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日近黃昏,晴晴的喪禮終於結束,我拖著疲累的身體在街上漫無目的遊蕩,心和身體都很累,累到麻木了。

      晴晴是我前女友,說來慚愧,結婚後,我才逐漸體會到她對我有多重要。我曾和她維持著婚外情的關係,離婚前,她莫名失蹤,和我斷了聯絡。如今離婚已近半年,一直到上禮拜,我才從朋友電話中得知她去世的消息。說起來,晴晴是我的初戀,大學畢業後,我們分分合合了好幾次,連我前妻也是她介紹的。

      今天是上班日,明明是至冬,街上人群還是擁擠的不像話,結束茫然又忙碌的一天後,大家都想早點回家享受溫暖吧。每個人都很有目標的往自己的方向前進,只有我,在人群中摸索,時而轉向、時而回頭,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在一片華燈璀璨的人海中,一個沒有歸宿的孤單男子在尋找一絲感覺,飢餓也好、傷心也罷,他現在需要的是一個能確認自己活著的感覺。

      我一直向前走,打算走到自己腿痠,不得不休息的時候再停下來思考。我走進河濱公園,身體真的累了,看看手錶,不過走了半個多小時,老了,真的是老了。我坐在冰冷的石椅上,迎著冷風向前眺望,籃球場上,學生們張牙舞爪的在場上叫囂,哪幾個是主將一目了然,打的還是全場。自己當年也算是叱咤場上的一名小將,如今別說打全場,想要跳高一點都會被僵硬的身體抗拒,以前往上直跳可以狠狠的把籃板球抓在手上,「碰」的一聲吸引全場目光,如今伸長手臂向上猛抓,只覺得籃板立在遙遠的高處嘲笑自己,救個場邊球也要拼盡老命……歲月不饒人。幾個騎腳踏車的學生從前方經過;不遠處的沙坑,年輕媽媽不耐煩的催促孩子回家;另一張石椅上,一對小情侶有說有笑的分食著紅豆餅;一名西裝男子站在垃圾桶旁,邊講手機邊抽菸……說來有趣,我和晴晴相識便是源於一名冒失的老菸槍教授,他當時穿的也是這種正經八百的深色西裝。

      大學的時候,第一次趕選修課,必須從較遠的B棟趕到相距700多公尺的L棟,途中看到一名穿著西裝的初老男子纏著一位女同學問東問西,男子看來並無惡意,但手上的菸一直燻到對方,女同學不斷後退,沒辦法好好回答。我自告奮勇上前解圍,原來那名教授剛到新校區報到,不知道辦公大樓在哪,幫忙對方指路後,男子很有禮貌的向我微微鞠躬,也和女同學道了聲謝,接著便瀟灑的叼回香菸,直挺挺的邁步往前。那名困窘的女同學就是晴晴,我們剛好修同一門課,就這樣一起進教室,分在同一組做報告,很自然的走在一起。畢業後,晴晴出國念書,而我入伍當兵,一段感情就這樣悄悄無疾而終。說起來,如果當時我再努力一點挽留她,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呢?我只記得她當時說要出國念書,我很隨便的回答她「都好啊,反正我馬上也要入伍了。」她的眉頭瞬間皺成了一個可愛的八字,濃黑的細眉非常可愛,但我也知道,她只要不開心時就會皺眉,緊張時,兩隻手還會在包包上捏來捏去,看來他不但不太開心,還有點焦慮。半晌後,就在我想試圖說點甚麼來告訴她,我其實不想她走,更不是無所謂,只是希望她照著自己的計畫前進,不用因為我而有所顧慮。在我還沒想到該如何措辭時,她突然眉頭一鬆,決然的告訴我:「好吧,那我們盡量保持聯絡。」就這樣,一直到三年後,我們才在職場相遇。

      天色完全轉暗,應該是晚餐時間了,球場上的學生已經散去,小情侶還在石椅上卿卿我我,三三兩兩的辦公室男女從前方走過,抽菸的西裝男子也失去蹤影。我起身,突然想到公司就在附近,一個只剩工作的獨居男子,也許每天最習慣的就是上班吧,所以常會不知不覺往工作地點移動。走吧,吃點東西暖暖胃,接著順便上公司看看好了。重新走進人群,飢餓的感覺參雜著寒冷,心裡反而感到踏實,原來自己還有感覺。該吃些甚麼呢?想著吃的問題時,很多思緒會短暫消失,很現實的動物本能—填飽肚子才會胡思亂想。我順著人潮左推右擠,很好奇自己會被帶到哪裡,可惜自己已經有了填飽肚子的念頭,所以即使被人群胡亂推擠,我也知道自己正下意識的往既定方向前進。

      公司附近的一家簡餐店,乾淨、色調簡約帶點北歐風的現代式裝潢,總是撥放著沒有歌詞的輕音樂,標榜甚麼都有,日式、西式、中式餐點,飯、麵、麵包、牛排、麵餅……各種飲料、咖啡甚至酒類全都應有盡有,價位中等,分量夠,東西也不難吃,隔著靠窗的位置還能勉強看到公司裡自己的座位。平時工作太累,想要犒賞自己的時候,我都會在下班時來這家店用餐,自己一個人,點上一頓豐盛的料理,慢慢的吃、慢慢的享用,那是我近幾個月來最奢華的小幸福了。今晚的餐廳略顯擁擠,小週末的下班時間,可以理解。

      穿著整齊制服的女服務生很俐落的帶我坐定位,太好了,是靠窗的沙發座位,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公司那片漆黑的落地窗,也對,都這個時間了,我這個老是加班的地區主管又不在,其他人應該都樂得輕鬆,準時下班去過小週末了吧。我吩咐服務生先離開,等我拿定主意再點餐,接著隨手拿起桌上那份褐皮封套的熟悉菜單,偶然看到他們推出了新菜式—墨西哥辣味雞肉麵。討厭的回憶頓時湧上心頭,我那失敗的三年婚姻,說起來,也都拜晴晴所賜。

      退伍後,找工作並不順利,男人當兵期間,同期的女性要嘛已經進入職場成為前輩,要嘛就是進修或出國充實自己,無論如何,起跑線已經落了一截。公眾人物或媒體大肆吹鼓著男子漢要當兵、當兵能學會吃苦云云,我只感到滿滿的空洞。明明是浪費時間的事情,卻沒有人敢說穿,敲鑼打鼓的說些不切實際的好聽話,事實上,最有辦法逃避兵役的就是那些鼓吹者。會有這些深刻的抱怨,當然是因為自己有過親身經歷。當時的我只想早點進入職場賺錢,然而求職四處碰壁,自信心也所剩無幾,人在絕望的時候是不是真能絕處逢生我不確定,但我確定所謂的絕望是可以永無止盡的。父親因為一次工地作業意外失去左小腿和工作,沒有工作的一家之主同時也失去自尊,父親開始酗酒,母親沒多久就離開我們,我只好先打零工維持家計。對於自己曾畢業於不錯的學校,想進入某家成長中貿易公司打拼的夢想就這樣被埋葬了。維持了將近一年半的打工生活,那一天,我在捷運上讓座給一名瘸腿男子,還未站定便被人群推擠而撞倒另一名女子,她就是在國外念完研究所,剛剛歸國的晴晴。我們終於重逢,把我從深淵裡救起來的是她,把我推向另一個深淵的也是她。

      晴晴很訝異我會過著打零工混日子的生活,剛好他們公司正在招聘員工,只要通過筆試,面試前她會向主管推薦,一定沒有問題。當時的我早已萬念俱灰,只是抱著「試試吧,反正還能更糟嗎?」這樣的心態接受了晴晴的邀約,沒想到順利進入公司後,自己莫名得到主管賞識,升遷速度很快,短短一年,已經爬到一個小組長的位置。不過包括晴晴在內,很多同事都相繼離職了,畢竟在業界,這是間有名的跳板公司,工作操、待遇普通。不過我沒有放棄,因為我不想再回去過那種不知道明天要幹麻的日子,而我和晴晴也一直保持聯絡,因為我不想再次放手。直到某一天,晴晴在電話裡說要介紹同事給我認識,我雖然百般滋味,但也只能微笑接受,難道她沒打算和我復合嗎?我就這樣認識了燕婷,我的前妻。和她見面那天,是我第一次吃到墨西哥辣味雞肉麵這道菜,我不愛吃墨西哥菜,也很討厭吃辣。

      服務生回來時,我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其實我早就大致決定好要吃甚麼,只是想要慣例式的看看菜單,放鬆自己罷了。我點了日式豬排定食,飽足感夠、好吃簡單吃不膩。我是一個習慣只在某幾道餐點上做選擇的男人;晴晴則比較謹慎,但每次選擇到最後,都會投降選自己比較有把握接受的菜式;燕婷卻是喜歡冒險嘗鮮、略帶強勢的人。還記得第一次見面,我們約在一家新開的高級異式料理餐廳用餐,燕婷一見面就很主動和我握手,大咧咧的講話、抱怨、牢騷、撒嬌,我根本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晴晴卻在一旁聽的興味盎然。點餐時,燕婷堅持要最後一個點,因為她討厭和別人點一樣,也不喜歡其他人點一樣的東西。「難得出來吃飯當然要選平常吃不到的東西啊。還有你們,不要點一樣的,我們可以換著吃,每種都吃一點嘛。」燕婷的話猶言在耳,最後晴晴順從的點了沒吃過的印度料理,我點了自己想吃的美式漢堡排,燕婷點了墨西哥辣味雞肉麵。

      「吼,你怎麼點這麼『鄉土』的菜啊,不是叫你們別點那些普通的菜式嗎,難相處耶。」燕婷說話雖然咄咄逼人,但其實散發一種可愛的嬌蠻氣息,並不是真的生氣。然而用餐沒多久,她就厭惡的跟我們交換餐點,一下批評雞肉麵太辣又沒特色,一會兒又批評印度料理不道地,卻對我的美式漢堡排稱讚連連,半撒嬌半強迫的和我交換了。結帳時燕婷堅持各自付帳,但卻開玩笑地要我把兩道菜的差價補回給她。那次約會後,我私下問晴晴怎麼受的了燕婷,晴晴卻告訴我她平時不是這樣,還說人家一定是喜歡你才會故意一直欺負你。

      餐點上桌了,熱騰騰的白米飯、炸的金黃酥脆的排骨肉、大把大把的高麗菜絲、味增湯、醃蘿蔔、炸豆腐、玉子燒和沾醬,光看到餐點上桌的瞬間,幸福就滿溢了。我想我和晴晴一樣,都是容易滿足的人。和燕婷離婚後,我基本上已經賠光所有積蓄,連房子也讓給她了。無所謂,都給她吧,因為我當時只想找回晴晴而已。

      我從小加入教會,吃飯前禱告已成習慣,燕婷也是一樣,不過我和別人吃飯時都只是自己禱告,燕婷卻會要求所有人一起禱告。禱告完後,我正準備動筷,一片燃起的光亮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轉頭一望,公司的燈打開了,沒想到還有人會在這種寒冷的天氣回公司。是Jerry吧,他頗有野心,能力很強,是我信任的副手,得知晴晴過世後,我請了一個禮拜假,公司事務也全都放心交給他……一個嬌弱單薄的背影很快出現在視線內,粉碎了我的猜測,是個女的?我努力想看清楚,可惜背影很快消失在視線外了。難道是Peggy嗎?不可能,她沒那麼瘦。Yoyo?不對,剛剛的背影是短髮。陳姐?更不可能了,她沒那麼矮,而且今天是她小孩的生日派對,她上禮拜才邀過我。仔細想想,剛才的背影和晴晴倒是有幾分相似,大概是移情作用吧。我開始用餐,邊吃邊想著派駐海外那段期間,晴晴時常來員工宿舍幫我煮飯、整理家務,我每次下班時看到樓上開著燈,晴晴在房內忙東忙西的身影,心就很溫暖。

      我和晴晴終究沒有復合,那次見面後,她沒多久就交了男朋友,燕婷則時常巴著我,大概過了一個月,我和燕婷便開始正式交往。我當時常想,也許兩個性格南轅北轍的人在一起反而更能互補所缺。交往快三年,在燕婷和她父母一再逼婚下,我做出了承諾。婚後的我們大概維持了一年的蜜月期,在這之後,雙方家長不斷催促我們生孩子,婚後兩年依舊做人失敗,燕婷和她父母建議我去醫院做檢查,燕婷說她也會一起去。報告結果證實,燕婷有早發性卵巢衰竭,生育機會極低。在那之後一切都變調了,燕婷開始變的歇斯底里、自怨自哀,時常為了一點小事找我麻煩,怎麼勸也沒用。她辭掉工作,卻也不常在家,反而四處亂花錢。也許我觀念保守,但我一直認為男人應該撐起整個家庭,女人負責打理家務,所以我一直是把薪水和儲蓄交給老婆保管的,直到某天我發現自己的積蓄所剩無幾,才意識到整件事情的嚴重性。我逼著她去看心理醫生,不只一次告訴她,沒有孩子也沒關係,如果真的想要,我們可以領養、人工受孕、試管嬰兒……但她的狀況總是時好時壞,而她的家人總是向著她,要我讓她。就在這時,我又得到了一次升遷機會,要去海外常駐培訓。燕婷的表現反反覆覆,一會兒鼓勵我爭取更好的工作機會,一會兒又幾乎崩潰,臨行那天,她死活不讓我走,甚至追到機場大鬧。

      我看著落地窗內窸窸窣窣的忙碌身影,吃著飯隨意亂想,一句「不好意思」打斷我的思緒,眼前出現的,居然是剛才在公園裡看到的那名西裝男子。「這裡有人坐嗎?」男子禮貌詢問,我抬頭看看四周,原來不知不覺間,餐廳已經滿座。我邊回應邊將餐點拉近替對方挪出空間,擺手邀請對方坐進對座,男子身上的菸味很重,果然是個老菸槍。他入座後看都不看菜單便點了煎餃和本地啤酒……是令人懷念的T牌啤酒,果然還是本地的啤酒好喝啊。思緒不自覺再次飄遠,在異國任職的那段期間,那間喧鬧的穀倉,啤酒節。

      剛開始來到國外的那段期間我總是放不下心,好幾次覺得是不是應該放棄這份工作,回去照顧燕婷。然而日子久了,我逐漸適應這裡的生活,身心得到喘息後,反而不想回去面對歇斯底里的燕婷和以往忙碌緊張的步調。燕婷暫時回去和父母同住,我會留下國外生活必需的花用,再將其他的錢用外幣帳戶匯款回去。一個人的旅居生活非常輕鬆,就是有點寂寞。十月,是這個城市的啤酒節,同事們興高采烈的邀請我同去狂歡,我沒有拒絕,自己多多少少也想久違的放縱一下。下班後,我們買票進入一處遊樂園,大家有說有笑,偶爾玩些遊樂設施,但都沒逗留太久,很快的,我們來到一處大型穀倉改建的半露天酒吧,成綑的乾草堆排放成椅子,桌子是簡易的堅固鐵桌,表演台上已經開始有人高歌熱舞,餐點和啤酒很快上桌,空間也馬上擁擠起來。我幾乎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到車站的,大家悶在裡面大聲唱跳喝酒將近六個小時,我只記得每個人都站到桌椅上大叫大笑,隨著節奏胡亂搖擺。我自己也喝了不少,最後實在受不了,便一個人偷偷離開了。我跌跌晃晃的撞進車站,想上廁所、也想喝水,一名亞裔男子卻把我推出車站,用不大俐落的外語催促我離開,原來是已經到了車站關門的時間。我感到氣餒、難受,正想藉酒裝瘋和對方大吵,男子卻搔搔頭看向我後方,我回過頭,模糊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女性臉孔。

      「朋友,你也想喝杯啤酒嗎?我請你吧。」一句客氣的詢問讓我驚醒,未及反應,和我併桌的西裝男子已經招呼服務生過來。

      「不,抱歉,我戒酒了。」我搖頭拒絕,有點像作弊的小孩子被老師抓到一樣,驚慌失措。

      「哈哈,那肯定是戒的很辛苦吧。」男子戲謔的看著我再看看桌上已經半空的啤酒杯。

      「一直盯著你的啤酒看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一時恍神,想起一些事,不如你再喝一杯吧,我請客。」我回復鎮靜,試圖向對方釋出善意,以免被解讀成不賞臉。

      男子像小孩般拍打雙手,略帶風霜的魚尾紋因微笑而明顯,「好喔、好喔,不過也請讓我請你喝杯咖啡吧,我啊,今晚一個人閒得發慌,大家喝點東西聊聊天嘛。」男子用令人無法拒絕的天真口吻回應,點完啤酒後,將菜單遞給我,服務生掛著制式化的淺笑將視線轉向我。

      「那……好,我就點杯咖啡吧。」我在菜單上找到摩卡咖啡的選項,並抬頭吩咐服務生用完餐點後再上咖啡。      

      男子將上半身放鬆,往後陷進沙發靠背上,露出一個滿足的微笑看著我,開口道:「哈,朋友,其實啊,今天我和交往五年的女朋友分手了,五年啊。身為一個失意人,實在很想找個人聊聊,你呢?我看你吃飯吃的很不專心啊,一會兒盯著對面大樓看,一會兒又盯著我的啤酒發呆,朋友,雖然這麼說很失禮,但你似乎和我身上散發著一種同為失意人的味道啊。」男子嘰哩咕嚕的吐完一長串苦水,仰天喝完半杯啤酒,豪邁的打了個酒嗝,俐落的用手抹去嘴邊的酒沫。

      「呵,可惜我真的戒酒了,不然真該好好跟你喝一杯的。」我微笑的喝了一口紅茶當回敬對方,認真端詳男子五官,總覺得有點似曾相識。

      「我們曾經見過面嗎?仔細一看覺得你有點面熟呢。」

      「哈哈哈,又來了。我啊,就是個標準的大眾臉,整天都被人認錯。唉……該不會就是長相太平凡,才一天到晚被女人嫌吧。」男子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抱怨,一邊抱怨,手上的筷子也沒閒著,桌上餐點很快被掃光大半。我傾聽對方訴說,偶爾點頭或回應一兩句,心不在焉的吃著東西,想著其他事情。

      那晚,我在異國和晴晴巧遇,她也是和同學在附近慶祝啤酒節,我們兩人都沒趕上最後一班車,只好打電話叫了計程車回到晴晴住所。和晴晴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婚禮上,其實在和燕婷交往後,她便找盡各種理由斷絕我和晴晴來往,沒辦法,燕婷本來就是個佔有慾很強的女人,我很早就意識到和她爭辯只是浪費力氣和時間。在我忍氣吞聲的三年婚姻裡,晴晴過的也不甚順遂。她的男朋友很花心,常背著她偷吃,分手那天還把她打了一頓。在那之後,她任職的公司破產,債權人上門討債封門,她連辦公室的私人物品都不敢拿回來,於是就這樣抱著半逃避的心情到國外做短期進修。雖然前途茫茫,但我想我們都一樣,在這異國的世界裡找到一絲平靜。當晚,我在晴晴家過夜,梳洗過後,晴晴很開心的從床底下搬出託朋友寄來整箱整箱的T牌啤酒、泡麵和零食,我的眼睛頓時一亮,不只是因為能在異國吃到懷念的故鄉食物,同時也看到了以往那個,我最喜歡的單純的晴晴。我們聊了很久,趁著酒氣,那晚我們發生了關係。在那之後,我們雙方都很平靜,甚至沒有後悔,我把員工宿舍的備用鑰匙給了晴晴,我們在異國開始了如同新婚夫妻的生活。

     

      「我說你啊,偶爾也講點自己的事吧,起碼告訴我,你幹麻一直盯著隔壁大樓的窗戶啊?」男子小小埋怨了一下,也是,我一整晚都心不在焉。其實我很感激他和我聊天幫我分散注意力,因為我不想太過沉溺於過去的悲傷。

      「喔,不是啦,對面那棟大樓是我工作的地方,喏,你看,我的座位就在那邊。」我邊說邊隔著玻璃窗指了指,男子很感興趣的湊近看著。我們此刻已經用完餐點,整潔的餐桌上只剩啤酒和咖啡,不過男子其實已經在喝第三杯啤酒了。

      「哦,有喔有喔,看的到一點點。是說你們公司員工還真賣力,這麼晚還待在公司加班啊。」男子說完重新坐回沙發,像看戲般啜飲一口啤酒。

      「其實那個女生的背影我很陌生,不像是我們公司員工。」

      「真的假的,你看錯了吧?那要不要報警?」男子露出童心未泯的表情重新靠近玻璃窗。

      我微微苦笑回應他:「也許真的是我看錯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新人調派過來或我不認識的派遣。」我內心感到矛盾,居然替一個不認識的背影辯解。

      男子似乎看穿我的心事,瞇著眼睛看向我,「感覺你在幫對方說話啊,你真的不認識那個人嗎?」男子打量我之後又繼續湊近玻璃窗,一副很想看清對方的樣子。

      「也不是那樣說,不過,」我拿起咖啡杯輕輕啜飲,其實離婚後,除了戒酒,我也盡量避免中午後喝咖啡,畢竟人過中年,養生已經逐漸重要。「那個背影很像我曾經深愛過的一個人,所以我才特別在意。」我吞吞吐吐的把話說完,感覺用了很大的勇氣。

      「真的假的,那你還杵在這幹嘛?上去看看啊。」男子表情熱切的慫恿我,一副隨時要拉著我一起一看究竟的模樣。

      「問題是……那個女人已經過世了。」我勉強吐出一口氣,滯悶的感覺瞬間湧上,眼前出現模糊,我意識到男子正睜大雙眼看著我,隔桌的嬰兒啼哭聲無預警傳來,喘不過氣,心被揪緊了。

                                                                                                           

      回國後,燕婷的病況好轉很多,我們幾乎回到以前的日子,但在晴晴失蹤後,我的心便缺了一塊,黑暗的空洞在身體裡擴大,每天每天都擴大一點。我很了解晴晴不想傷害任何人,包括燕婷和我的婚姻。那晚之後,晴晴和我約法三章,只在異國這段期間在一起,回國後永不再見,但我心裡知道不可能,我不可能再讓這個女孩消失。我做好了離婚的計畫,甚至想過乾脆別回國了,但晴晴還是快我一步,某天,她留下紙條說有急事處理,連學業也沒完成就回國了。隔沒多久,我被公司調回,升任地區主管。我發瘋一樣的尋找晴晴卻都沒有結果,她家人說她歸國後很快又搬出去住,偶爾會用公用電話打回家報平安,卻沒留下聯絡電話和地址。公司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找不到晴晴也讓我煩躁,相比之下,燕婷卻很支持我,不再無理取鬧,甚至比以前更加包容,這一切,卻只讓我更想把氣出在她身上。某天下班,同事找我喝酒,我想都不想就答應了,我喝得爛醉,回家後拼命找燕婷麻煩,終於,他再次病發,而我在關鍵時刻,像要宣洩所有不滿般,將一切負面情緒累積在右手上,狠狠抽了她一巴掌。醫生檢測說她除了輕微腦震盪外,左耳近乎全聾,離婚過程我都沒有看見燕婷,她不敢再見到我,他父親氣得拿登山杖打我,我直挺挺的站著隨便他打,打得我頭破血流,警察還建議我提告。最後,我把大半積蓄和房子都賠給他們,幾乎所有親友都站在燕婷那一邊,但我無所謂,真的無所謂—一個只剩空殼的男人,不會再失去更多了。今天,是晴晴的葬禮,但我很早就聽到朋友們的閒言閒語,他們說,晴晴是難產死的,沒人知道父親是誰,算一算,時間對的上。

      「朋友,你沒事吧?你的表情好悲傷啊。」當我回過神時,整個人一手抱頭一手揪心的趴在桌上,要是沒有男子幫我拍背順氣,我可能就吸不上這口氣了。

      「沒事,只是有點胸悶,想出去透透氣。」我虛弱回應,心裡想著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真的很悲傷嗎?

      「那好,我陪你走一段。」男子招手吩咐結帳,瀟灑的把西裝外套穿上。我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也沒特別說甚麼。

      我們在附近隨意打轉,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一直到我感覺身心舒服多了,男子才陪著我往辦公大樓移動。走上天橋,對面下去沒幾步就是大樓了,時間大概快晚上九點,天橋上燈光昏暗,幾盞燈一眨一眨的,讓人看了很不耐煩。相比之下,辦公室的燈光一直亮著,那模糊的人影也一直在忙碌,有時還能看到影印機運轉時閃爍的綠光,可能是在準備下禮拜的開會資料吧,我暗自猜想著。

      「朋友,其實你不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機緣嗎?」我們走到天橋中央,聽完男子的話,我猛然停下腳步,心裡莫名漾起一股怒意,正色詢問對方是甚麼意思?

      面對我突然加重的語氣,男子只是心不在焉的從口袋抽出一包菸和打火機,隨意回道:「我說過了,同為失意人嘛,」男子熟練的點了一根菸,靠向欄杆,把雙手放在欄杆上看著底下來往的車輛,徐徐吐了一口白煙繼續說道:「不是時常有人這麼說嗎,想忘記舊戀情最好的辦法就是展開一段新戀情。也許你現在走上去,遇到的那個女人會讓你一見鍾情,也許她就是你命中註定,一直在等的那個女人也說不定。」男子說完轉過身改成背靠欄杆,一邊抽菸一邊打量著我,想從我的表情尋找線索。

      我想這就是我生氣的原因。打從聊到晴晴開始,男子就似有意若無意的鼓勵我忘掉晴晴,重新走出去,也一直不斷揣測辦公室的人影,略帶玩笑的讚美說這一定是個美女的背影。每當繞到這個話題我便默不作聲,因為我不想忘,一輩子都不想忘,她是晴晴,是應該伴我一生,永遠留在我心裡的那個女人,才不是甚麼舊戀情,才不是。

      「不了,我好累,」我停頓了半晌,深怕心裡那股巨大的傷感再度湧上,「我現在一個人過得很平靜,目前這樣就很好了,實在沒力氣再去經營一段戀情。」我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內心也稍稍平復,畢竟我沒有和對方說太多我和晴晴之間的事,想必他很難理解那種刻骨銘心的悲痛。

      「是嗎,真是抱歉,帶給你很多傷痛對吧,真的非常非常的抱歉。」男子突然拋下一句高深莫測的話,寫滿歉意的臉突然向下,深深向我鞠了一躬。

      等等!這個動作,我好像有點熟悉……

      「好喔好喔,這樣也好,也可以喔。」男子抬起頭,突然把手舉到我面前憑空彈了一個響指,「啪」的一聲,光線倏然黯淡了,不是天橋上的照明燈,是遠處辦公室的燈火,偌大的落地窗前一片死寂,消滅了所有生氣。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你剛才……」男子無預警轉身,背對著我,伸出兩指夾著菸那隻手的拇指搔了搔頭,頭也不回的向我隨意揮了揮手表示再見,我看著他逐漸走到天橋底,他走路時右腿有點一瘸一瘸的……

      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那張臉,我果然曾經看過。第一次和晴晴相遇時,那個很有禮貌,向我微微鞠躬的老菸槍教授;捷運上,我讓位給對方的那名瘸腿男子;異國車站前,把我趕出去,搔頭看著我和晴晴的那傢伙……

      「等等!你不要走……」我拔腿狂奔,對方的身影已經一半消失在樓梯間,我趕到天橋底,正想衝下樓梯,慌忙間,我看到男子的背影對著我,一隻手向上憑空彈了一個響指。

      「啪!」

      看看手錶,九點整了,我失魂落魄的站在往下的台階上,底下有個西裝畢挺的男子背影,一脈瀟灑的用兩指夾著根菸,吐著白氣、哼著歌走進人群。

      我在這裡幹嘛呢?好累啊,有種身心都被掏空殆盡的疲累,雖然如此,心裡那一片擴大的空洞卻好像開始修補了。這種時候,和陌生人隨意攀談一下、吐吐苦水應該不錯吧,對了,我剛才吃晚飯的時候才跟一個男子閒聊過不是嗎,他長什麼樣子呢?想不起來了。那我現在要幹嘛呢?我一邊想著,一邊很自然的抬頭將視線轉向公司那片落地窗。一片寂靜,冷冷清清的玻璃窗。

      算了,回家吧,假期還剩幾天,不急著進公司。一對父母牽著小孩從我旁邊走過,我看著他們嘰喳談話的快樂背影,心情也莫名輕鬆起來,我將兩隻手順勢插進口袋裡,隨意吹著口哨,輕快的融入底下擁擠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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