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徐慕曦經常想起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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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夏天與沙灘，她想起的是整片深沉韻律的海浪，暗藍色的海水包覆腳尖，沖去一個個凹陷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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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海最近的一次距離，是十三歲時第一次踏進的國家音樂廳。爸爸帶她去聽林叔叔的演奏，想用音樂把她成天胡思亂想的腦袋陶冶得優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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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曦是奶奶帶大的，奶奶家前窗田壑紆錯，後窗枝葉間光影扶疏，她每天都玩得髒兮兮才回家，伸手要抓晚餐的炸蝦時，會被奶奶一腳踹進浴室。奶奶是個豪邁的女人，她調教出的徐慕曦自然和矜持優雅沾不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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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讀國中前，徐慕曦告別了奶奶，隨爸媽回了大城市裡的家。爸媽對她毛躁的個性十分不滿意，原本想讓她學琴，結果媽媽只是去接個電話，小慕曦就把從廚房偷拿來的汽水潑在了琴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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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知道以後雖然生氣，但這種事不能急，要先從培養懂音樂的耳朵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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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那天跨出國家音樂廳，爸爸被慕曦拉住襯衫衣襬，沒聽到最想聽的那句「我也想學鋼琴」，只聽她問起前一個管弦樂表演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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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看著小慕曦星辰閃爍的眼睛，微笑蹲下了身，「那首曲子是德布西的《海》，慕曦喜歡的話，要不要用鋼琴練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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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徐慕曦第一次在壯觀的音樂廳裡被更加壯闊的樂音穿透，充斥四面的巨響蜿蜒鑽入身體，震盪每個罅隙，她在那刻突然懂了作曲人想表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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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用耳朵也看得見風景。那麼渺小的她，是不是也可以讓別人擁有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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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曲子的節奏和強弱很重要，這兩點沒掌握好，就沒辦法用琴音畫出海。」爸爸請來的鋼琴老師曾經這麼說過。「知道嗎，德布西這首曲子甚至不是在海邊完成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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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曦是爸爸的乖女兒，沒有問爲什麼不能學管弦要學琴，就像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身為東洋人的大家，手下的樂器為什麼都是西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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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爸爸的意思做，生活其實會容易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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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開心的話，抱著爸爸喜歡的曲子，到他旁邊細聲求教，爸爸的表情就會由陰轉晴。摔破了爸爸喜歡的煙灰缸，被臭罵一頓，躲起來哭的時候，媽媽會遞給她一本琴譜，讓她待會整個下午都坐在鋼琴前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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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這樣爸爸心情就會變好。」媽媽摸著她的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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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個性直爽，慕曦做錯了什麼，她總是有話直說、揚棍就打。其實慕曦有時候也會生她的氣，可是過十分鐘聽見奶奶看電視發出的爽朗笑聲，她又會忍不住跟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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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一樣，他生氣的理由慕曦摸不透，但綁手綁腳地住在家裡幾個月後，慕曦清楚感覺到，只要爸爸心情不好，這個家裡誰都別想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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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討好爸爸非常重要，所以小慕曦很羨慕媽媽的超能力。爸爸好像從來都不會對媽媽發脾氣，因為媽媽總是知道如何迎合爸爸的心情。也因此，每次爸爸身週響起低氣壓警報，小慕曦就會跑去找媽媽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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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爸爸好像心情不好。」慕曦最怕別人生氣，「是我做錯什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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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蹲下身，把她頰邊的髮絲繞到耳後，「去客廳把音響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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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答案的那刻，慕曦總是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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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種安心帶來的安全感，讓徐慕曦從小就習慣把別人的情緒當作自己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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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心情不好，她要負責讓對方開心，做不到就是她不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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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輩們的要求總是很嚴格，慕曦也因此學得又快又好。她學了兩年琴就被爸爸送上台，開了一場小型個人獨奏會。獨奏會結束後，她穿著白色的洋裝，陪爸爸、媽媽還有哥哥站在門口給觀眾送行敬禮，用得體的微笑聽別人說她有多漂亮，多有氣質，彈得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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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是隨了爸爸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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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唯一不開心的只有從鄉下來的奶奶。回家時，爸爸媽媽去開車，要他們在音樂廳門口等會兒。奶奶帶著她和哥哥去向警衛報備，徐慕曦的裙擺太長，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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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等不及地回過頭，滿臉嫌棄地說：「真幼秀！」然後從身上的印花包包裡拿出一把剪刀，直接將她的裙擺剪到了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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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慕曦被這股熟悉又霸道的氣勢震懾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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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完以後，奶奶十分神氣地收起剪刀，牽起愣在原地的小慕曦，回頭朝哥哥喊：「慕光，快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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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後，徐慕光在廚房洗碗時回想起這件事，還是會臣服在奶奶的霸氣之下。他思緒一頓，好奇地問徐慕曦：「妳知道奶奶為什麼會隨身帶著剪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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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曦當時在吃果凍，她把果凍唏哩呼嚕含進嘴巴後，含糊不清地回道：「她說剪刀可以防身，還能拿來偷剪人家水果吃，是這世界上最萬能的東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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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光手一滑，差點摔破一個碗。等他穩住手中碗盤，回過頭看沒了聲音的徐慕曦時，發現她被果凍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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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紀程亦電話的下午，徐慕曦正躺在麥曉南租屋處的床上，百無聊賴地翻麥曉南前陣子寫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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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喚哈哈牌行事曆，我下下個月17號有個作業要交，到時候提醒我。」麥曉南叼著一塊餅乾，在電腦上編輯新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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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徐慕曦朝她揚了揚手上的譜：「應該不是這些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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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曉南回頭瞥了一眼，「那些歌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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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曦翻身從她桌上拿過一枝鉛筆，「這首和弦太無聊，這首旋律太單調，這首前半部還不錯，後半部根本亂寫。」徐慕曦大筆一揮，在譜上寫了一個「D-」，「但還算中規中矩，算妳及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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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曉南氣急敗壞地跳下椅子，衝過去將自己的草稿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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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哈哈，妳還有沒有良知？」麥曉南抱著一堆五線譜，心裡鬱悶死了，「我把我家借妳住、什麼都分給妳用，妳還要這樣打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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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曦摀著嘴打了個哈欠，「我不才住兩個晚上嗎？又不是會永遠在這裡住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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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忍孰不可忍！麥曉南抓起枕頭想把她悶死，旁邊徐慕曦的手機螢幕卻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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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麥曉南拿著顯示「房東來電」的手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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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看一眼，徐慕曦立刻奪過手機，用乖巧的語氣接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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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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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紀程亦，我們之前在公寓門口見過面。」電話裡傳出的男聲低沉又陰鬱，充滿厭煩的語調簡直像來討債的債主，「我已經把我的東西整理好了，妳要來看房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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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我不用看，可以直接搬過去。」徐慕曦畢恭畢敬地問：「請問我什麼時候過去比較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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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程亦明顯對她想立刻入住的衝動決定感到意外，但站在迫切需要合租室友的立場，這個結果於他當然再好也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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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就能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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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徐慕曦高喊一聲，「我現在就過去，三十分鐘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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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掉電話後，徐慕曦連人帶被子滾下床，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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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妳說的那個房東是男生啊？」麥曉南好整以暇地觀賞四處奔竄的徐慕曦，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問：「哈哈，妳該不會想用這招來氣簡燁吧？我告訴妳啊，那種渣男不吃這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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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慕曦被自己的背包絆了下，差點一頭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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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多了，我只想快點從之前和簡燁住的破房子搬走，住那裡搬起來又方便又快。」徐慕曦把地上的被子捲一捲，朝麥曉南扔過去，「我是從渣男的豬窩搬到魔鬼的巢穴，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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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簡單耶，哈哈！妳從宿舍搬出來後，就一直半推半就地跟男人同居啊！」麥曉南險險躲開她的攻擊，笑得滿床打滾，「如果在妳眼裡我也算男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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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骯髒又不修邊幅的程度的確很男人。」徐慕曦把一個空了的面紙盒扔到她臉上，「也不看看我住在妳家這三天幫妳倒了多少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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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曉南被面紙盒砸了個正著，她搓搓臉頰後撐著頭看徐慕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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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找到新住處之後就會搬走吧？」語畢，她沉默了一陣，遲疑地道：「哈哈，我說真的，妳不想住那裡的話也能先住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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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屋子妳自己住都嫌小了，還想讓我陪妳擠呀？」徐慕曦把化妝包放進背包裡，回頭拋去一個明媚但絲毫不真誠的笑臉，「而且這本來就是我和簡燁之間的問題，不該影響到妳。等我存夠錢，一定馬上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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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急急說完，轉身走進浴室收拾自己的盥洗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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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曉南翻過身，定定看著天花板，吐出一聲漫長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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