓的舊時的名稱和曾經的主人。可是秦文韜一點都沒有記住,只記得當年成了市政府辦公場所的匯豐銀行大樓,因為秦文韜夫妻一直都是美國匯豐銀行的客戶,所以對匯豐銀行的來龍去脈有些了解,這家全名為The   Hongkong   and   Shanghai   Banking   Corporation   Limited,從字面看就知道成立於上海,中文直譯就成了“香港和上海銀行有限公司”,而正式名稱則是香港上海匯豐銀行。

秦文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自己處於這麼一個幸運的年代。俯瞰著整個浦西風貌,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中國人的時代來臨了!如果說在你回國的一路上還有忐忑,還有對美國東西海岸的留戀(在東西海岸都曾留下學習和工作的足跡),雖然在深圳的遭遇使得自信心受到打擊,但是還不到半年,在邁出了紮實的一步之後,今天站在上海的高處,內心深處湧起從未有過的豪邁!

沒有遠離過家鄉的人們,是難以體會人在異鄉的孤寂的,如果心中沒有理想,很難忍受與家鄉阻隔,與家人失去聯系的痛苦。秦文韜出國早期那段時間,感覺自己就是斷了線的風箏,異國他鄉的陌生感,身邊聽不到鄉音的孤獨感,看不到中文媒體的失落感,至今仍然記憶猶新。幸虧誕生了互聯網,一下子拉近了與祖國的距離,秦文韜可以說得上是最早使用互聯網,得益於互聯網的海外學子之一。

他至今還記得當年托了國內的朋友搞到金山軟件裝進微軟視窗時的激動,終於打開了中文的世界,愛不釋手地朝夕瀏覽,最熟悉的可能要數馬雲做的中國黃頁了,從中了解到了很多中國企業的信息,雖然這對醫療業務毫無幫助。不久,更是被一款即時通訊軟件icq所吸引,終於可以和遠方的認識和不認識的國人交流,這就是騰訊QQ的前身。秦文韜對這些偉大的發明依然心存感激,這些讓身處海外的人們少了思鄉之苦,還和自己的國家維系著緊密的關系,難以想象,如果沒有互聯網傳遞國家變化的訊息,自己還會不會做出回國的決定。這正是一個幸運的時代啊!

回到上海後的這段時間,秦文韜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一直都在拓展著社交圈子,以獲取有用的信息和資源。國內生活講究人情關系,需要人際圈子,也有些虛榮。秦文韜頭頂著海歸洋博士的光環,頗能吸引一些頭臉人物的註意力。出於需要,秦文韜印制了回國後第一張社交名片,與那些寫滿自己頭銜的名片不同,只有簡單的幾行字,配以一張自己在海岸拍攝的海闊天空的照片作為背景。

秦文韜   執業牙醫   醫學博士

Dr.   David   Chin   DDS   MD   P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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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前面冠以Dr.博士的身份,這在歐美是慣例,甚至是可以用於身份證件和護照上的合法稱謂,是以學識受人尊敬的身份象征。這樣一張清清爽爽的名片,貌似有些清高,卻實實在在反映出主人的性格和獨特。憑著這張低調的名片,秦文韜已經換回了上百張各行各業翹楚的的好片,其中不少已經成了他的病人。

      就這樣閑坐著看著眼前的景物,觸景生情,回想起歷歷過往,感慨萬千。秦文韜喝完最後一口已經變涼的咖啡,站起身來,準備去一個叫金橋的地方,那是以前只是聽過卻從未涉足的地方,去見一位開發區的老總,同樣是從美國海歸的張誠飛博士。

      和張博士認識就是在前不久的美商會的春季舞會上,張誠飛並非美商會會員,但卻是活動的贊助企業代表。他學成回國進入政府體統工作,參與了金橋開發區的建設,現在名片上的擡頭是金橋開發總公司副總經理,配有專車,手握一堆國有資源。張誠飛雖是安徽人,但曾是復旦大學的高材生,畢業後公派去了賓大讀MBA,居然是從美國商學院排名第一的沃頓畢業,這讓秦文韜對他刮目相看。張誠飛沒有像很多在美國讀書的公派生那樣利用六四事件申請美國綠卡,而是學成歸國,理所當然地受到了重用。

      今天實在擰不過張誠飛的客氣,非要讓司機來陸家嘴接,秦文韜坐在飛馳的豐田Camry車裏,一路上從車窗裏看到的是連綿不絕的建築工地,透過塵土飛揚的一處處工地,卻看清了上海的發展一定在浦東。

張誠飛是一位不拿架子,待人誠懇的新派官員,已經提前站在辦公樓前等候了,這讓秦文韜有些不好意思,“承您派了專車來接我,怎麼好意思讓您還專門下來迎接啊!”張誠飛誠懇地回應著:“應該的應該的,秦博士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要不我先帶你周圍兜一下?”

就這樣張誠飛做到了副駕駛座上,如數家珍地講解著金橋從近期到中遠期的規劃,秦文韜一邊聽著,一邊想象著這裏的未來發展,但是思維追不上,漸漸就只剩了一片空白,但是嘴上還在不停地回應著。記得比較清楚的是,附近已經規劃了一大片土地,是用來建設一個國際社區,不僅會有整片的別墅,也會有商業配套和國際學校,甚至還有國際醫院,這個地方叫碧雲。這個地方的名字秦文韜是第一次聽說,但是對國際社區、國際學校和國際醫院倒是頗感興趣,因為家裏的孩子很快就要上小學了啊。

      兜了一圈回到張誠飛的辦公室坐下,發現辦公室雖然面積不小,但是辦公家具都顯得陳舊,倒像是政府機關的辦公場所,讓人稍感意外。張誠飛笑笑解嘲道:“別看外面掛著開發公司的牌子,其實裏面就是衙門呀!”但是看不出他有什麼無奈,想必早已習以為常了。

      中午就在他們的食堂吃飯,雖然特地請大師傅加了兩個菜,也只能說是簡餐,和金茂樓上的餐館不能比,為此張誠飛還一個勁地說著抱歉,表示招待不周,有點委屈美國回來的客人了。其實他自己也從美國回來也就沒幾年。

      那天吃了什麼和看了什麼基本都不記得了,但是張誠飛提出的一個建議讓秦文韜非常贊成。那就是想由開發區牽頭,成立博士之家,為區內甚至全市的高級知識分子們搭建一個社交平臺,正在尋找一些博士成為發起人,同時也是創始會員。“上海的發展需要依靠人才啊,而人才也需要交流平臺互通有無才能橫向合作,釋放更大能量,才能體現更大價值啊,你覺得是不是?”秦文韜覺得非常有道理,自然樂於參與。

      這一聊起來,就聊到了近百年前的第一波出國留學潮,聊到了80來年前就成立的歐美同學會,聊著就有了初步的博士之家的組織框架,大致章程,甚至連宣傳用語都想好了,“博學而篤誌,切問而近思。出之論語,你覺得怎麼樣”?秦文韜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這麼兩句詞,當即獲得張誠飛的認同。

(二)

自從訪問金橋開發區和張誠飛策劃博士之家框架達成基本共識之後,秦文韜就一頭紮進了醫療中心繁忙的醫務之中,心無旁騖,連父母家都很少回。他就是這樣一個性格,只要認準了方向的事,或者受人之托,總是表現得兢兢業業,絕不三心二意,這也是林雙最看重他的地方,也因此對他極為放心,從不過問他工作上的事情和與什麼人交往。當然一條道走到黑的個性也讓他錯過好幾次機會,就比如說吧,僅僅只是收到了深圳那家醫療機構一封聘用信,就已經把哈佛的教職給辭了,差一點連生計都丟了。幸好家裏的財政大權在林雙手裏,才沒有聽秦文韜把房子也賣掉徹徹底底回國去,這一點上林雙是有所保留的。

林雙算過一筆賬,雖然房貸還是按月要還,但是她已經把房子托付給了一位好友幫忙出租和管理,按規矩收取一個月的房租作為管理費,這樣去掉需要交的地稅、保險和維修等費用,不但足夠還銀行每月的貸款,大概還能結余兩個多月的房租收入,換算成人民幣足足有3.5萬人民幣(2000年左右1美金相當於8.27元人民幣),相當於每個月有3000元左右的穩定收入呀。

可是秦文韜是算不來這種帳的。幸好呆人有呆福,秦文韜在上海的收入只是略低於他在美國的收入,加上國內物價便宜很多,這讓林雙還是非常滿意的。所以幹脆不去上海打擾他,讓他放手去幹吧,夫妻倆約定幹脆等9月份女兒上學時再一起到上海團聚。

      正當秦文韜不斷積累病人,在上海的老外圈子裏不斷積累聲譽的時候,張誠飛那邊也有了好消息,今天專程來陸家嘴回訪,還帶來了博士之家註冊社團法人的申報材料,以及一份創會會員名單。當秦文韜接過首批會員名單時,忙不疊地擺著手叫道,“誠飛你這是開什麼國際玩笑!這斷斷使不得!”情緒激動到臉都漲紅了。原來十幾位創會會員的名單上赫然寫著:秦文韜,首任會長。這如何使得!

      其實張誠飛八成也是客套而已,這是他代表金橋開發區主導的項目,是希望通過建設博士之家,將大批人才籠絡到開發區來,起碼也能起到技術顧問的作用。再說了,反正場地、經費都是國家的,不用白不用,借此機會也能和更多院校搞好關系,拓展自己的人脈關系。但是上次和秦文韜商討良久,幾乎所有面面俱到的細節秦文韜都想到了,還對博士之家的會徽標誌和宣傳詞提出了具體的建議,所以不得不使了一招欲擒故縱之際,也是客套禮讓一番。可秦文韜卻非客套,說的是真心話。

      事情就這樣敲定了,張誠飛理所當然地出任第一屆會長,秦文韜就是當仁不讓的第一副會長了。工作人員都有金橋開發公司的員工兼任,博士之家暫時先利用開發區的辦公場所和會議室,其他幾位副會長都是各高校的知名教授,包括首批會員在內,起碼有一半都有外國留學經歷,其中學醫的就占了五分之一強,只等上報市民政局批準,就可以正式掛牌和對外宣布了。

      誰知浦東新區人事局的一把手不知從什麼途徑聽說了此事,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一個建議:趁著博士之家開張,幹脆來場轟轟烈烈的活動,組織全市百名博士為浦東發展獻計獻策,還專門定名為“百名博士浦東行”,承諾高規格組織接待,要辦得大張旗鼓,人盡皆知,為浦東迎來大發展機遇造勢。

      果然是政府領導有魄力有資源,一諾千金,一呼百應。說是利用大學暑假期間沒有教學任務的空檔,就把時間定在了8月第一周的周末,搞一個隆重的“博士之家成立大會暨百名博士浦東行”活動。算上前一天報到,超常規格,安排全員入住陸家嘴新開張才一年多的香格裏拉酒店三晚,除了半天開會,請市裏領導(初定市人事局局長)講話,另外一天半全部分行業選定博士和企業對接。聽著電話聽筒那頭張誠飛興奮的通報和不斷的感謝,秦文韜的情緒也受到了感染,感覺得出他張誠飛激動的心情和仕途看漲的前景。(後續發展果然如此)

(三)

      幾經各方調整,“博士之家成立大會暨百名博士浦東新區行啟動儀式”確定於8月18日在陸家嘴香格裏拉大酒店大宴會廳舉行,規格得到一再拔高,上海市委常委徐副市長將親自蒞臨並發表講話。通知都已經發出去了,幾份主要的報紙都刊登了預告消息。這讓秦文韜完全沒有想到,但也沒有特別興奮,他不是愛出風頭的人,能夠貢獻一份力量,提出一些建議,也是為家鄉盡了一份心意,並沒有非分之想,還想腳踏實地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但是為了表達支持,他向醫療中心特地請了假,提前讓前臺調整了預約,還親自通過短信的方式,給每一位改約的病人說明了緣由和表達了歉意。另外,他也征得了小李的同意,請她作為一名誌願者前往會場幫忙,並表示會自掏腰包付給小李加班費,卻被小李堅決地謝絕了。

不僅作為口腔醫學博士,同時也是醫院管理博士學位獲得者,秦文韜一直試圖通過醫生和經營相結合,來提升醫生更大的合理價值。這麼好的機會他不可能不利用,所以早已提前擬好了一份不需要被服務者簽署的口腔醫療服務協議,那是為百名浦東行的100名博士贈送口腔醫療保健卡,一年兩次的免費檢查和一次免費潔牙的機會,以及相當的優惠折扣。他已經請張誠飛同意加入這麼一個簽約儀式,由他代表LIMC牙科中心,張誠飛代表博士之家上臺簽約。還像上次美商會春季舞會一樣,小李已經提前把印制好的保健卡打上日期編號提前放入了博士之家的禮品袋中。秦文韜頗為自己的這一神來之筆感到滿意。

      以前聽說過香格裏拉酒店集團來自馬來西亞郭鶴年家族,香格裏拉並非真實地名,而是暢銷小說這個名字源自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1933年發表的傳奇小說《消失的地平線》,其實在川藏地區確有好幾個地方被稱為香格裏拉。秦文韜有一年前往新加坡參加全球牙科精英年會時有幸入住過香格裏拉酒店,深知香格裏拉的高檔和品味。上海的香格裏拉酒店還是第一次入住,而且居然分文不要,這難免讓人覺得賺了個大便宜,不禁為政府財大氣粗感慨,同時又被政府引才若渴的誠意感動。

從房間的大玻璃窗望向黃浦江,比從公司宿舍的陽臺上看到的外灘真切了很多,簡直就是近在咫尺。雖然天色已過黃昏,華燈初上時分,但是時隔幾分鐘就會馳過的大貨輪激揚起來波濤,就會洶湧地拍向岸邊,閃著一波又一波的磷光。回望碩大的房間,皇帝尺寸的大床,心情卻像江水湧起的波浪,要是妻子和女兒在上海那該有多好啊,就可以一家人一起欣賞這難得的美景了。

秦文韜心裏不免泛起一陣失落感。四十出頭的事業男人,在每天的忙碌中是不會感到寂寞的,但是美景當前,家人卻在遠方,仍然不免觸景生情,產生倦鳥知返的失落情愫,這在以前從未有過。秦文韜不願讓自己的思緒無聊地失控,就從冰箱裏找出一聽啤酒來,居然還是朝日牌的,打開後一口喝下了大半罐。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秦文韜原來只是希望參與建立一個高素質人士的小圈子,找到一些有共同語言的一群人,可以隔三差五地跨界交流交流。誰知有了政府撐腰,一個小型社團的活動被弄成了國際會議的排場,不禁令他嘖嘖稱奇,實在有點難以適應。他想起張誠飛曾跟他說過的一句話,“沒有政府支持的民間團體成不了,就連註冊都辦不了”。秦文韜對於政治一竅不通,也沒興趣,回國只是想做一些自己想做和能做的事情,但也不在意被人善意地利用一下,在社會中行走的人物,誰又能離得開誰呢。

      會場果然氣派,舞臺上落地LED大屏幕上滾動播放著浦東新區規劃和建設的宣傳大片,時而插播各個高校科研場景和專利成果,因為準備倉促,只訪問了為數不多的博士,做成了博士風采的片花,其中張誠飛作為博士之家的創始人,篇幅相對多些,滾動的次數也多於其他人。開發區曾派人來采訪過秦文韜,但他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分寸,或者可以被理解為一種低調,婉拒了這樣的曝光機會,因為他心裏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會務組的工作人員多是張誠飛手下的員工,不少早就認識,看見秦文韜走近來,紛紛熱情相迎,幫著領取嘉賓牌和會議議程指南,還有一個禮品袋,其中就有LIMC牙科送出的口腔保健卡,送到了他的手上,還有專人帶他進入會場,入座臺下第一排中間第二個座位,桌上放著寫有他名字的名牌。前面的桌上放著張誠飛的名牌,而座位上已經放著一個同樣的禮品袋,說明張誠飛已經到了。

秦文韜望了一下四周,到場的人不多,看了一下時間,確實還早,自己起碼提前了十幾分鐘到場。再看看正面的舞臺上,擺成了一長桌的主席臺,僅在舞臺的一側有一個有著酒店標誌的講臺,講臺上擺放著一叢精心造型的插花,彰顯著五星級酒店的講究。回頭環顧一周,有一邊的座位前的桌子上都放著媒體的牌子,看來這次活動的規格還真不低啊。

“先生,您要綠茶還是紅茶?”一位服務員提著兩個銀茶壺前來斟茶,服務有板有眼。

“綠茶,謝謝!”秦文韜從無聊中緩過神來。

      時間已經過了,居然還沒見張誠飛的人影,倒是身邊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博士,彼此互致名片。這些遞上來的名片都有一堆嚇人的頭銜,居然還有不夠寫的,還把名片折疊成兩片,以容納更多的頭銜。秦文韜心裏一樂,但是臉上沒有任何不屑,收好人家遞來的名片後,雙手奉上顯得單調過頭的名片:“在下秦醫生,可以叫我David,請多關照。”對方都會有些訝異,“呃,秦博士在哪裏高就?”因為名片上除了姓名和名字前面冠以的博士頭銜,再無其他個人信息了。面對好幾位的追根問底,只得機械地自我介紹了好幾遍,不知道給對方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

      都是知識分子,不愁找不到話題,一會功夫就聊成了一團。可能看見秦文韜已經看了兩次手表了,一位與會的博士很有經驗地說道:“領導沒有那麼快來的,9點的會9點半能開始就不錯了”。果真如此嗎,那為何不能通知9點半開始呢?秦文韜不免心裏嘀咕了一句,但是臉上還是笑笑表示認同。看來人是回到國內了,需要適應的地方還很多啊。

      等了半個多小時,臺上陸續就坐了,張誠飛坐在主席臺上最邊上的座位。中間那個位置還是空著,“今天市長專門回來,”邊上的一位特地向秦文韜介紹,“今天頭面人物來得不少啊!”然後如數家珍般一一介紹起臺上的人物來,好像民政局、人事局還有浦東新區的區長等一班領導悉數到場了,可是秦文韜卻一個不識,也弄不清一個民間社員成立,何以驚動了如此之多的領導們百忙之中到場?

掌聲響起來了!徐市長,確切地說是徐副市長,邁著穩健的腳步從後臺走到了主席臺中間的位子,坐下之間向臺上臺下欠了幾次身,算是表達了遲到的歉意。秦文韜打量了一下這位上海父母官,見他開闊的額頭,神態斯文儒雅,倒像是一位大學教授,不太像一位魄力四射的官員。臺上的反應十分熱烈,領導還沒開始講話,已經響起幾次掌聲了,使得徐副市長不得不又從座椅上半站起來欠了幾次身子。

“徐市長可不是普通的官員,他可是學富五車的工程院院士!”身邊的博士滿臉崇敬地介紹。原來如此,秦文韜心想自己離開上海太久,實在是孤陋寡聞了。

      接下來由張誠飛充當主持串詞人,先一個個介紹了主席臺上的領導,當介紹徐副市長時又是一陣雷動般的掌聲。然後,他介紹了創辦博士之家的宗旨,已經完全將博士之家提升到了支持浦東新區乃至全上海市的人才智庫的高度,而且旁引博證了歐美智庫的成就,怪不得連百忙中的副市長也被吸引來捧場了!真是高啊,沒想到當時只是建一個知識層朋友圈的想法,竟然被拔高到推動城市發展的高度,實在是高啊!秦文韜在心裏連說了兩個高字,不禁對這位同樣是從美國回來的海歸刮目相看!

      張誠飛在請出徐市長講話後,竟然沒有在主席臺上落座,而是徑直下了舞臺,做到了秦文韜的前面座位。市長的講話已經開始,秦文韜也就只是和張誠飛握了一把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沒做過多的寒暄。徐市長的講話熱情洋溢,再三提到知識的力量,說了不少讓知識分子暖心的話,好幾次被掌聲打斷。秦文韜聽著,不禁對這位第一次謀面(還是第一次聽說)的父母官產生了好感,這讓他對家鄉的發展更有信心。

      中午是聚餐,當然徐副市長和一些高官早已提前離場,博士會員們都表現得情緒高漲,原本是圍餐形式,硬是吃成了派對,大家紛紛離席跑到其他桌去找自己的熟人或同一專業領域的同道打招呼,敬酒,忙得不亦樂乎。這時有一家電視臺的記者找到秦文韜希望采訪,大廳裏太過嘈雜,就出到酒店外的臨江花園裏接受采訪,主要問題都是為什麼要放棄國外的優厚條件回歸,以及希望在國內為國家做出什麼樣的貢獻,秦文韜心裏想著我可沒有那麼高的境界,回國也是自身需要,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但是面對鏡頭,還是盡量配合著說些鏡頭前觀眾能接受的話,也就不到十分鐘的采訪,表現還算中規中矩,沒說任何出格的話。

(四)

      下午是分組活動,秦文韜和另外十多位醫藥方面專業的博士組成一組,和工作人員一起乘坐一輛大巴,前往新建成不久的浦東新區人民醫院參觀交流,大巴並非直接前往,而是從酒店出發,盡可能繞道東方明珠塔、金茂大廈等新的地標建築,然後馳上了剛通車不久的世紀大道,特地請來的導遊小姐熱情洋溢地介紹著這條號稱中國香榭麗舍大街的世紀大道,全長5.5千米,寬有100米,穿行於上百幢高樓之間,將陸家嘴金融貿易區的金融、商業、商貿、行政文化等四大功能區串成一線,直通世紀公園,與這片上海最大的“綠色海洋”融為一體,是浦東開發開放標誌性建設之一。

      秦文韜聽著導遊的介紹,這是他來到浦東工作剛好半年,但是這麼近距離,這麼詳盡地打量浦東這塊地方,還真是第一次,不禁興致勃勃地聽著介紹,看著嶄新的街區,心裏與有榮焉。世紀大道確實夠寬闊,兩邊的樹木都是新栽種的,很多樓宇還是工地的狀態,他記得幾年前後在網上看到家鄉浦東要建一條中央大道,心裏還曾想像過應該還有像紐約那樣一個巨大的中央公園吧,心裏想著這條世紀大道不會就是中央大道吧。問了一下鄰座的同伴,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心裏想著,也許再過幾十年,等到臨街的樹木都成了林,兩側的街道都開出精品商店,那才真的成為一條比美香榭麗舍大街的東方風情的林蔭大道了。

沒過多久,大巴在一間嶄新的醫院門前停下,醫院領導班子帶著不少員工早已站在大門口迎候。走下大巴,擡頭幾乎沒看到樓頂的醫院大樓,好幾棟連成一片,有連廊相連,門診大樓、住院大樓、檢查大樓標識清楚。但是大門面對的是空曠的區域,除了正在建設的樓宇,就是尚未開發的農田景象。病人從哪裏來?這是閃現在秦文韜頭腦的第一個念頭。

秦文韜在波士頓的時候,經常要去麻省總醫院(Massachusetts   General   Hospital),那是建立於1811年,經過一百多年發展而成的一家綜合性醫院,也是哈佛大學醫學院下屬的教學醫院,秦文韜曾在那裏做過一段時間科研和臨床出診。還沒等他來得及細想,院長等一班醫院領導排著隊過來握手,同時接受著一堆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醫院員工的夾道歡迎。

“這是浦東,也是上海最現代化的綜合醫院!所有設備都是國際上最新投入使用的!我們的核磁共振是德國西門子的,最新一代的,在上海絕無僅有!我們的全身CT是美國通用的,這棟樓是化驗大樓,擁有全自動的實驗設備,這是放射線中心,...”

院長親自帶著參觀,充滿自豪地介紹著各種高級設備,好像是這些設備給人看病似的。然後一眾來到一間已經準備好的會議室,又一次演示醫院從設計到建成的過程,以及剛才院長已經滔滔不絕介紹過的各種設施設備。

進入座談交流後,有一位同行先是對醫院贊譽有加,然後問了一個問題:“請問現在有多少醫生?”院長這次還是胸有成竹,通報了多少博士和博士後,碩士生等等數字,最後加上一句:“現在碩士以下學位已經很難進來了。”

但是秦文韜對這些不感興趣,作為一名學習醫院管理的博士,他的提問讓院方有些不舒服,“請問,有做過醫院的投入和收入測算嗎?需要多少年才能收回成本?根據投入成本,醫療服務定價是怎麼核定的?”

就這幾個問題,讓院長頗為窘迫,僅以一句“這些都是政府公益投入,體現了制度的優越性。”秦文韜不想讓人難堪,只能笑笑表示理解。

就這樣走過場式的忙了一下午,有用的事情一件沒辦成,還耽誤了彼此的寶貴時間,秦文韜心裏不禁產生了疑問:這有什麼實際意義?但是晚上的酒會辦得有點水平,沒有領導致辭,只有一句:“聯誼晚會開始,為浦東新區,為上海幹杯!”

在變暗的舞臺上,走出一位手抱琵琶的女子,坐下來,一曲紫竹調就拉開了晚會圓滿成功序幕。在不斷變換的江南春夏秋冬季節場景中,通篇都是江南小調的優雅旋律中,秦文韜和大家聊得很開心,還交換了一摞的名片。

秦文韜多年養成的習慣,每張交換的名片,回到家後都會分門別類進行登記,並把手機號碼輸入手機通訊錄,以免錯過熟人的電話,這是秦文韜誠懇待人的一貫做法。到了第二天早上,就會禮節性地奉上一封郵件,感謝相遇的緣分,再次做一次自我介紹,同時附上診療中心的服務信息,既是出於禮貌,也是一種市場營銷手段,有不少病人就是通過這樣的途徑積累起來的。

秦文韜沒有想到的是,就在當天晚上,本市的新聞頻道就在頭條新聞播出了市領導到場祝賀本市人才政策創新的活動和發表講話的鏡頭,緊接著播放百名博士浦東新區行的活動花絮,秦文韜接受采訪的鏡頭大概有一分鐘左右,是僅次於徐市長講話的第二時長。

這下不得了,看到這場面的親友們紛紛給秦爸爸打電話報喜,秦文韜自己也接到了好幾個老同學打來的電話,只是因為晚會那陣太吵,都成了未接電話,等到回到酒店房間,急忙給家人和朋友打回去,但是心裏卻對這事給親朋好友帶來的反應有點吃驚。還有幾個未接電話,因為不清楚對方的姓名,就沒有打回去。就是這麼一猶豫,就錯過了與一位失散多年的老朋友重續前緣。

是的,就在今天晚上,有一位與秦文韜年紀相仿的女士恰巧也在晚間新聞裏看到了一個讓她心頭為之一顫的男人對著鏡頭侃侃而談,還是記憶中的神態,稍稍有點發胖的臉龐,只是戴著的眼鏡換了,有十年沒有相見了啊,怎麼會在上海接受電視采訪呢?什麼時候回來的呀?怎麼也不來找我呢?她有點激動,有點失措地在碩大的客廳裏來回走著,猶豫一陣之後,拿起電話給幾位發小打電話,輾轉問了好幾個人才問到秦文韜回上海的行蹤,還要來了秦文韜的手機號碼,拿起又放下。

這樣反復猶豫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撥出了給秦文韜的電話,可是對方沒人接電話,一直等電話鈴聲響到最後一聲,在留言提示音響起後,她掛上了電話。她不想貿然留言,因為想說的話太多,真不知從何說起。本以為對方會打回來,可是等了一個晚上也沒有接到回電,想著各種可能,心裏有些懊惱,一個人倒了一杯紅酒,端在手裏搖著,走到空中別墅的大陽臺,面對夜色中漸已沈靜的萬家燈火,幽幽地出神。

第4節   往事如煙

(一)

      她叫程露,如果提起她的英文名字美琪(Meggie)那在上海可是如雷貫耳,算得上時裝界公認的大姐大。除了擁有從時裝表演業務發展而來的美琪演藝公司外,這些年事業延伸到了連鎖酒店和餐飲行業,還經營著一家冷凍食品工廠,圈內人士都知道她有一輛全球限量版紅色法拉利敞篷跑車,號碼是有錢也難以擁有的滬A16888。

      不用說,程露和秦文韜之間肯定有著某種關系,那得從兩家大人的淵源說起。如果回到解放前,這兩家人的生活軌跡應該不會有任何交集。秦家爸爸家裏在老家無錫至多算個鄉紳,衣食雖可無憂,最多也就是個小康之家。而程露家從爺爺輩就是舊上海的鐘表大亨,擁有租界上幾十家店鋪,占了上海一半以上鐘表買賣的份額。所以程露的父親一出生就是小開(少爺),家裏傭人無數,絕對是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生活長大的公子哥。而程媽媽是芳名遠播的校花,當年南京路上最有名的照相館櫥窗裏就曾展示著她的大幅相片作為鎮店招牌。即便是解放後50年代的一段時間裏,程媽媽還是有著五個傭人伺候的少奶奶。但是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沒當成紅色資本家的程家一夜之間從天堂跌落地上,程媽媽竟然陰差陽錯地成了和秦媽媽同一個工廠、同一個車間、同一個生產小組的工人同事!

      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也是一部分人備嘗煎熬的痛苦歲月。扛不住的時候,有人會出賣靈魂茍且偷生,也有人承受不住煎熬,絕望地選擇面對死亡。能夠幸運地逃過劫難的,並非只因前世修來的福分,而是公道自在人心,人心善念永不泯滅。

程媽媽具體何時到廠裏成了一名紡織女工的,誰都不記得了,但肯定是文革開始以後。根據秦媽媽回憶,剛來的時候大家都只知道她叫雅琴,凡事小心翼翼,絕大部分時間都默不作聲,與有事沒事大聲咋呼的紡織女工們反差很大,顯得格格不入。合身的中式小襖裏面穿著印有花色圖案的淺色襯衣,不知道是什麼衣料,領子挺刮。腳上穿著雖是一雙棉鞋,卻是鞋面翹了細花邊的那種,顯得十分精致。正值天冷的時候,脖子上圍著的一條米色大圍巾遮住了半邊臉,而沒被遮住的半邊明顯的瓜形臉,皮膚白嫩,一看就知道她絕非出生於勞動人民家庭。

這樣的女人在女工占大多數的工廠裏顯得格格不入,肯定會遭遇來自同性的排斥和奚落。而對於工廠裏的男性來說,即便是大老粗一個,也會垂涎她的美貌,說不好還會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非分之想。沒過多久,廠裏各種關於程媽媽的傳說就成了很多人茶余飯後的消遣,可是傳著傳著,經過好事者的添油加醋,已經成了人言可畏的汙言惡語了。這無疑是潛藏在國民性格深處的醜陋心理,在那個人妖顛倒的年代裏的肆意宣泄。痛打地富反壞右這些落水狗,竟然成了那個年代無法無天的光榮勾當。

        很快,就有人乘人之危,露出豺狼之心了。那時廠裏原有的領導班子都已靠邊站,技術幹部也都下放到車間成了工人,其中就包括文革前已是副總工程師兼機修車間主任的秦家爸爸。取而代之的是一批“血統純正”的造反派占據領導崗位,還起了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名字“革命委員會”,簡稱革委會。應該說革委會成員中大都是天性純良的職工,最多就是些有點狂熱過頭的政治投機分子,但也總會混雜著乘機揩油的無產流氓。

趁著程媽媽剛被發配到機器聲整日喧囂的紡織車間一下子難以適應三班倒的重體力勞作,就有一名革委會成員隔三差五地以談話為名把她叫去辦公室。一開始還一本正經地板著面孔,借口程媽媽的穿著打扮訓斥一番,說些站對立場,要與資本家老公劃清界線的話,後來就開始暗示,只要洗心革面,老實聽話,就能完成無產階級革命改造,就能重新做人。不久就露出流氓本相,開始對程媽媽上下其手。

        程媽媽不敢怒,更不敢言,每次回到小組裏總是一言不發,一臉哀容。秦媽媽看在眼裏,心裏猜到了幾分,就找了個機會和她一起下班走回家。女人間心意相通,平時也一直感受到秦媽媽是個熱心正直的人,常在別人背後說閑話時站出來主持正義,這天程媽媽難得感覺到了人間溫暖,很多天的委屈和恐懼一下子釋放出來,傷心得哭了出來,“我想死了算了!”當秦媽媽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心中極為憤怒,“真是欺人太甚!不用怕,我們大家為你做主!”

        第二天,趁著中午吃飯前關停了機器,“大家都留一下,”秦媽媽向著小組裏的十幾個姐妹說道:“我們都是女人,如果我們中的姐妹遭受了不要臉的男人欺負,我們應該怎麼辦?”

        大家一聽就不幹了,齊刷刷地說道:“那還用說,我們一起找這混賬的算賬去!”秦媽媽就將程媽媽的遭遇跟大家說了,這可把大家氣壞了,平時對程媽媽的羨慕嫉妒恨一下子就變成了女人們的同仇敵愾。

        大家連飯都沒顧得上吃,一起去了革委會辦公室,嚴厲警告那位色狼:“如果你以後膽敢再對雅琴不懷好意,看我們怎麼讓你身敗名裂!”

        要知道這些女工中有不少已經成家,好幾位老公都是本廠的職工,那個家夥哪敢得罪那麼多人,只能說著“誤會誤會”給自己找臺階下。當天回到工作崗位之後,秦媽媽向大家提議:“團結才有力量,才能不受壞人欺負。幹脆我們結成異性姐妹吧,以後可以相互照應,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結果得到了大家一致的響應。從此,秦媽媽和程媽媽就開始姐妹相稱,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二)

      因此,秦文韜和程露不僅相識,而且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秦文韜大程露兩歲,原本是和程露的姐姐同年,但是奇怪的是小時候只和程露投緣,只要秦媽媽單位發了電影票,必定會調成連在一起的座位,好讓兩個孩子可以坐在一起看電影。文革結束前誰讀書啊,女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大大小小的女孩子聚在一起跳皮筋,而男孩子就是滾鐵圈,打彈子。可是秦文韜與眾不同,雖然偶爾也會和小夥伴們出去野,但是更多的時候喜歡刻花、做船模這些靜得下心來的手工。這和從小的家教有關,從6歲起,秦爸爸就手把手教文韜練字,每天一版毛筆字,一版鋼筆字,不寫完是會挨打的。

      兩家離得不算遠,也就公交車一兩站路,雖不在一個學校讀書,但是下課後或者休息天也常在一起玩耍。那時候出門都靠走,有時候下課早,秦文韜顧不得回家,就會挎著書包走去程露家找她玩。程露住在一棟很大的房子裏,但是這棟樓裏還住著很多與她家不相幹的人。她家只占著二樓的幾間偏房,圍著一個大廳,靠窗的地方堆放著廚具,程媽媽每天回家後都在這裏做飯,有時候煤餅爐子燒不旺,就不得不從櫥櫃上搬出一個煤油爐救急。但是煤油不好買,一般很少用。

        程家就兩姐妹,沒有兒子,程媽媽每次看到文韜到家裏了找程露玩,總是很開心,常常留他在家吃飯,文韜也不客氣,不知不覺已經在程家吃過很多少次飯了。程爸爸人很隨和,不過好像總有心事,很少說話,最喜歡一個人在房間裏看書。文韜也喜歡看書,但是家裏可沒有程家那麼多書,老想借幾本回家看,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很奇怪程露的姐姐從不跟文韜一起玩,看到文韜來,就對著妹妹叫一聲“文韜來找你了!”自己就跑出去了。在家玩膩了,兩人都會走到淮海路上閑逛,文韜總會去一家文具店裏東看西看,有好幾次讓店員拿出同樣的一支鋼筆端詳很久,然後又還給了店員。文韜知道這是一支金筆,筆頭用黃金的合金做成的,這在當年,擁有這樣一支金筆,可算是喜歡寫字的人的最高奢望了。

        程露看在眼裏,等到有一次文韜來家裏找她玩時,神秘地說要送他一件禮物,但是要一樣文韜的東西交換。等她說出來要的東西後,文韜很想反悔不給,因為她想要他花了好幾個禮拜才拼接完成的一個船模,而她拿出來的東西卻是一支他從沒見過的鋼筆,筆身有幾個看不懂的外文字,比淮海路上那家文具店賣的那支還要漂亮很多。擰開筆帽,可以看見筆頭金黃發光,筆尖也是金色的,文韜知道這一定是一支金筆,這支筆一定不便宜,他本能地拒絕了。可程露哪裏肯依,非要交換不可,搞得文韜不知所措。

        其實這是程露的好意,她看到文韜好幾次在文具店裏看著那支金筆躊躇,肯定是沒有錢買,就回家找爸爸要了他一直放在抽屜裏的那支鋼筆,說是想要練字。她曾聽爸爸說過那是一支外國牌子的金筆,心裏想著這支應該比店裏的那支還要好,就想送給文韜。但她心裏知道文韜肯定不會要她的東西,就想到了跟他物品交換的點子。

      文韜一時間犯了難,他知道金筆很貴,雖說程露是問她爸爸要來的,而他制作的船模,雖然花費了他不少時間和心血,但並不值錢。他想好了,就鄭重其事地對程露說:“鋼筆我不要,船模你要喜歡的話,我就送給你。”“真的嗎?”這回輪到程露猶豫了,但是她沒有多想,就開開心心地把船模抱回了家,至於那支鋼筆,依然屬於程露。秦文韜事後有些懊悔,白送了自己最喜歡的船模,卻啥也沒得到,悶悶不樂了好幾天。其實以前程露也常問他要刻好了剪紙,還有他收藏的糖紙,他都會慷慨奉上,他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妹妹的。

        程媽媽常和秦媽媽經常一起下班,半路會先路過秦家,常常會到家裏坐一下再回家,秦文韜也常聽見兩位媽媽閑聊。那個年代需要面對的艱辛在孩子心裏也鬧不明白,可是孩子都在長身體的年紀,作為家庭主婦,最操心的就是怎麼才能像變戲法一樣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可口的飯菜,盡可能地增加孩子的營養,為此當媽媽的都是煞費苦心,絞盡腦汁。

        程媽媽本身也是大戶人家出生,嫁到程家更是享盡美味佳肴,所以十分精於廚藝。礙於資產階級出生的原罪,平時需要夾著尾巴做人,從不敢在同事們跟前談論美食,但是秦媽媽於她有保護之恩,因此她在秦媽媽面前無所不談,毫無隱瞞,對於廚藝更是熱心傳授。但是秦媽媽出生在農村,生活上不太講究,對於燒菜的本領並不熱心向學,程媽媽就幹脆自己掌廚,經常幫秦家燒出一桌晚餐才走回家去。這是文韜一家時常有的口福。

      就這樣兩位媽媽以及兩家的友誼維持了很久,期間也曾依稀聽過兩家大人提及過娃娃親這樣的事。但是不到十歲的孩子哪裏能懂,也不管這些。仍然經常到對方家裏玩過家家,也會到淮海路上閑逛時買兩個油墩子邊吃邊走,打發著童年無憂無慮的時光。

(三)

        但是到了1978年,文革後恢復正式高考的第一年,秦文韜所在學校裏的老師瘋了似的讓畢業班的同學們做習題,簡直到了天昏地暗的地步,每天早上6:30就要到校,晚上還有晚自習。秦爸爸也沒有少盯緊,他從書架上找出不知道猴年馬月讀過的數理化課本,時常拿來考問兒子,搞得文韜不勝其煩。這個時期,好像復習迎考就是唯一的事情,走親訪友,外出遊玩這些事早就靠邊站了。程媽媽倒是還像往常那樣常來,來時總不忘帶來一些吃的,老說著男孩子長身體,讀書太耗精神,要讓他多吃點。

        其實這時的秦文韜早已發育結束,已經是一米八幾的瘦高個了。偶然也見過程露幾次,真是女大十八變,原來瘦小苗條的小女孩居然長得和文韜差不多高了。和她姐姐的長相很不一樣,程露好像完全繼承了媽媽的基因,除了個頭,活脫脫就是程媽媽年輕時的美人模樣。但是忙於復習迎考的秦文韜沒顧得上多看程露幾眼,抑或是春心未動,沒有被程露越來越美的身影吸引,彼此見了反倒多了些忸怩,連說話的機會都很少了。

        高考對於秦文韜來說,仿佛就是一座海市蜃樓,飄忽不定,捉摸不得。經歷了十年文革的洗劫,中國社會已經一無所有,一窮二白。與其說是秦文韜這一屆高中生的高考,還不如說是秦爸爸這一代家長的高考。秦爸爸是經歷過文革前高考的為數不多的老大學生,雖然經歷了十年的浩劫,一旦撥亂反正,反應還是比很多人快了不少。

        國家剛宣布恢復高考不久,秦爸爸就托了很多人收集各地的歷屆(當然是文革前的)數理化高考試題,結合當年自己上過的數理化課本,每天盯著兒子一張張卷子的刷題,就像小時候每天都要定量練字一樣,而且氣氛更為緊張。唯一的安慰,或者說是復習到深夜的回報,就是可以帶著一毛二分錢和一兩糧票,到街角的餛飩鋪子去打一客(一兩12個)小餛飩,這是文韜回味一輩子的世間美味!

      功夫不負有心人,秦文韜竟以全校畢業年級第一名的成績名列高考榜首,而且輕而易舉地突破了全國重點分數線!喜訊傳來,秦爸爸喜上眉梢,他在技校教過的很多學生都來表示祝賀,其中好幾位已經是廠領導了,這可讓秦爸爸在單位掙足了面子。加上整個弄堂好幾位應屆高中畢業生只有文韜一人的成績過了重點大學分數線,這是光耀門庭啊,一時間一波又一波的親朋好友,遠親近鄰的絡繹不絕,快把家裏的門檻都踩爛了。

      誰知樂極容易生悲,好不容易盼來的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卻讓全家人愁眉不展!

      高考發榜之後,秦文滔按照自己的心願報考心儀的大學和填寫好了誌願。等待錄取的時間裏,總有些心猿意馬,大概就是幸福的煩惱吧。最好找些事情來做,可以沖消等待過程中的心神不定。那個年代還沒有旅遊的說法,外出遊玩主要靠投親訪友。而親戚中走得最近的金山娘舅家就成了出遊的首選。

      正當秦文滔在金山海灘興高采烈地剛當了幾天弄潮兒,舅舅突然親自來海灘來催他回去,臉上的神色看上去有點異樣:“你來金山也玩了幾天了,你家裏來電話催你回去了,明天我就給你買票回去吧。”文韜感到奇怪,心想肯定是家裏出了什麼事了,但是大人不說,又不好問,第二天忐忑地趕回了家裏。一到家就發現情況不對,家裏坐了一堆人,就連平時很少來的兩個叔叔都來了,還有弄堂裏走得比較近的幾位長輩也來了,而且連程媽媽居然也在場,看架勢大人們已經商量什麼事大半天了。只見桌上有一個信封,是西部某醫科大學招生辦發來的,打開一看,一封錄取信上寫著,你被我校錄取為口腔系78級本科新生雲雲。對於外地院校,秦文韜確實也報了幾個,好男兒誌在四方嘛,但是這個大學自己並沒有報考啊,而且還是口腔醫學專業?這是怎麼一回事?秦文韜頓時懵了。

        早已從各方打探過消息的秦爸爸,深知如果兒子不接受國家分配的大學錄取將會意味著什麼,那就等於放棄了讀大學的機會只能去工廠工作。所有人都看著文韜,看他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文韜側身瞄了一下坐在角落裏的母親,似乎哭腫了眼睛,程媽媽大概是特地趕來安慰她的。

        秦文韜定了一下神,懂事地對在座的所有人說道:“謝謝各位叔伯阿姨的關心,好不容易考上大學,肯定得去啊!學醫也挺好的,我們家還沒有出過做醫生的呢。”秦文韜說著感覺得到右側的眉毛跳了一下,突然想起小時候頑皮,在附近的小花園和小夥伴們互扔石頭開戰時受了傷,被送到第九人民醫院急診的往事。他記得打了麻藥後後一點都不疼,還睜著眼睛透過蓋著的紗布看醫生縫針,那時候心裏還想過的,以後我也要當醫生幫人家做手術,誰知竟然真的要去學醫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報考上海的醫學院呢。

        秦爸爸聽了兒子這麼說出自己的想法,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從昨天擔心到今天的事情莫過於兒子像他媽媽希望的那樣不去外地上學,這就等於自毀前途啊。可是秦媽媽一聽兒子說得那麼輕巧,眼淚又刷刷地流了下來,程媽媽只好不停地安撫著,嘴裏說著:“去外地幹什麼呀,以後回不來上海怎麼辦那,還是要好好考慮考慮的。”秦文韜知道這是程媽媽在安慰媽媽,也就沒有爭辯。

      事情就這麼定了,臨走前大學專門派人來召集所有被錄取的同學和家長一起開了一個入校準備會,才知道這次一共有十名上海考生被西部醫科大學口腔系錄取,而且了解到這所大學的口腔醫學專業居然稱得上中國的牙醫鼻祖,是比上二醫更牛的學校!這下好了不會孤單了,家長們也抓緊時間串聯,相互留下聯絡方式。

      啟程的時間到了,從上海北站(現在早不復存在了)出發,各個同學都有一堆的親友送站,還特地都被安排進入站臺送別。秦文韜環顧人群,除了家人和本家叔叔外,只有程媽媽特地來送行,還買了不少糕點來,可是沒看到程露的身影,心裏不免有點惆悵。

(四)

      秦文韜上學後再也就沒有聯系過程露,只是在寒暑假回上海探親時才有意無意地問及程露的情況,說是她中學沒畢業就被選入了上海新成立的時裝模特隊,訓練相當辛苦。程媽媽倒是見過幾次,說是身體不好,神經衰弱得很厲害,晚上不吃安眠藥都難以入睡,還說著等文韜做醫生了要找他看病,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到秦家來的次數也少了很多。

      醫學課程實在太過繁復和耗費心力,居然在五年的時間裏要完成三十幾門功課的學習和考試,其中有近兩年的時間要在醫院見習和實習,幾乎忙到與世隔絕的程度,哪裏還有時間社交和聯絡舊友啊。但是同樣從上海來的同學裏面也有不省油的燈,其中有位同學一直和中學就要好的女同學戀愛著,因為秦文韜一手字漂亮,經常央求他代筆寫情書,現在回想起來還會忍俊不止。那時家裏也曾幾次三番地寫信來想要幫著介紹對象,其實就是希望畢業後能分配回上海。但是卻從來都沒有人提起程露。

      時光荏苒,五年醫學院的時間已經一去不返。而收獲的是醫學院的畢業證書和口腔醫學士學位證書,還有被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勾引出來的對開放前沿的向往。已經想要掌握自己命運的秦文韜果斷了放棄了打回老家的想法,而是將眼光投向改革開放的前沿廣州。這事還得從一位廣州來的進修生說起。

      在進入口腔臨床專業課的時候,班裏來了一位插班生,論年紀可以當阿姨,論個頭卻像個小妹妹,來了很多天了,總是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裏,絲毫沒有引起同學們的註意。可是不知道哪一天開始,同學中傳開了,“李秀是廣州來的進修生,以後買錄音帶可以找她了!”原來她叫李秀,還是從廣州來的!那時候最流行聽鄧麗君的港臺流行曲,一盤復制的錄音帶輾轉很多同學之手,聽得多了,就容易被弄臟了的磁頭卷成麻花,所以流行曲錄音帶在大學裏可是緊俏貨,如能擁有幾盤原裝貨,那就好比會下蛋的母雞,時常會被借去復制,非得弄到傷痕累累才會被送回來。

      可是當年聽鄧麗君歌曲在校園裏一開始可是違反校規的事,校領導好幾次開大會時號召同學們自覺抵制資產階級靡靡之音的侵蝕,還曾發動大家相互舉報。這在秦文韜和同學們看來,一直覺得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記得有一次班級裏出黑板報,居然全版都是鄧麗君的歌詞,差點弄出大事來。後來不知道誰從收音機短波廣播收聽到了澳洲廣播電臺的中文節目,每天固定幾個時段都會播放鄧麗君這些境外華語流行歌曲,立即奔走相告,瞬間風靡校園。聽著主持人軟糯甜美的聲音,反復循環著的歌後情意綿綿的歌聲,這對物資和精神上都匱乏的年代的年輕人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慰藉!那時候,在校園裏只要看到穿著牛仔褲,拎著大喇叭錄音機大步流星地走過的男生,那會吸引多少女生們愛慕的眼神啊!

      就這樣,大家都開始叫她秀姐,這樣稱呼她,當然就是為了盡量跟她拉近關系。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機緣,秦文韜和李秀也變得熟絡起來,常在課間時間請她教幾句常用的粵語,那是個對港臺文化頂禮膜拜的年代,會來幾句粵語就是一種時尚。一來二往,秦文韜就學會了諸如“唔該”、“識聽唔識講”等幾句廣東話在同學面前臭顯一番。在那段時間的相處中,傳說中的改革開放的廣東,以及神秘的香港的繁榮,在和李秀的零碎交流中得到證實,還得到不少實實在在的信息,潛移默化之中,漸漸變成了一種向往。

      一年之後,就在入院實習之前,李秀為期一年的進修結束,要回廣州去了。同學們都以自己的方式向她告別,相互交換地址期望保持聯系。只有秦文韜有意無意地向李秀姐提了一個要求,請她回去後寄一張廣州市地圖來。李秀很守信,果然寄來了一張彩色的廣州市地圖,不僅有市區的詳細地圖,還有全廣州包括郊區部分的介紹。而且還附了一封信,信裏表達了一年來難忘的相處,並特地留了廣州家裏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請有機會時一定來廣州家裏做客。這是秦文韜和廣州緣分的開始,在這張差不多被他翻破的地圖上,留下了很多記號,有不少大醫院的名字被他畫上了圈圈,其中一家位於越秀山附近的大醫院備受他的青睞,背靠廣州火車站,面對流花湖,還緊鄰廣交會,隔一條街就是電視臺,這讓秦文韜心裏轉了無數次念頭,感覺自己的心已經飛向了南方。

(五)

      1983年夏天,根據自己的誌願,秦文韜順利地被分配到了廣州市越秀醫院,這是23歲的他,第一次由著自己的心願來安排自己的命運。盡管故鄉情結深厚的父母親表達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尤其是秦媽媽,後來無數次抱怨秦爸爸當年同意兒子去外地讀書。爾後就是各種補救,一是希望兒子想辦法調到上海工作,哪怕離上海近點的地方也行。再有一招就是想方設法幫兒子介紹對象,結婚了就有理由調回上海了。那時候的家信裏面總是夾著女孩子的照片,當然最多的肯定是母親廠裏小姐妹們的孩子。

        但是秦文韜那時的心根本不在這上面,十年文革造成人才斷層,這是醫院裏十年來第一次分配來大學生,而且還是出自專業排名全國第一的名校,老主任真是喜出望外,真心想把秦文韜當成接班對象培養,這讓他不得不在業務上盡量表現出色。另外那時的廣州,和閉塞保守的西部地區相比,簡直就是天地之別,新鮮的事物實在太多,都需要花時間去探索。人民南、高第街,還有西湖路夜市,新鮮玩意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而且意想不到的是,醫院馬路斜對面居然有兩家可以隨意進出的五星級酒店,其中一家就是托鄭伯之福去過多次享用自助餐的中國大酒店。

      時間就這樣飛快地過了好幾年,秦文韜已經成長為一名處事決斷的住院總醫師,已經時常代表診所主任前往其他科室會診,著實在醫院裏積累了不少人脈。關鍵是,秦文韜戀愛了,對象是本院絕對的院花,手術室護士林雙。後來才知道,林雙的爸爸竟然是本院的老院長,如今的衛生廳領導!聽聞此事的秦家父母,雖然不得不放棄對兒子回上海的努力,但是心裏卻也竊竊自喜,這是前世做了什麼好事修來的好事啊!從此也就放棄了為兒子介紹對象。

      又過了一年,醫院在傳著一個消息,新的幹部宿舍樓即將落成了,可以調劑出一批房子分給需要結婚的年輕人,通過打分決定排名,雙職工最占優,工齡其次,排在前列的有機會直接分到小兩房一廳的套間。消息一出,就炸了鍋了,林雙找到秦文韜一合計,按他倆的分數,應該名列前茅啊。見房眼開,擁有自己自由空間的渴望就成了愛情的催化劑。當秦文韜和林雙攜手從區民政局結婚登記處走出來,兩人就是合法夫妻了,隨之而來的就是有了自己的安樂窩,緊接著就是風風火火采購家具,布置新房,擺酒請客。其實那時候的結婚儀式也就在家裏招呼親友吃餐飯,給科室同事派發些喜糖而已。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結婚太過簡單了,秦文滔為此心裏一直對妻子懷有歉疚。

      結婚後的小日子過得甜蜜滋潤,順風順水。某一天晚上,小兩口依偎在沙發上看著剛從電視臺托關系買回來的原裝日本彩電屏幕上的節目,家裏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六)

      秦文韜打開門,站在面前的人讓他吃了一驚,楞在當場。原來竟然是程露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從上大學那年算起,得有八九年沒見面了吧?眼前的程露顯得更加瘦高,臉孔也越發精致,修成一彎新月似的眉毛下面一雙似笑非笑的大眼睛閃爍著一絲歉意。

      “是誰呀?”林雙探出半個腦袋,臉上掛著她一向的俏皮笑容。

      “是,是我跟你說起過的程媽媽家的女兒,程露”。秦文韜差點結巴了。

      “您好您好!是程露啊,文韜總提起你這個妹妹,啊呀太好了,來來來,請進屋裏來!”林雙是爽快人,一邊讓人進門,一邊打趣地說著:“你好高呀,聽說你是模特吧,跟你一比,我都成矮冬瓜了!”

      聽這麼一說,有些拘謹的程露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不少,雖然初次見面,看見林雙這麼熱情,立馬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來時路上的遲疑立馬就煙消雲散了。

        程露高中畢業前就參加了時裝模特選秀,雖說身高未能達到國外同行的高度,但是東方瓜型臉的靈秀,冰清玉潔的肌膚,還有清麗婉約中透著孤傲的眼神,當之無愧的奪得花魁,之後很快成了上海旗袍的最佳形象代言人,為中國絲綢走向歐美市場助了一臂之力。但是那時候的上海時裝尚無拿得出手的品牌,而且時裝隊也從屬於國營服裝公司,體制僵化不說,婆婆太多,管得嚴賺得少,陸續有模特出走廣東等地。

        程露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和一家廣州的時裝公司簽約,作為專職模特從事時裝走秀表演。那時初到廣州,人生地不熟,吃住行都尚未習慣,加上剛和上海的男朋友分手,正處於感情空窗期,倍感孤獨。程媽媽愛女心切,明知秦文韜新婚不久,不得已向秦媽媽要來了文韜的地址,希望女兒在廣州時有個照應。

        看見林雙和程露一見如故,聊得很歡,秦文滔心裏稍稍松了口氣,開心地接待了這位自己當妹妹看待,心裏也曾泛過喜愛之意的兒時玩伴。但是礙於難言的微妙關系,秦文韜在這之後總是盡量避免和這位模特大美人單獨相處。沒過多久,程露已經常來常往,和林雙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別人還以為是林雙家的北方親戚。

        程露只要在附近的大酒店演出,一定會送票過來,秦文韜和林雙去看過幾場,但是他對時裝秀沒有太大興趣,去過幾次就不想去了,林雙就常找大院裏的好姐妹一起去看程露的走秀,一來二往她們竟然混得越來越熟,程露同一個時裝隊的好幾位模特(都是外省人,廣州哪有那麼高挑的姑娘啊)都和林雙玩成了要好朋友,這讓秦文韜頗為欣慰。

      這時候的秦文韜已經在辦留學手續了,而程露不知道通過什麼關系,居然去了香港發展,來往就少了很多,但是每次來時總會帶些香港買的手信。有一次剛好在醫院門口見到正要來找他的程露,似乎她身邊有位有點年紀的男士陪著,秦文韜並未多事,只是對著那個男人點頭示意一下。

      不久之後的一天,林雙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程露時裝隊的模特隊友打來的,語氣很是急迫:“林姐,程露病了,在某醫院住院,我們最近正在外地演出,怎麼辦呀!”這可把林雙急壞了,二話不說就趕去了那家醫院,原來程露竟然染上了肝炎!

      秦文韜得知這事的時候已經是下班後的晚上了。林雙敘述著事情的原委,程露已經離開了時裝隊去了香港,好像在香港有了男朋友。前些時候老感覺身體乏力沒有胃口,後來臉色越來越黃,那個男的就送她去醫院檢查,誰知一查竟然是急性黃疸型肝炎,趕忙住進了傳染科,可那個男的只是幫著辦了入院手續,交了一些住院押金後就再也沒有來過醫院了。程露沒辦法,只好給以前隊裏的老同事打電話,誰知她們都有演出任務,實在沒人能去照顧她,就給林雙打來了電話。現在程露一個人住在醫院,情緒很低落,林雙去的時候她時哭了好久,而且再三要求不要告訴她的家人。

      秦文韜和林雙商量了一下,決定第二天就把程露轉到自己醫院裏來,畢竟自家門口人頭熟,好照顧。這些事情只要秦文韜出馬,第二天就辦妥了。經過一個療程的治療,黃疸都退了,除了身體虛弱需要一段時間的調養之外,應該沒有大礙了。但是這時候的程露既無單位又無住處,而且恐怕連錢都沒有,整一個三無人員,出院了住哪兒啊,而且還是傳染病人。秦文韜犯了難,不知道如何是好。倒是林雙心地善良,樂於助人,就對秦文韜說道:“這樣吧,咱們回爸媽家住去,讓程露出院後住我們這,我們反正每天要來上班,可以給她從飯堂裏打小炒送過去。”聽林雙這麼一說,秦文韜心裏感動得一塌糊塗!

      程露當然更是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也許她心裏還有對那個逃之夭夭的無情男人的憎恨吧。大概在秦文韜夫婦家將養了個把月,才算是徹底恢復了健康,但是人也胖了十多斤,暫時是無法回到時裝隊當模特了。程露心裏對秦文韜兩口子感激不盡,將來一定要好好報答,但是眼下還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埋藏在了心底。為了不再打擾秦文韜夫婦,程露選擇了回上海。就在程露回到上海不久,秦文韜和林雙的留學簽證下來了,從此遠隔重洋,加上那時候不像現在有微信之類的通訊手段,彼此都在不同的國度求生存,找機遇,謀發展,竟然一別經年,再未謀面!

第5節   久別重逢

(一)

      程露從陽臺回到房間,又走上閣樓,那是一間書房。她打開一個櫃子,捧出一個精致的木盒,從上面打開蓋子,燈光下呈現的是一個輪船模型,這是三十年前她問秦文韜要來的禮物船模,木盒是她後來專門配制的,這件禮物她一直珍藏至今。和船模擺在一起的,還有一支派克金筆,那個沒能送出去的交換禮物。睹物思人,今晚電視中侃侃而談的秦文韜走進了她的思緒之中。

      那年她是揣著感恩之心回到上海的。她感激秦文韜和林雙,心裏早已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親人,但是她不敢表達出來,因為她生怕一不小心打擾到他們恩愛的生活。她只能狠心讓自己消失,好幾次秦媽媽來家裏幫兒子打聽自己近況時,她總是特地關照媽媽不要明說,結果秦媽媽打聽了幾次無果,就不再來打聽了。其實程露卻一直有心,也了解秦文韜和林雙的大致情況,心裏隱忍著,也為他們高興著。她在等待著機會,了卻深藏在內心的一個心願。

程露更是帶著恥辱回到上海的,還有對那位香港男人的恨意。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要發奮圖強,改變自己的命運。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撥亂反正成了提綱挈領的主旋律,無數冤假錯案的平反也在全國範圍內展開,除了因為黨內鬥爭被打倒的一大批老幹部,更多的是長期戴著“地富反壞右”帽子的舊工商業主、文化藝術界受到迫害的代表人物,終於被摘掉頭頂著二十多年的屈辱帽子,終於重建陽光,揚眉吐氣了。

隨之而來的是政治待遇的恢復,算是某種精神上的補償。閑居在家已經十多年的程爸爸,重新戴上了他的金絲邊眼鏡,左手無名指上套上了壓在箱底珍藏多年的金戒指,還專門去淮海路上的裴樂蒙定做了西服,每次出門前程媽媽都要把他的皮鞋擦得錚亮。前不久,程爸爸以無黨派人士的身份當選為市政協委員,這下精氣神又回來了。

接著就是被抄家和罰沒私產的歸還,但是以前收集的名家字畫等藝術品早已不知所蹤,只能恨恨不已,卻也無可奈何。唯獨幸運的是,原本被造反派占據,後來又被分配給某個國營單位無房戶職工的私宅,雖然被分割得面目全非,終於經過多年的交涉,完整地回到了程家的手裏。占著落實政策的好處,房管所專門派了施工隊將已經面目全非的整棟樓恢復了原來的結構,當然已經找不到原來的建築材料,但是一家人的生活和居住環境得到了極大的改善。而且原本成了大雜院的前院也得到了清理,重新種上了綠植,還在大門口的墻上按上了一塊寫有優秀歷史建築的銅牌。

      人世間的事風雲變幻,人生更是跌宕起伏,所謂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自從程家落實了政策,一班落難時的患難工友都知趣地逐漸疏遠,而不少當年同遭打倒命運的難兄難弟們成了座上客,更有散落海外的親朋舊友陸續歸來,帶來國外時尚用品不算什麼,分享的各種信息卻能相互借鑒,讓人占據先機。對於廣大無產者來說,股票、房地產這些新鮮名詞如同天方夜談,但是對於經歷過舊上海資本主義繁華的程家以及類似的家庭來說,當年就已耳熟能詳,而且還是參與其中的一員。風雲突變,天道輪回,這一群被“解放”的群體,表現出了常人少有的敏銳。

整個80年代,上海還在眼睜睜地看著廣東成為改革開放的前沿,已經有一些弄潮兒南下廣大撈金,程露就是其中之一。但是到了1992年,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後,上海才迸發出商業龍頭城市的活力,厚積薄發。

其實上海的改革試驗田-虹橋開發區早在1979年就提上議事日程,1983年就啟動建設了,如今已是浦西最完善的國際商務區了。緊接著,虹橋開發區的生活配套項目古北新區於1986年啟動,嗅到商機投入資金的大都是解放前就諳熟投資之道的資二代。

程家是第一批動用補發工資和變賣歸還物資籌得資金在古北買房的,一出手就買了兩個單元,用作出租至今,從未脫手,可價值已經翻天覆地。那時候程媽媽特地前來向好姐妹通報信息,老實巴交的秦家大人哪裏拎得清啊。其實當時手裏有一筆積蓄,原本是想用於兒子結婚的,結果由親家一手操辦的婚禮不講排場,節儉有余,根本就沒有機會花錢,結果自然只能放在銀行裏存了定期。這就是普通老百姓的思維,也是計劃經濟下思維僵化的產物。

到了1992年,上海人又迎來了第二次投資賺錢的機會,那就是股票認購證和早期的股票買賣。當程媽媽再次前來介紹股票認購證的大好機會時,秦家大人再次以遲鈍的反應錯過了經濟上打一次翻身仗的機會。而踩中了兩次機會的程家,因此脫穎而出了!

有了先知先覺的父母的指引,回到上海的程露重回時裝模特界,但這次不僅自己走秀表演,還做起了模特們的經紀人。這是她從香港學來的一種新業務,如果手下有幾個叫得響的模特,那麼只要幫他們接到表演的機會就能抽成,而模特們也能通過自己的走秀得到提成,而不是一份旱澇保收的死工資。

一開始,程露只是幫著模特們在業余時間,比如晚上出來炒更(廣東話兼職的意思),賺些外快。但是沒過多久,就有好幾位模特從國營單位辭職,成了程露門下的專職模特。程露很快註冊了屬於自己的品牌-雨路時裝模特表演隊。在草創階段,程露集走秀演員、經紀人以及公司管理者於一身。沒過多久,程露的公司不再是掛靠一家廣告公司的走秀遊擊隊了,她租下母親廠裏荒廢的技校教室作為模特培訓基地,還安了一排鏡子兼當練功房。之後招聘了專職的公司員工,並開始使用自己的形象作為商標刊登了廣告。

      沒過三年,程露的時裝表演隊升級成了演藝公司,還有了自己的模特培訓學校,招收有潛質的女孩進行培養,很快就成了上海屈指一數的模特演藝和經紀公司。但是這些都發生在秦文韜出國後最艱難的時期,他們對於程露開始起步的事業渾然不知,自然也就沒有機會親口向她表達祝賀。再後來,程露琢磨著讓善於烹飪的母親將拿手菜都一一記錄了下來,同時嫁接廣東的飲茶文化,開出了第一家粵滬風味的餐館“老洋房私房菜館”,程媽媽親自出馬錄制烹飪廣告,竟然勾起了無數老上海人的美食情結,一炮打響。

      第一家老洋房私房菜館其實就開在位於和程家附近的一棟老洋房內,原來的業主忍受了多年的專政壓迫,剛剛落實政策後就草草出售了房子,舉家移民去了國外。當年誰又能想到風水輪流轉,上海在幾十年後又重回巔峰呢。突然而至的落實政策平反,憋了多年後的揚眉吐氣,以及最早呼吸到由海外親人帶來回的自由空氣,這些本該頭腦清醒,先知先覺的遺老遺少們,不僅沒能搶占市場先機,反而草草了結了家傳的產業,急急忙忙地收拾行裝,義無反顧地投奔自由國度而去。後來的經驗證明,那是一次令人唏噓的單程旅行。

而程露這位沒讀過大學,卻能從自家的傳承和經歷過的挫折中悟出別人沒有悟到的道理,加上把幾乎所有業余時間都用到了工商管理課程的學習中去的勤奮努力,很快就在上海灘上脫穎而出。當然,程露還有一樣優勢無人可比,那就是她不僅天生麗質而且家學淵博,渾身散發出來的老上海風情和現代感的獨特氣質讓人難以抵擋。當年經營私房菜館,雖是源於程媽媽燒的一手好菜的活學活用,其實更多的是程露利用飯桌組建社交圈子和關系網的需要,收購老洋房那是無心插柳,當時可不知道會有那麼大的投資回報。

當這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投資回報開始顯現出來的時候,程露再一次抓住了機會,在老洋房還沒有出現行情時果斷入手了另外幾間舊上海著名企業主和大班的住所,都是獨門獨院的歐式建築,統一以“老洋房私房菜館”的品牌連鎖經營。但是話說回來,礙於精力有限,這些餐飲生意只得交給姐姐和其他親友打理,經營效益並不突出,甚至每家店的經營模式和出品都有些參差不齊,但是程露誌不在此,要的是釘在門口墻上的優秀歷史建築的牌子後面的巨大可能性!

老話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句話用在程露這位女子身上其實更加合適。她是美人,更愛美,並且樂意幫助一班姐妹一起美,宣揚美,把美變成一番事業。她深知做生意和做成事業是兩回事,做事業在於看得長遠和眾人拾柴。經過多年的不懈努力,已經把散落各地的小夥伴們網羅到身邊,共同搭建和經營模特經紀平臺,而且不斷拓展著新的元素和新業務,事業已經走上軌道和在業界嶄露頭角,起碼在上海灘上早已名聲鵲起了。這裏不做贅述,如今的程露,家庭生活和事業一樣美滿,也有一位快要上小學的女兒,居然和秦文韜的女兒同年。

      在程露已經事業有成,甚至可以說春風得意的時候,突然從電視屏幕上看見兒時的玩伴,曾讓她在少女時代心中湧起過仰慕情愫的男孩如今已經學成歸來,顯得那麼的從容睿智!她想到兩家人,兩代人的親情交織,還想起在廣州落難時得到的照顧,和林雙建立起來的刻骨銘心的姐妹情誼,這讓她內心起了波瀾,有些不能自已。她決定采取主動。

(二)

      就在秦文韜在電視裏面露了一把臉之後沒幾天,程露走進了LIMC醫療中心的前臺。今天她打扮得頗為淡雅,穿著一件顯身材的淡湖綠色連衣裙,沒有戴項鏈,只是戴著碎鉆耳環,顯得清清爽爽。其實這樣更能襯托出她的知性美的氣質來。

      穿著藍色開襟短袖工作服的秦文韜來到前臺,被這突如其來的相見激動壞了!差點控制不住就要伸手去拍打一下程露的腦袋,這是兒時他最愛做的表達兩小無猜的動作,當然現在已經不能這樣做了。有十多年沒見了,而程露凝視秦文韜的眼神,除了當年的欣賞,還多了贊許和欣慰。

      前臺的客服只接待過一次秦家爸爸媽媽的來訪,都還沒有見過秦文韜的太太,突然冒出這麼個知性優雅的大美女來找秦博士,姑娘們早就在交頭接耳了,郎才女貌啊,紛紛露出艷羨的眼神。

      秦文韜禮節性地帶著程露參觀醫療中心,走到牙科診區的時候,程露似乎對牙科的醫療設備產生了興趣,打聽著牙科需要些什麼樣的設備,是不是也像轎車一樣分不同檔次的品牌,最貴的看牙機器是哪一些,投資一個牙科診所大概需要多少錢之類。秦文韜沒有多想,只是覺得這是程露好奇罷了。但是秦文韜一直對空關著的三間診室心裏頗有想法,已經委婉地跟老板提過幾次,希望盡快地配齊設備,給病人更好的體驗,也好開展更多的業務。可是好幾次都被老板的太極拳打了回來,無非是只要業績起來了,中心盈利了,肯定會裝備的雲雲。有一次似乎有所暗示,意思是秦文韜願意投入的話,可以把牙科承包給他,這樣就能獨立核算。但是秦文韜還沒有往這上面想過,對於創業還沒有明確的時間表,目前只想集中精力看好病人。

      總體上講,秦文韜已經有了一些號召力,又占著和外籍客人語言上交流的優勢,尤其是對西方人的醫療文化,保健意識有著深刻的理解,深諳和病人的相處之道,之前的不少病人已經成了回頭客,而且還有不少病人分流到其他科室就診,也為醫療中心帶來了更多的效益。但是基本上的診療業務還是口腔保健和緊急處置為主,正兒八經的綜合治療修復並不多,或許是老外們對上海的醫療水準還是有所保留,首選仍然是等到假期時回國治療。也因為這樣的現實,秦文韜一直在琢磨如何引進更多國內病人,但是因為價格的問題,自己以前的老鄰居和老同學們都不是合適的診療對象。今天程露的突然到訪,倒是讓秦文韜有了想法,他知道,以上海之大,一定會有一個需要更好醫療服務的群體存在。

      程露對此心領神會,“我身邊好多朋友啊,很多人已經越來越討厭到大醫院看病了,這種面向小眾的醫院多好啊,服務多貼心啊,一定會非常受她們歡迎的!”當即表示,“以後我家裏人看牙和保健就來這裏了。”這一番話,就給秦文韜的事業之窗打開了一條縫來,讓他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這是後話。

      臨走的時候,程露對著前臺燦爛一笑:“以後我和我的家人就是秦醫生的病人啦,拜托你們啦!”程露果然聰明,這麼一說,一是化解了程文韜同事們的猜測,不用秦文韜再對同事去做過多的解釋,二者,就給自己創造了常來的機會,以推進她心裏正在產生的想法。當然也有確實想來幫襯秦文韜生意的想法,女兒一直都在國際學校上幼兒園,也有到國際醫療中心保健的需要,真是一舉多得。

 

      秦文韜聽著程露這麼一說,也就順水推舟地接過話來,“那真是太感謝了,要是體驗好了,還要拜托多介紹朋友來保健牙齒哪。”說完還作勢抱了抱拳。前臺姑娘們個個開心,平時來得最多的病人都是些老外,表面上客客氣氣的,其實總有種被居高臨下指使的感覺,半桶水的英文,也不足以和外國人深入交流,每天的接待工作更多像是逢場作戲,今天看到的程露那麼漂亮優雅,不用說肯定是事業有成的人物,而且還是秦醫生的發小,心裏不僅全盤接納,並且立馬產生了好感。

(三)

      到了8月底,入學季就要到了,經過商量,女兒還是暫時先留在姥爺家就近上學,因為秦文韜辦過一個廣州市留學歸國高層次人才證書的緣故,沒有戶口的小晨不但可以就近入讀姥爺家附近的小學,還被免除了原本需要繳納三萬元的擇校費(其實就是不符合就近入學的贊助費)。經過半年多的相處,女兒越發依戀姥爺,這爺孫倆簡直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這讓林雙倍感欣慰,也終於可以騰出手來到上海幫丈夫的忙了。林雙在電話裏早就聽文韜講了在上海與程露的重逢,心裏十分高興,也很期待盡快得以相見。其實到了這時,秦文韜夫妻倆對程露的生意幾乎都是一無所知,也不在意這些,期待的只是重敘友情的機會。

      9月下旬的一天,上海到了金秋季節,天高氣爽,林雙獨自一人飛來了上海。雖然這些年趁著回國探親,每次都會跟文韜來上海,陪公公婆婆小住一段時間,但是時間都不會長,每次都像是蜻蜓點水的過客。但是這次感覺大不相同,第一次有了回家過日子的感覺。已經在電話裏聯系上了程露,兩個女人一聊上那就沒完沒了。最後依了程露的一個提議,林雙一到上海,就由她做東為,算是正式為秦文韜夫婦接風,一定要請文韜的父母一起來。

      程露設宴老洋房私房菜館,這是她在上海經營的第一家餐館,位於新華路上。老上海們更多只記得它以前的路名叫法華路,顧名思義原來附近有一座香火旺盛的法華寺,而新華路是文革破四舊的產物。其實再往前追溯,這條馬路還有一個洋街名叫安和寺路(Avenue   Amherest),修築於1925年,屬於上海公共租界的馬路。熟悉上海歷史的人都知道,新華路遍布深宅大院,居住過很多當年上海灘上的風雲人物,如今不少建築物門口還鑲嵌著某某故居的名牌,算是一種紀念。新華路雖然位於長寧區,但是南邊這段與淮海路相連,離程露家並不遠。

      程露接手這棟老洋房之後,自然費了不少功夫和花費對其進行修繕,外觀盡量修舊如舊,內部也盡量保持當年風貌,但也要符合餐飲特點,設置了多間包房,室內盡量按放古董家具,以顯昔日文化氣質。平時只接受預約,食客多來自原來熟悉這裏環境的老街坊,但是近來慕名而來的食客逐漸多了起來,想必受到市政府打造文化一條街以吸引旅遊的政策有關。但是這條馬路上原本只是一條以居住功能為主的街道,沒有什麼商業,倒是經過近百年的生長,沿街的梧桐樹早已遮蔭蔽日了,這樣就有種身處森林之中般的恬靜愜意。

      為了今晚的相聚,程露特地關照店裏回掉了其他預定,專門騰出整個餐館,也是整座洋房,只招待秦家一家上下,當然還有主人一家的程家父母,以及早已是餐館總經理的程家姐姐一家。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相聚了,大概從廠裏退休以後吧,兩位媽媽還是時常會回到廠裏參加活動,但是兩位爸爸真是有年頭沒有相聚了。今天好天氣,不冷不熱,穿著都比較休閑,程家爸爸一如既往地穿戴整齊,秦爸爸也穿上了兒子從美國買回來的polo外套,都顯得頗為精神。老友相見,斑駁的鬢角都已經顯露歲月的滄桑,相互唏噓不已。

      雖然人們對成功的定義有約定俗成的見解,但是生活可以各有各的精彩和活法。文革結束至今,僅僅過去了二十多年,即便身在同一個城市,人和人之間的生活已經有了很大的差異。今天是老友相聚,自然不會彼此比較,氣氛融洽是主調。兩對老人相見甚歡之際,也是程露和林雙歡談之時。歷歷往事,種種恩義,在這兩位已成中年婦女的好友之間,就像是按下了說話鍵,再也停不下來。只是相比之下,林雙原本就玲瓏小巧的身材,加上操持家務的辛勞,早已沒了當年校花的綽約風姿,這讓林雙面對依然窈窕的程露時有了一些自卑,程露能夠感受得到,就向林雙發出真誠邀請,以後介紹她的體型兼美妝師幫她搗持搗持。

      比起女人之間講什麼事情都能煲成粥(廣東話長聊之意),男人之間就簡單利落許多。程文韜和程露的丈夫簡先生坐一起,雖是初次相見,彼此都刮目相看,簡先生是程露的賢外助,管理公司的行家,是從實戰中摸打滾爬出來的,不像秦文韜這樣的科班出身,學習過整套的管理理論,總能將簡先生對公司業務的介紹進行言簡意賅的概括,這讓他頗為驚奇,很想結識。秦文韜也對簡先生的幹練和氣度頗為佩服,覺得他和程露真是絕配,推杯換盞之間,兩人不禁惺惺相惜起來。簡先生除了幫助太太打理公司業務之外,也在發展自己的事業,最近正在閔行工業區看中一間廠房,打算專做面向海外華人市場的冷凍食品生意,因此對美國的華人超市的情況和華人生活圈子很感興趣。秦文韜對這些自然了解甚多,如數家珍之後,簡先生當即就要約定下次見面再請教的時間。

      但是今晚的主角另有其人,那就是蜜糖罐裏長大的小公主,程露的寶貝女兒薩拉(Sarah)。同樣是今年小學一年級新生,卻不需要更換學校,因為繼續在同一家國際學校讀書,只是從幼兒園跨入了一年級。一曲有板有眼的鋼琴獨奏後,掌聲還沒有停下,薩拉已經化成一只粉色蝴蝶翩翩起舞。聽說小撒拉在國際學校讀書,秦文韜有意和她對起了英語會話,結果敗下陣來了,小薩拉的英文絕對要比秦文韜說得純正。那麼巧,兩家的孩子都是小公主,而且同年,程露一個勁地邀請林雙,把女兒也帶到上海來上學,最好和薩拉一個學校,她是真心希望兩位小朋友能夠結成姐妹,延續成第三代的緣分。

(四)

      女人之間就是好說話,通過林雙,程露很快安排好了第二次飯局,只不過這次參加的是兩對夫妻。為了方便秦文韜,程露安排司機先去莘莊秦家接了林雙到金茂大廈,飯局就安排在金茂大廈的56樓粵珍軒,一家滬上有名聲的新式粵菜館,還可以一覽外灘風光。秦文韜雖在金茂裙樓上班,坐在金茂這麼高處用餐還是頭一回,不僅饒有興致地俯瞰萬國建築閃亮的燈火,因為樓層更高,比在宿舍陽臺上望出去看得更遠,一直可以望見整個浦西的精華所在。看著景物,秦文韜的思緒有些飄忽不定,遊離在兒時常走的街道,好像看見了自己和程露瘦小的背影,一同走進文具店,一同出現在電影院門口。

      “上海大變樣啦!”林雙的一聲感慨把秦文韜拉回到了現實之中。今天程露特地以兩對夫妻餐敘的形式約在這裏,其實是想了解秦文滔有沒有自己想要創業的打算,並想著以什麼樣的方式助一臂之力。那天回家後,程露聽自己的老公大力贊賞秦文韜,說如果秦文韜不做醫生也行的話,真想請他來幫忙主持公司的工作。這讓程露頗為開心,也對這位發小多年後的變化越發贊賞,心裏盤算著以什麼樣的方式幫一把,並且能為他接受。程露深知秦文韜雖然誠實正派,但是內心敏感自尊,不是輕易接受別人幫助的人,想起當年因為一支金筆遭到拒絕的往事,心裏反倒思量了好幾天。一餐飯雖已吃完,程露並沒有說出自己想對秦文韜說的話。

      但是飯局並沒有結束,而是更上一層樓,來到了86樓的金茂俱樂部接著喝茶。林雙是個大院子女,性格直爽,喜怒溢於言表,第一次身處這麼高的樓層,面對美輪美奐的室內裝修,眉飛色舞,由衷地發出贊嘆聲,這讓秦文韜覺得有點大驚小怪。對於這種所謂的高端商務場所,秦文韜總覺得國內有點過於推崇,不知是為了顯示特權,還是一些虛榮。秦文韜喜歡簡約風格,追求有句話說的那種“簡約而不簡單”。當然也可能受到多年生活在美國的影響,人和人之間有距離才有空間,平時不管工作關系還是朋友交際,最平常的就是找家咖啡店喝杯咖啡,當然女性朋友之間可能會喝成下午茶,多了一份甜點。而林雙雖然也適應美國彼此尊重隱私,生活安閑舒適的氛圍,但是卻一直不習慣,或者說不喜歡一兩個星期才去超市采購一車廂的生活方式,更喜歡熱熱鬧鬧的街市,有閨蜜可以閑聊的生活狀態。雖然決定回國的時候反而是林雙有些猶豫不決,那倒不是為了自己,主要是擔心孩子回國後不適應。但是一旦決定了回國,就變成林雙心裏更期待一些。可以這麼說,秦文韜回國是為了事業,林雙更多的是為了生活的回歸。

      女人當然更多的是關心孩子的事,上次接風宴上看到程露的孩子展示的才藝和一口純正的英文,林雙心裏有些著急。在美國生活的孩子,沒人會給孩子壓力,少有逼著去上各種才藝班的事,孩子大都是放養式的自由成長,想到女兒也上小學了,是不是也該給她報些興趣班了,想到這裏不免心裏有點焦慮,嘴上就更多地向程露了解孩子教育的情況。程露不知道林雙的心事,快人快語地介紹著女兒的學校生活和教學模式,再三邀請林雙也把孩子帶到上海來上學,和薩拉做同學。林雙一時之間不好肯定作答,一是剛剛安排好了女兒跟姥爺生活和就近讀了公立小學,二是上海的國際學校學費簡直就是天價,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雖然文韜的收入還行,但是她不想給剛剛穩定下來的丈夫添加經濟上的壓力。

      這頭簡先生向秦文韜拋來了橄欖枝,力邀秦文韜加盟,雖然並沒有談及具體的薪酬待遇,但是看得出簡先生的誠心誠意,不用影響牙科工作,不用來坐班,每個禮拜來開個會,給管理人員上上課就行,主要工作就是幫助建立更合理的管理體系和做些培訓。但是秦文韜經歷了深圳的不愉快,對國內的公司運作無法信任,再說了,他心裏始終都有自己的夢想和目標,寧願按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所以他對簡先生的好意不置可否,連客套都沒有,只是拒人千裏似的笑笑而已。

      這些程露都看在眼裏,她可沒有一定要把秦文韜當成生意上的事業夥伴的意思,她心裏想得更多的只是想助這位還沒有在上海打拼經驗的發小一臂之力。她一邊和林雙聊著往事,說著對過往的感激的話,一邊聽著丈夫和秦文韜的交流互動,心裏清楚了,眼前的這位風華正茂的老相識,並不是一個願意接受別人饋贈和幫助的主,兒時就有的那份倔強,只是罩著一份歲月的風霜和豐富了經歷後的從容罷了,性格是難以改變的。所以,程露把原本在心裏盤算了好幾天的一個幫助程文韜自主創業的計劃藏回了心底。

(五)

      沒過多久,程露果然帶著女兒薩拉來到LIMC醫療中心牙科來幫襯秦文韜的業務。正好秦文韜做完治療,送一位德國媽媽和她的女兒到前臺聊著一些閑話,薩拉一眼就看見了那位金發女孩校服上醒目的學校Logo,立刻走上去打了一聲招呼,Hi!雖說才是一年級的她,已經是這間學校老資格的學生了,她認出了這位高年級的同學。國際學校學生人數有限,沒有辦法按年級來組織各種興趣班,只能打散年級,垂直組隊,所以每一個興趣小組裏面會有不同年級的學生打成一片,玩在一起。

      正是這樣偶然的相遇,立馬讓薩拉來時的戒心完全放了下來。當秦文韜檢查了她的牙齒,尤其是拍攝了她有生以來第一張全牙列的X光線之後,秦文韜讓助手小李將照片打印了出來,然後和薩拉面對面地坐著,開始在紙上標記著解釋著,當薩利看到乳牙下面還有密密麻麻好多牙齒,吃驚得快要合不攏嘴了。那是很多正在發育之中的大人牙齒的牙胚,都是有生命的器官,如果受到好的呵護,它們就會正常成長成整齊有用的好牙來。“你有喜歡的明星嗎?”秦文韜問薩拉,“有啊,艾薇兒”。薩拉答得很快。秦文韜好像見過這位加拿大小天後的照片,可是她那一對尖尖的犬齒不太符合牙醫的審美,就又問:“還有嗎?漂亮的那種。”薩拉想了一下說,“都沒有我媽媽漂亮。”程露在旁邊聽了笑成一朵花。“是啊,如果你想和媽媽一樣漂亮,就要讓每個牙都整整齊齊,健健康康才行。只要按照小李姐姐教你的方法刷牙,然後每年來見我幾次就行。”小薩拉聽到有人說她媽媽好看,心裏自然高興,就滿口答應下來。

      在小李帶著薩拉去另一間房間教刷牙的時候,程露回味著秦文韜和她女兒的互動,覺得這樣看牙的形式多好啊,完全是啟發式的,孩子一旦沒了戒心,就會很好說話,根本不用像去其他醫院那樣動不動被醫生訓斥,又沒面子,效果也很差。今天看到秦文韜的診治完全是一種全新的醫療服務模式,不禁從心裏產生了興趣。她在想著,這會不會成為一種標新立異的創新模式呢,起碼在國內還很少這樣的醫療機構。程露是一個從沒有路的地方硬是殺出一條路沖出來的人,姣好的面容後面是殺伐決斷的果斷,看準了可能性就要沖殺向前的人。但是她知道不能著急,起碼現在還不是時候幫秦文韜做這個決定。

      回家路上,程露問女兒今天去看牙的感受,女兒手裏正在把玩著一個小玩偶,這是那位小李姐姐說她刷牙刷得好,獎勵她的,由自己挑選了一個喜歡的顏色,還跟她說了,下次來的時候,只要在牙齒上塗上一層試劑,就知道平時刷牙刷得好不好,如果刷得好,就能再挑一個拿回家,這樣很快就能湊齊一套了。程露覺得今天女兒的表現有點好笑,別說一個小玩偶,家裏什麼玩具沒有啊,很少看見女兒玩同樣一個玩具超過一天的。就問女兒:“這個玩偶好玩嗎?”誰知薩拉回答:“這是我刷牙刷的好得來的獎品,下次我還要去。”這讓程露很是驚訝,秦文韜真有辦法,居然可讓這個從小最怕看牙的孩子還想著再去看牙!一路上她想著秦文韜對她女兒說的話,好像每一句也是對她說的:“那些都是有生命的器官,如果受到好的呵護,它們就會正常成長成整齊有用的好牙來。”是啊,孩子需要好的呵護,友情難道不是嗎?

(六)

      在隨後的一段時間裏,程露介紹了不少朋友和商業夥伴來找秦文韜看牙,這對秦文韜來說,確實增加了不少業務量,當然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對得上他的胃口,雖然這些人兜裏都不缺錢,但是一些人心裏的商業邏輯已經成了習慣成自然的事,比方說介紹了別人來幫襯,是不是就應該得到一些折扣?否則好像就沒面子。其中有人還好意地提出一些建議,像按消費的金額高低送出金、銀卡,預存治療費的話就是是VIP會員,如此種種,這讓秦文韜頗為不悅,開什麼玩笑,這裏是醫療機構,不是餐飲飯店,病人來是得到醫療照護,不是價高者得的消費行為。這些是他作為一名專業醫生最基本的理念。

      也可能是秦文韜在言語上或者做法上讓有些國內的病人覺得受到了冒犯,或者是遇到了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不爽,他們當著秦醫生的面倒沒什麼,但是在前臺以及助理小李面前就沒有那麼斯文了,不是頤指氣使就是居高臨下的態度,甚至有一位病人因為沒有得到折扣而摔門而去。這種事情在以往的診療中,應該說外籍病人中是鮮有發生的,起碼都會對醫生有所尊重,表現出起碼的禮貌和涵養。

        秦文韜追求的是醫生和病人之間,既能相敬如賓,又保持一定距離的關系。但他無法接不尊重醫生的病人,他明確地跟前臺說了,對於這樣的病人,以後盡量不要再約了,這裏可不是商店,不是誰想來就能來,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的!這要是在美國,他早就給這些不懂道理的病人發出醫院信,直截了當地請他們另請高明了。

        前臺主管從沒見過秦醫生發那麼大火,甚至還驚動了醫療中心的高層。果然,代表老板的總經理來找秦文韜談了一次話,當然語氣非常客氣,首先說了醫生的權利必須受到尊重,但也委婉地表達了病人是沖著醫院的品牌來的,不管怎麼說,醫院是不能推病人出去的。末了,很給面子地留下一句:“您是紳士,對那些小人由我們出面應付就好了。”這讓秦文韜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在一個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機構談何醫生尊嚴啊。自從這件事情以後,秦文韜多了一個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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