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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為學技暫留正清觀 守道義舞劍斗山門

也道莫憶明左手拎著包袱,右手挽著臉掛淚珠的莫憶卿,與道士一前一後朝北走去,行至夜傍。天邊夕陽余暉點燃晚霞,彤彤火火勾勒落山的雄壯輪廓。

道士回頭看著姐弟:「天晚山上黑,找不見路。前面有家客棧,我們住一晚,明日一早再上山。」

莫憶卿聽罷不語,兩腳慢蹭。莫憶明加緊步伐,走到前面。

趙家客棧是南程縣北最後一家客棧,地偏壤僻,客人稀少。店伙見有客進門,上前迎接,端起茶壺沏茶。三人擇張干淨木桌坐定。

道士對莫憶明使下眼色,小聲問:「你們身上帶錢沒有?」

莫憶明撥弄莫憶卿的胳膊。莫憶卿攥緊手中的包袱,猶豫點頭。

道士喜形於色:「太好了。」將木棍仔細立在牆角,大聲招呼店伙:「快取壇上好的酒來。」

店伙端來三盤小菜,四個餑餑,一壇酒,三支碗。道士見到酒,顧不得別的,抱起壇子嗅著,贊道:「竹葉青,好酒好酒。」滿斟一碗,送到嘴邊,咕嘟下肚。

姐弟看此情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敢勸,低頭夾菜,由著道士胡喝一氣。

天已大黑,道士全身酒氣,懷擁酒壇,頭枕牆邊,胡亂囈語。姐弟不能擅自休息,拿起酒壇退還店伙。店伙臉色難看,如患沉痾。莫憶卿見狀,迅速結帳,要出一床破舊被褥,給道士披在身上,與莫憶明各拾角落,捱坐一晚。雲烏風涼,無月照耀,莫憶卿清醒得很,腦海中翻來覆去想念莫荻與妖娘子,淚又湧上來。

轉日天剛微亮。道士睜開惺忪雙眼,迷糊囈語:「走嘍走嘍。」摸出長棍,歪歪起身要走,結果雙腳好似面團,不聽使喚,踉蹌幾步,癱坐在地。姐弟哭笑不得,拖道士走到門口。道士半夢半醉,滿臉紅光,吧唧嘴道:「好酒。」

店伙心懸一夜,生怕道士酒後鬧事,見這瘟神可算走了,歡天喜地送客出門。

三人深一步淺一步走進落山。兩側枯樹被稀松泥土懷抱,松槐荒草冷不丁從怪石縫裡伸探而出。山中看不見叢花群鳥,偶有孤雀當空。石路遠看一片土灰,參差不齊的排排巨大石階被來往腳步打磨,光滑圓溜。

姐弟拽著道士,不敢快走,邁五步退一步,左磕右碰,蹭向山上。石路連接的幾處道觀皆大門緊閉,破落不堪,走近時道士只是搖頭。又走半日,看到一座陳舊的道觀山門,門後一片木瓦大殿忽隱忽現臥在山中,整體也是灰暗的調。

莫憶明問道士:「道長,可是此處?」

道士應了一聲,醉醺醺挪步。二人攙道士走近山門:

只見脊頂之下紅白蘭吉祥圖案修飾,正面一塊陳舊黑匾,嵌有銀字「落山正清觀」,下面三張拱門,只開右側一張。跨入門內,幾株松柏,生長茂盛,給先前荒蕪沒落之景添些生靈活氣。中央坐落一座小殿,殿前兩株不大的槐樹從石縫裡長出,天氣寒冷,葉已落光,唯樹干錚錚挺立,趁著灰蒙蒙意境,如幻如煙,一幅水墨。神殿紅漆木瓦,道舍灰頂錯落。甬道石路迂回,香鼎石碑莊嚴。殿頂梁間竄出野草,隨風飄搖。

莫憶明拉扯衣領,嘀咕諾大個道觀只有樹草,甚是淒涼。這時對面走來四個戴道巾著道袍的人。

一位年長道士焦急道:「師兄,你可回來了。」   三位年輕道士站在後面,立定行禮。

醉道士懶洋洋睜開眼:「嗯,回來了。」  

年長道士不理睬來客,對著醉道士上下打量,如同審視怪物,臉色由紅變白,頃刻爆發道:「你喝,你又喝,這清淨的地方都讓你給玷污了。」指向背後三位年輕道士:「你看看,這就你當師伯做的榜樣?」他的嗓門越來越高,氣憤不能自已:「師兄你一向如此,說了無數次,可曾改過?看看你還有人樣嗎?好好的人這麼廢了。你也不仔細想想,你最年長,又有一身好武功,師父為什麼不讓你接管道觀?」

兩道士忙上前勸:「師父少說兩句,莫生氣。」接過醉道士往觀裡拖。

年長道士深吸口氣,轉向姐弟問道:「二位來此有何貴干?」

莫憶卿正要說話,被莫憶明搶了去:「來這裡學武的。」

年長道士帶著慍氣,冷冰道:「這裡不收徒了,你們回家吧。」摔袖離去。年輕道士似要相勸,但猶豫片刻,隨即離開。

姐弟站在無人的院子裡,你看我我看你,滿腦疑問,無從說起,尋思好不容易爬到山上,萬不能輕易折踅歸家,便順著道士離去的方向前行,空曠大院和神殿映入眼簾,由神殿一側甬道往裡走,又見一間平整四方小院。玉皇殿坐落正中,殿前有刻字石碑,側面一間小殿名為「思過堂」,另一間名曰「藏經閣」,門口松柏,修剪齊整。左右不起眼處有石門,石門之後乃一排瓦房。姐弟來不及細看,繞過玉皇殿,遇到一座宏偉大殿,匾額暗底金子,上書「三清殿」。殿中香案煙霧繚繞,瓷器花籃鋪陳,盤中擺滿花果,案後便是三尊神仙塑像。像前有帷幔遮蓋,繡著黃龍騰雲,肅穆威嚴。二人想看個究竟,跨步入殿,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道:「善信請留步。」

姐弟回頭,一位眉目俊秀的道童站立殿外,頭頂網巾,身著藏青道袍,腳蹬十方鞋。

「二位來此,有什麼事?」道童問。

姐弟異口同聲:「來此拜師學藝。」

道童繼續問:「可曾跟住持談過?」

莫憶卿莫憶明互看一眼,問道:「不知哪位是住持?」

道童似有責怪之意:「沒問過住持,就走到最裡面來了。」帶領他們沿著整潔石徑行至一間道舍跟前,讓二人在門外靜候,自己進入道舍,不一會與一位道士從房內走出。姐弟定睛一看,仿佛餿飯入肚,酸水上湧,此人正是剛才在門口生氣的那位道長。

道童向二人解釋:「這位是本觀張住持。」

二人不明觀裡的禮,胡亂打恭,小聲念道:「見過住持。」

住持見二人粗鄙毛躁,心生厭惡,語氣堅決:「本觀不再收徒。」

莫憶明愣生生反駁道:「我們是被那個醉道士收了來的。」

「什麼醉道士?」住持怨恨二人道,「本觀清淨之地,怎會有醉道士?這裡不是你們呆的地方,走走,快走。」

見勢不妙,道童將姐弟拉遠,看二人緊攥包袱,風塵僕僕,形容憔悴,目露惻隱勸道:「住持恐怕惱了,不如你們過些日子再來。」

莫憶卿哀哀央求:「道長,我們走了很久,才到這觀裡,請行個方便,收留我們,不要趕我們走。」

道童踟躕道:「這觀裡沒有善信住的地方,怎麼收留?」

二人變作塌秧的苗,蔫耷耷埋頭。

道童低眉沉思,說道:「沒有住持應允,我不敢收留善信,但善信費力上山,最好不要空手而歸。不如先到廢棄的側廂道舍呆個晚上,明天再問,也許住持睡過一覺,氣消之後,就收了。」

姐弟沒有別的主意,跟隨道童鑽入白石拱門,不遠處有幾間廢棄瓦房。

那房門歪扭,頂子露風,姐弟挑出看似結實的一間,推開木門,定睛一看,蛛網密結,爛凳缺腿,水缸結土,草席鋪陳。姐弟本以為上山能受到禮待,哀嘆落得這步田地,心中冷颼颼如外面刮過的山風。道童介紹完畢,掩門退去。

莫憶明眼望一屋子漠然蒼涼,嘆道:「姐,我們來錯地方了。」

「先等一夜,明天再問,實在不行就回家。」

莫憶明點頭,從容扭身,坐了破凳。那凳子本是松垮之物,等他沉重的身體壓來,頃然散架。他一屁股墩到地上,兩腳朝天,直喊哎呦,惹得莫憶卿大笑。二人童心未泯,打鬧起來,拋這慘破處境於腦後。夕陽下山,院裡靜得令人煩躁,姐弟不敢隨便走動,和衣擠在草床上說話。

山間冷風不斷灌入,破門支呀響到半夜。莫憶卿輾轉反側,呼喚莫憶明,見他已沒了動靜,怕他著涼,翻出厚衣裳替他搭上,掃望一圈灰突四壁,倍感清冷,深深嘆息,下床踡曲而坐,想念大哥姑姑傻妞,順著家門的榆樹走了一回南程縣的街道。想得累了,頭倚破凳,半夢半歇,不知道什麼時辰糊涂睡去。第二天卯時未到醒來,心跳劇烈,雙腿無力,頭歪不能動彈,朝莫憶明擺手。莫憶明觸摸他的額頭,發覺熱得燙手,攙扶他躺在床上,拿衣服蓋好,出門四下亂走,尋到一間干淨道舍敲門。

裡面有人答應,莫憶明推門見一位年輕道士在炕上眯眼打坐,不等道士開口,作揖道:「道長,我姐病了,能否給些熱水喝?」

道士看了眼莫憶明,問道:「你不是昨天門口的那個人嗎?怎麼還沒下山?」

莫憶明道:「下不了山,姐病了。」

道士蹬上鞋,整整道袍,同莫憶明走入破屋,看到莫憶卿臉燙發紅,歪在床上,嘆氣對莫憶明道:「我再去跟師父說吧。」

莫憶明跟從道士問:「多謝道長,請問道長如何稱呼?」

道士恭敬作揖:「貧道李誠慈。」

二人行至住持舍前,李誠慈見為時尚早,不敢擅闖師父住處,在門外等。莫憶明焦躁不安,心中敲鼓,那住持為人刻薄,三番五次轟自己下山,現在寄人籬下,該低頭時應低頭,太息哀嘆,狠狠按下對住持的憎惡。背後傳來腳步聲,莫憶明回頭一瞧,轉悲為喜,因來人正是惹了許多事的醉道士。

醉道士身著灰舊道袍,慢捋胡須,笑得開懷。莫憶明欲訴心底委屈。道士朝他擺手道:「我都知道啦。」徑直推門進了住持房舍。

莫憶明問李誠慈:「剛剛進去那位道長又該如何稱呼?」李誠慈看離早課尚有一個時辰,對莫憶明述來。

本觀住持名叫張宗陽,收誠字輩四徒,喚作孟誠嚴,張誠真,劉誠堅,李誠慈。醉道士是住持師兄,喚做劉宗一,住持還有位師弟,喚作王宗靈,早年因不滿師父訓斥,離開道觀,到寺岱轉投別派。三人師父喚作方明玄,雲游四方,已有多年未見。觀內還有兩名道童,都管廚子,負責種菜膳食,看管院門。

李誠慈搖頭嘆惋道:「就這些人了。世風日下,不比當年風光。」莫憶明正欲追問,見劉宗一攜住持走出道舍。

張宗陽對莫憶明道:「留下你吧,先與道童住在一處,但你非本觀道童,平日需注意行為,不能亂了規矩。觀內有些雜事可做,找蔡都管安排。」

劉宗一接過張宗陽的話:「道觀已沒落如此,還不讓多收徒弟,早晚廢棄。」

張宗陽聽聞此言,火氣上頭,提高嗓門道:「廢棄就廢棄,玉碎瓦全,大家散了,道觀不要,師父囑咐的道義規矩豈能廢棄?」甩袖道,「不說也罷,你自己想吧。」

劉宗一明白師弟埋怨自己醉酒,自覺理虧,搖頭離開。

李誠慈舉頭望天,對莫憶明道:「早課快開始了,我先給你們安排住處。」打量四周道:「從前乾道坤道很多人,房舍也多,但年久塌漏,不能住人。你們與道童擠在一處吧。」喚來正在打掃院落的道童李子歡,帶領姐弟找到道童住處。另一位道童玉兒鋤草歸來,跑入人堆湊熱鬧。莫憶明見玉兒明目秀眉,正是昨天相助的人。

李誠慈讓道童將莫憶卿攙到道舍內室,回到房內翻出一床嶄新鋪蓋,找蔡都管要出寬大布簾,將內外室隔開,囑咐玉兒拿些藥給他,方才出去。莫憶卿昏頭漲腦,恍惚到了一處溫暖之地,聽到莫憶明聲音,驟然踏實,深睡過去。

莫憶明與道童互相介紹。你言我語中,玉兒打斷道:「早課時間到了,你照看你姐,我們去誦經,晚了要受重罰。」

見莫憶卿睡得正酣,莫憶明尾隨玉兒李子歡,出門閒逛。

張宗陽帶著四位弟子站在院裡,清一色藏青道袍,准備上殿誦經。李誠慈介紹孟誠嚴,張誠真,劉誠堅給莫憶明認識。莫憶明看那三人面相也好,只有孟誠嚴的臉與住持如出一轍的嚴肅,有些不痛快。雲板聲起,眾人列為一排,道士在前,道童在後,入殿有序,不一會兒,念唱誦經伴著木魚鐘磬傳出殿堂。

聽那唱詞晦澀難懂,莫憶明煩悶,在道觀裡溜達,行至一處房屋前,見木門大敞,牆角放著水桶擔子,裡面擺著野菜和青紅蘿卜。一張厚實簡陋布簾從簷下垂落,掩著裡面。他推門進去,腳剛著地,聞得一個沙啞聲音道:「早課時間也敢亂走?不怕老頭兒打折你腿?」

莫憶明知他說的是住持,暗地譏笑,眼掃屋內。長桌上碼些碗盆罐甕,竹簍裡斜插木筷。一個駝背老人穿著髒兮兮的灰布大褂,袖口干淨,齊整緊密纏於手腕,在裡面正忙。屋內熱氣騰騰,充盈米粥味道,陳舊的水缸掃把立在角落,無甚稀奇。莫憶明見到牆上掛了張稀爛草席,礙眼突兀,不知有何用處,好奇心起,朝草席走,忽聽後腦唰一聲響,扭臉一看,一把鋥亮菜刀朝他飛來。他反應不及。菜刀蹭著耳朵飛嘯掠過,穩當插在草席之上。

莫憶明打個激靈,不敢妄動,朝駝背之人張望,慌忙抱拳:「在下,在下莫憶明,被張住持收留在此……」

那人轉身,對著莫憶明打量一番,頗為埋怨道,「昨天就知道了,你來廚房做什麼?」

「我?胡亂轉轉,熟悉一下這裡,」莫憶明見他容貌還算年輕,飛菜刀的功夫數一數二,生出幾分崇敬,問道,「莫非您是他們說的郭廚?」

「他們是誰?」那人問道。

「玉兒他們,」莫憶明想想,加上一句,「玉兒說您武功高強。」

「放屁,」郭廚咧嘴,不屑笑道:「那個鬼東西會說我好話?快別編了。」

莫憶明道:「是真的,您剛才這下子,沒有十年八載的功夫底子怎會使出來?」

郭廚嘴角上揚,似笑非笑:「你少在這裡拍馬屁。你是那個要學武的吧?」

莫憶明答道:「正是在下。」

郭廚道:「你來的不是時候,這地方威風的時候過啦。」見憶明抱拳,畢恭畢敬,心想此人還算厚道,敞開話匣道:「前些年這觀裡人來人往,有城裡人上山學藝的,潛心向道的,打算留下來,自從……總之,種種事情之後,觀裡不再安寧,一個接一個,全都跑了,」頓一下道,「估計你們也不得久留嘍。」

莫憶明以為郭廚考驗自己,語氣堅定道:「在下學不到功夫,是不會走的。」

「功夫?你看我這是功夫麼?」郭廚竄到草席前,右手抄起菜刀,左手抓住莫憶明的胳膊,將他拉至門外。腳步挪定,耍起菜刀。又跳又踢,張狂自在。菜刀在空中割劃,颼颼有聲。挑頓轉砍,均含韻律節奏。那人與菜刀融為一體,樂在其中,衣衫隨風飛揚,半開半合。

莫憶明尋思自己所學十八般兵器,哪一件也不及郭廚的菜刀熟練暢快,情不自禁,拍手稱好。

郭廚舉刀化圈,摯在頭頂,左臂前伸,劍指院內一棵槐樹,弓步立定,大喝一聲:「風卷殘雲。」

「師父好功夫,」莫憶明激動攥拳。

郭廚嘿嘿笑罷,收回菜刀,眼睛眨眨道:「這算什麼,都是小功夫。」叉腰昂頭道:「想學?你得先拜師。」

早課已畢,玉兒尋至廚房,見郭廚正在耍刀,像模像樣的著實好笑,不動聲色,冷眼旁觀,待郭廚耍完,又聽他說讓莫憶明拜師,附聲道:「郭大菜刀,你武功了得,只是不知道若是真有賊人來了,你這菜刀功還耍得起不?」

郭廚見玉兒有意奚落,礙於他精明嘴巧,糾纏免不得吃虧,拜師之事不敢再提,嗤鼻撅嘴,不情願走進廚房。

玉兒對莫憶明道:「你怎麼還站在這?不管你姐了?」

「哎呀,」莫憶明道:「你不說我差點忘了。」從廚房端出碗熱水,送至道房。

莫憶卿休息兩個多時辰,晌午下床,同道士們進入齋房用膳。眾人尊拜神像,聚在一張大方桌前。青菜蘿卜,苦中帶甘,豆腐米粥,清香爽口。莫憶卿肚裡墊底,回房昏睡些許時辰,傍晚氣足,出門走動,莫憶明介紹諸多人來認識,尤其誇耀郭廚武功了不得,眾人聽罷都笑。

轉天清早梆子聲起,玉兒醒來,穿好衣服。莫憶明翻身下床,見莫憶卿掀簾而出,已無大礙,高興道:「姐,今天我們出去走走。」

李子歡聽聞,騰地坐起身,揉搓眼睛,大聲嚷嚷:「走走?你們去哪裡走?這裡不是讓你們來玩的,還有好多活干呢。」

莫憶明心中不快,問道:「有什麼活兒?」

李子歡撅嘴道:「早起得去擔水,院子得鋤草打掃,有的是你可干的呢!」

玉兒聽出李子歡在挑新人的刺,哼道:「那是大家的活兒,你怎麼不起呢?」

李子歡白了玉兒一眼:「你來的比我還晚,管得著我嗎,小爺要再睡會。」蜷蠕入窩,喊道:「水桶就在廚房,你們去山泉那邊擔些水放到院子。」

玉兒撅嘴哼聲,領姐弟到廚房門口,指著四支木桶,兩副擔子給他們看:「山泉就在角門旁邊不遠的地方,路上多石子坑窪,要小心,別掉到坑裡去了。」說罷,轉身指明方向。

莫憶卿拿起一副擔子。莫憶明按住道:「姐,你病還沒好。放這吧,我一會兒回來再擔一次。」莫憶卿不肯,挑起兩桶,從角門出去尋找山泉。

姐弟走上大路,才知玉兒所說為真,坑窪泥路嵌滿異狀石子,謹慎行走,聽到山泉水聲,加緊步伐。遇到一處險隘,乃萬丈深坑,姐弟步步挪移,踩著泥路接近山泉,用桶盛滿清涼芬芳泉水在肩上擔著,猶如身墜兩塊大石,走幾步歇息,累得氣喘籲籲。

莫憶明放下擔子苦笑,朝莫憶卿做個鬼臉,嬉笑聲傳滿山谷。莫憶卿肩上擔子越發沉重,鞋在盛水時候淋濕,不平的石子擱疼腳板。他不敢出聲,撐到深坑,朝下張望,頓感頭暈,呀一聲朝那坑歪倒過去。莫憶明扔了擔子,竄到莫憶卿跟前,揪住他的手臂。莫憶卿則使出渾身力氣扯著鐵環,怕水桶掉下坑。

二人左歪一下,右倒一下,坐在地上,桶擔滑落,水漫泥路。眼睜睜看著一支木桶咚咚幾下,滾下大坑。莫憶卿坐在地上不願起來,不停埋怨自己。莫憶明對他道:「姐,自責沒用,我們先回去。」拾起一支空桶,拎到山泉重新打滿。莫憶卿接過莫憶明的水桶,拿上擔子。

二人進觀,迎面遇到蔡都管。蔡都管看他倆泥腳髒臉,像是剛從煤灰堆裡爬上來一樣,莫憶卿手裡只有一支水桶,知道他們辦錯事,責怪道:「你們看看,就擔水這麼小的事情,你們也做不好,你們留不下啦。」

莫憶卿哭喪哀求:「實在很對不起,請不要趕我們走。」

蔡都管揚起嗓門說:「對不起?對不起就完了?這水桶是觀裡的珍貴物件兒,可不是隨便賠倆錢就行的,你們賠不起,趕緊下山回家去吧。」

莫憶明心知肚明,將莫憶卿拉到一邊,道:「姐,給他些錢。」

「他說我們賠不起的。」

「別這麼傻,」莫憶明道:「他不僅要水桶的錢,還想多撈點兒。」

莫憶卿想起臨走之時,妖娘子在包袱中塞了許多銀兩,跑回房間取出。蔡都管盤著胳膊等待,見到一包銀子,眸子開花,光芒四射,蠻力奪取,塞到袖裡,咯咯笑幾聲,換出副嚴厲的臉道:「這也不行,畢竟是犯錯了,得罰。」

莫憶明怒叱:「你剛收了我們的錢,怎麼還罰?」

蔡都管黑眼球上移:「我哪裡收你們的錢了?別誣賴好人。」

「你……」莫憶明眉頭緊鎖:「你剛剛放到袖子裡的,我看到了。」

剛好李子歡經過,蔡都管便喊他來評理。

李子歡睥睨姐弟道:「蔡都管在正清觀有年頭了,怎麼會拿你們的錢?」

姐弟見錢要不回來,理論下去收不到好處,咬牙切齒,怒視二人。蔡都管心虛,說念及初犯,這次先不罰,推李子歡走到隱蔽處。

李子歡一臉壞笑,對蔡都管道:「蔡頭,今日的事你如何賞我?你那錢還是拿出來吧?」

蔡都管反駁道:「什麼錢?我沒拿錢。」

李子歡道:「行呀,你不給我拿,那讓住持找你拿好了。」

蔡都管一聽,改副笑臉,湊近李子歡的臉:「小人兒,你還是別這麼聰明的好。告訴你,我真的沒拿什麼錢。」說著,豬爪朝李子歡臀部抓去。

李子歡大驚,跳了起來,指著蔡都管,氣得說不出話,扭頭走了。

蔡都管小聲嘟囔:「你這娃兒還是太嫩,好生鍛練去吧。」

自那日起,姐弟天不亮起床,做些擔水鋤草,洗菜燒飯的雜事。一月之後,天寒地凍,玉兒穿得鼓囊囊,與披加厚衣的姐弟碰頭,彼此嘲笑。莫憶明喋喋抱怨在道觀什麼也沒學,荒廢武功。

玉兒道:「今日早課完畢,住持帶我們到後面林子練武,這是個好機會,不如你悄悄跟去學學。」莫憶明聽罷,愁雲驟散。

早課結束,眾人依次下殿,回房取劍,由角門出觀。姐弟停停躲躲,藏在道士身後,走上離山泉不遠的僻靜小路。莫憶卿以為落山上沒有許多樹木,未想這路的盡頭有一片郁蔥茂盛樹林,長青之木,林葉蔭蔭,比別處暖些,甚為驚奇。

四道士依次圍著住持坐成一圈。道童坐在外面。姐弟在樹後躲藏,聽張宗陽道:「夫一者,乃道之根也,氣之始也」,又道,「養德方能修道。上德不德,下德值德,執著之者,不名道德。」

莫憶明心想什麼道啊德的,不是來練武的麼,念這麼半天,粥都涼了,身子倚樹,腦子出神,忽聽張宗陽道:「天罡地煞劍共一百零八式你們可練熟了?」頓時來了精神,轉身看去。

張宗陽道:「誠嚴,你先舞那三十六式天罡劍給師弟們看。」

孟誠嚴起身,向諸位道友抱拳,走到一處寬敞地方,緊咬牙關,耍將起來,邊舞邊吼,煞是威武。莫憶明一邊示意莫憶卿,一邊蹬著樹干爬上樹去,向莫憶卿招手,讓他也來。莫憶卿連連搖頭,指指腳下。

孟誠嚴體威目嚴,出劍飛快,硬劍呼嘯,瀟灑舒暢。劍柄在握,肘翻腕轉。劍尖上上下下,不停抖動,時而化線,時而畫圈,仿佛有股氣流懸集在身,惹得樹葉譁啦啦作響。他幾步一停頓,轉身劈劍,行雲流水,整齊自然。

莫憶明趴在樹上,好字默默叫了無數遍。莫憶卿沒有武術底子,看不出所以然,只懂那招招式式皆非一日之功,暗自發誓,自當苦練,哪怕是個馬步,也要扎得穩當。

孟誠嚴反握劍柄,劍刃別在身後站定。

張宗陽閉眼,道:「果然進益,只是你那劍法只圖個快。魁英佑平損五位皆失准,還需練習。」

孟誠嚴鞠躬道:「多謝師父教誨。」

張宗陽對劉誠堅道:「誠堅,你去打七十二式地煞劍。」

劉誠堅遵命起身,向眾人行禮,從鞘內抽出一柄亮閃的劍,緩慢舞開。他出劍沒有孟誠嚴快,一味求穩,劍路清晰可辨,有板有眼,腿下如長磐石,步步沉重。手臂劍鋒,此消彼長,一記凌空踢腿,忽聽張宗陽大聲喊停。

劉誠堅跳躍空中,猝然收功,左腳落地,前後搓了幾步,沒踩穩,一下坐在地上。眾人埋頭偷笑。劉誠堅站起,拍打道袍,兩頰紅潤。

張宗陽斥責道:「那劍穗子是怎麼回事?」

眾人皆向劉誠堅看去,見他劍柄下系著一條明燦粉紅劍穗,配著深暗道服分外顯眼。

劉誠堅羞愧難當,挪挪步子,將劍藏在身後。

張宗陽挺直身板,指著劉誠堅,瞪眼道:「清淨之地,怎會有這樣的張揚之物?」

劉誠堅抬頭道:「是朋友送的,徒兒知錯,這就拿下來。」走到一旁,轉身拆下劍穗。

張宗陽兩手搭在膝上,閉眼冥思。眾人不敢作聲,氣息凝固。

李誠慈見狀,頗覺尷尬,腦筋一轉,問道:「師父,可否將太極無影劍舞給我們看?」

張宗陽露些笑容:「你也知道太極無影劍了。此劍術與天罡地煞硬氣劍法不同,以內氣導外術,慢中有快,虛實結合,陰陽相宜,很厲害。」

李誠慈說道:「聽說師父曾在武當掛單,肯定知曉,請師父賜教。」

「好吧,」張宗陽應允:「為師今天領你們見回世面。」話落起身,拔劍出鞘。一把好劍,劍身筆直,刃鋒耀厲,紋飾鐫刻,色純質堅,似有撕風之勁。

張宗陽運功起劍,路數與孟誠嚴與劉誠堅不同,起先慢得出奇,而後越舞越快,更待快時卻慢了。弓腿伸腳,收掌舒臂,動中有靜,虛中帶實,變幻莫測。他寬大的道袍在風中起舞。他出招朦朧,行氣混沌,握劍推手,不清不白。真氣順著經絡到達指尖,上了劍身,在劍身游走,有時在柄,有時在刃,連綿流暢。撩劍轉身,那氣逐漸轉移到劍尖,又縮回手中。反身穿劍,利刃從腰間沖出,真氣聚匯劍尖。猶如煙嵐雲岫,一道劈天光亮騰空而起,蛟虯出海,鱗龍騰雲,氣勢磅礴。

李誠慈默念,師父懸在劍上那股氣異常威猛,打出去必致人死地。

莫憶明撥開遮擋樹枝,悔恨沒早來這裡。南程武館所學刀槍劍戟,在住持行雲流水的劍法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提轉劈挑的劍術有路可辨,無法參透是一股真氣隨著肩肘腰腿的連綿扭轉伸展,劍臂之間轉移。看似輕松的放收轉合,皆需深邃內功。

張宗陽魚躍而起,當空展臂,一股氣從劍尖上甩出,打去頭上的樹杈,樹葉應聲下落。落地拋劍,劍身撕裂樹葉,直挺挺插入樹干。氣回丹田,呼吸均勻,張開眼睛,見大家瞠目結舌望著他。

莫憶明在樹上看得清楚,方才那套功夫不只劍術之精妙,更在腳下之功。張宗陽腿盤八卦,腳踏太極,泰山磐石,依圖而行。

莫憶卿聽到聲響,抬頭朝上看。莫憶明埋頭在樹葉之中,手臂環在樹杈上,狠狠搖晃。

「誰?」張宗陽拿起劍鞘,抬手扔出。劍鞘正砸在莫憶明的額頭。他慘叫一聲,從樹上滾落,躺在地上扭動。道士起身,見莫憶明躺在地上,知道他來偷學武藝。玉兒心裡責怪這莫憶明真是笨,告訴他不要吱聲,扭頭見張宗陽氣慍洶洶,擔心他供出自己,心焦燃火。

張宗陽問:「誰告訴你我們在這裡練功?」

莫憶明道:「我偷偷跟著道長出來的,與別人無關。」

玉兒聽此放心,默贊他是忠厚之人。

莫憶明爬起,鼻涕下流,跪在地上不停給張宗陽磕頭,喊道:「師父好功夫,收我為徒吧。」莫憶卿見狀,同跪磕頭。

張宗陽見他們一臉真誠,心有所動,轉念一想,二人乃劉宗一所擇之徒,行為粗鄙,不懂教規,心狠說道:「不能收你。」

「我要怎麼做,您才能收我?」莫憶明止不住內心傷悲,大聲喊出。

張宗陽道:「等你靜下心來,先學會守規矩。」抬手示意眾人離去。玉兒傷心朝莫憶明望去,見他跪著,頭沉肩下,埋首嘆氣,從他身旁走過。

莫憶卿安慰他道:「不必如此,早晚會學到真功夫。」莫憶明心灰意冷,連連搖頭。

姐弟互相攙扶,走回道觀,不敢再去偷看武功,按照規矩,早起做活,日復一日。

閒暇時候,莫憶明向郭廚描述住持功夫,盛贊他的太極無影劍法。

郭廚咂舌,滿臉鄙夷,數落起張宗陽來:「他?他有什麼功夫?那小兒只學了他老子的皮毛而已,他又成了大師了?」

莫憶明不解,問道:「那誰才算大師?」

郭廚挺直身子,見姐弟不解風情,咳了一聲。

莫憶明了解,贊道:「那在下就跟大師學了。」

郭廚喜不自禁,精神煥發,哈哈正笑。

李子歡手中持劍,匆匆跑到二人跟前,急得跺腳:「不好了,那些該死的東西又殺上來了!」

郭廚聽罷大驚,抄起菜刀,同李子歡跑出門去。姐弟不甚明白,緊隨其後。

山門前站著七人,拎著劍刀,氣勢洶洶。五個女子,臉上脂濃粉厚,兩個男子,穿得紅紅綠綠,好似戲台花臉武生。見有人出來,一女子用劍尖指著李子歡道:「你們到底走不走?」

李子歡剛要理論,見四個道士聞訊趕來,跟隨郭廚退到後面。

孟誠嚴指著那些人道:「你們這些下流胚子,這地方是你們來的麼?滾回你們的賊窩。」

女子訕笑道:「連這落山上最後一家觀也快保不住了,你們算什麼上流物件兒?」

孟誠嚴氣得臉色發青,使出渾身力氣,抽劍猛扎。

姐弟還以為是場玩笑,忽然之間,劍刀入目,鐺鐺灌耳。震驚中,眾人舞刀動劍,動了真格的。

七個人圍攻孟誠嚴,李誠慈怕師兄吃虧,飛身抽劍。張誠真對劉誠堅道:「咱們也去幫忙。」各自拔劍,沖殺入陣。

山門前即刻亂作一鍋粥。七人緊圍四道士,手舞刀劍,又跳又喊。兵刃無情,相接之處,火花飛濺,莫憶明憂心忡忡,找人幫忙,發覺身旁只有李子歡一人,郭廚早已不見蹤跡。

那七人身體柔軟,姿勢靈活,潑猴一樣上躥下跳,左躲右閃。四把利刃砍劈不迭,卻奈何不住他們。

孟誠嚴劍法極快,廝磨於兩位女子,猛見對方濃妝豔抹,肌潤膚滑,芊芊細腰,不覺心猿意馬,忘記劍路,被一人看出破綻,辣掌擊中胸口。

三人見大師兄拎劍倒地,心亂如麻。只見山門頂上呼的飛下一人,七拳八腳便把那七只猴打散,來人正是張宗陽。

猴們見來人武功甚高,聚到一起,不慌不忙擺陣,三人在前,四人在後,各展姿勢。那些架勢說是武功,卻似舞蹈,更似台上的刀槍把子功。

張宗陽陰著臉道:「你們快快散去,否則性命不保。」

女子媚笑道:「啊呀,姑娘們要死在正清觀了。」

「巧言令色,心毒嘴刁,」張宗陽運氣丹田,氣力聚集兩拳,前拳後腳,打倒兩人。猴們驚慌失色,陣散神亂。

女子見狀,悶聲發力,伸腿向張宗陽踹來。張宗陽一個閃身,左掌打到女子胸口,右掌拍在女子小腿,頓覺不妥,迅速收功。

張宗陽出功,半分也有力拔山河之威。女子應聲倒地,其他人傻愣,圍住女子,一個男子背起他,其他人攙起受傷的二人,使個眼色,朝山下跑去。

張宗陽眼望四個潰敗的徒弟,哼了一聲,走回道觀。

孟誠嚴不想自己被幾個女子打倒,被師父見個正著,心裡越發憋屈。七人已傷三人,抓住剩下的四人如同探囊取物,示意師弟們追趕下山。

四道士腳步匆忙,怒氣沖天尋那七只猴。姐弟看到剛才驚心動魄的武斗場面,擔心道長惹上血光之災,隨之而去。李子歡佇立許久,慢吞吞起步,握劍的手,抖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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