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古代.輕症.相思病

      我這輩子,及其有幸遇見了一個人,聽了他一些故事,每當回想起,又恍若是一場夢。

      約莫七歲時,爹娘趕著去市集,大晚上的就上路只為了在黎明時趕到京城。

      就在那一晚,獨自守著家中的我,遇見了一個不速之客。

      他戴著斗笠,憑著夜色我看不清他的模樣,可見的就是他一身破爛的衣裳,整個頭髮亂糟糟的,鬍渣子也沒剃,抱著一把劍,像極了那些趕考書生們同我說過的俠客的樣子。

      他擅自的進到我房裡,那晚我沒點蠟燭,家裡的門又老又舊,開開關關間總是在咿呀的叫著,他是開門進來的,我便是被門的聲音給吵醒。

      我的房間不大,擺著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便也差不多了,桌上放著碗和茶壺,壺裡的水定是涼的,那是娘親為我準備的,以防我半夜睡醒想喝喝水。

      他拿起碗倒了些水,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我問他是誰,他一語不發。

      可他身上的味兒,有些重,桌子離床又近,我聞著著實嗆人,便詢問他:「來者皆是客,客人要不要洗滌一番?」

      我聽到他回我:「唷,小毛孩兒,講話也這般文謅謅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不像他的外表那麼邋遢。

      他回我不對話兒,我便當他是想了,去柴房取了些柴火幫他燒了桶熱水,有些沉,我來回許多趟才將房裡的木桶裝滿了水。

      他倒也挺不客氣的,看著我來來回回,然後等水滿了便退下身上的衣物入了水,衣衫隨意的丟在地上,弄亂了我的房間,唯獨那把劍,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桶旁,不離開自己半分。

      等他將自己打理乾淨後,再一次坐回木凳上,他將洗過的髮,用絲帶綁了個髮尾,臉上的鬍渣也剃了,我也點亮了燭火,從幽幽的燭光中,我見到他的臉,很年輕,比爹爹年輕很多,長的也算俊朗,美中不足的是自左眉骨到左臉頰有一道很長的疤,已經生出了新肉,但還是明顯的不一樣。

      他光著膀子,問我有沒有針線,我點點頭去替他拿了娘親的針線來給他,他藉著微弱的燭光,開始縫起了他的髒衣服,我有點嫌棄。

      他縫的很快,但很醜,我從他手上拿了過來,將他縫的線全拆了替他重縫,畢竟娘親只生了我,生我時年紀也有些大了,眼睛不大好,我有時會幫著娘親縫那些衣物,雖然娘親跟我說:「男孩子別玩這些姑娘家家的玩意兒。」

      等我縫完時,他將髒衣服洗了洗,我還以為他要將那件衣服穿回去,幸好沒有。

      仲夏的夜,雖熱但還是有些許涼意,光著膀子會著風寒的,我去拿了一套爹爹的衣服給他套著,他揉了揉我的頭道:「小毛孩兒,看在你幫我縫衣服的分兒上,跟你說個故事吧!」

      我乖巧地坐在一旁等著他開口。

      他說他身上有三道疤,一道在臉上,另一道在背上,最後一道在股上。每一道疤都有一個故事,他問我想聽哪個。

      我說我想聽臉上的那個,他說好。

      他說他沒有名子,但別人都會喊他阿萬,小的時候他總會跟著一個叫花子到處去乞討,多小,大約我現在這個年紀以前。

      每日有一餐沒一餐的,老叫花的總是騙他說城東的廟口有藏吃的讓他去那兒拿回來,拿著了再回來,沒拿著就別回來了,他傻傻地就真的去城東的廟裡找。

      每次都為了找老叫花說的那些食物,找得餓的前胸貼後背,每次到了晚上,市集的人都收攤了回家了,老叫花又會急急忙忙地趕來,帶著他回另一個小破廟休息,然後拿出今日乞得不多的食物,有一大半都進了他的胃。

      每次他在吃時,看到老叫花的看著他的眼神,充滿著無奈。

      其實他知道,老叫花的不想他繼續跟著。

      乞討到的食物本來就不足一人份了,還要再分給一個小的吃,老叫花的也不是天神下凡,都自顧不暇了,又怎麼顧的上他呢。

所以他下了個決定,決定去做一些活兒,換些吃的給老叫花吃,老叫花的照顧他這麼久也該是他回報了。

      那時,既缺人薪晌又多的就剩下抬棺的了。

      他上前自願,卻被人唾棄,因為他太瘦了,棺都抬不起可能還會被棺壓死,他死死的懇求東家,最後東家讓他當哭喪女,沒法子,哪個小姑娘願意重是這行。

      東家說他必須著女裝,學哭調,一場事兒給雙份的薪錢。

      這確實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他當下立刻就答應了。

      一場喪事,那時東家報給他的價是兩文錢,雙份他就可以拿到四文錢。

      一文錢就可以填飽一整日的肚子,扣了一天他和老叫花的伙食還能存得兩文錢。

      錢來得快,禍也來得快,城裡的乞丐,都有個屬於他們的歸屬,那便是丐幫。

      丐幫不是繳錢了保護你,而是繳錢了還得聽命上頭的,受欺辱那是一定的,而不繳錢的或不聽命的,就等著在巷底埋骨。

      老叫花的跟著他過上了每日有吃的日子,自然,受到幫裡的其餘人嫉妒。

      那天晚上,打更的小吏悠悠的在大街上喊著,他被其中一人押著,眼睜睜的見著老叫花就這樣活生生的,被他們打死了,到死前還讓那些惡人們,放過他這個與他無親無故的人。

      血流了滿地,還可以見著幾顆發黃的牙洛在他身旁,身上的錢財也全被那些人搶去,而這道疤,也就在這時候留下的。

      連一口棺材,他也買不起。

      他駝著老叫花的身軀,一步一步的向城東的柳樹走去。

      左臉的傷口很疼,鮮血不停的流下,他前些日子剛買的新衣服,青色的,隨著他的走動,也染上了紅。

      眼淚與血相交雜,連他都分不清楚滴落的是什麼了。

      他要將老叫花的埋在那棵柳樹下,他記得老叫花的跟他說過,他再等一個人,當初約好了在城東的柳樹上,三十年了,他卻沒有看過誰曾來尋過老叫花的。

      前些日子下過雨,地上的泥還濕潤著,用手扒著土,指甲縫裡全都泥巴,他也不嫌髒。

      等把老叫花的葬下去了,他對著土塚磕了三個頭,他愣愣地望著已過中天的月亮,才略有感悟,那個不是親人卻更似親人的人,已經離他而去了。

      像現在這個仲夏的夜,天上的星閃爍著幾顆,風徐徐的吹著,柳樹沙沙的作響,與那些哭調曲,一般無二。

      我看著他一邊喝著水,一邊說著這個故事,或許是為了掩蓋自己的悲傷吧,我還是聽到了他擤了下鼻涕的聲音,以及那有些沙啞的嗓子。

      我說「那你後來呢?」

      他說「全殺了。這些人留著,毫無益處,當然,死了也是。」

      我以為,俠客都是身懷慈悲心,所以會理所當然的原諒那些惡人。

      「很殘忍嗎?」他問我。

      「罪有應得,不值同情。」我這樣回他。

      「聖賢書倒是讀不少。」他又笑我。

      「夜還長,聽聽第二個故事嗎?」他問我。

      早已無睡意的我,必定的點頭的。

      他第二個故事說的是背上的。

      他說後來他昏倒在老叫花的塚旁,被路過的旅者帶去了病坊,診金也替他付,那旅者問他要不問同他一起走。

      他想著,這張臉都已經這般了,東家怕是也不會再要他了,就答應了旅者的提議。

      臨走前,他還是像東家辭了個行,當哭喪女也有三、四年,東家也挺喜歡他的,只可惜了這臉已經破相了,也幫不上他什麼忙。

      東家給了他一百文錢做盤纏,離開以後去個別的地方開個舖子甚麼的都挺好的。

      原先不打算收,東家硬是放進了他的腰帶裡。

      除了老叫花,他給東家也磕了個頭,生平頭一次感受到,人間處處是溫情。

      東家扶起了他,決意要送他到城門口,在城門口,他一再地回頭望,最後還是揮手做了告別。

      旅者牽著他的手,帶著他走遍了大千山水,最後在雁門關敵不過那些風雪,得了風寒,從冬日咳到了下一個冬日,撒手人寰。

      旅者咳出了血落在被子,死死的握住他的手,沒有任何話語,只有一個微笑,很美的微笑,沒擦去的血跡在唇上像極了姑娘家抹了胭脂後的樣子。

      至今,二十年有了,仍忘不去。

      在後來,他從了軍,有了一幫弟兄們,每日混話連篇,好不快活。

      快樂的日子總是特別快就過了,隨即而來的是馬鳴刀鏘的日子。

      他們此刻面臨的敵軍是匈奴。

      一次的大敗,大將軍站在高台上,俯視著眾人,不過一句話,便讓眾人心慌慌。

      大將軍說:「軍中出了個內奸。」

      短暫的休兵之際,他同營的弟兄阿寬喝著北方的烈酒,看著風雪持續的下,問他喝一口不,去去寒。

      他接了過來,抿了一口,有點辣。

      風雪依舊下著,他兩獨自圍著火堆,飲著酒,阿寬問他:「你覺得內奸是誰?」

      他笑說:「反正不是我。」

      阿寬也笑了,然後說:「確實不是你。」

      他聽阿寬說這句,捏了個雪球丟向他:「說的你好像知道是誰一樣,知道了就去跟將軍說,還能拿個軍功呢!」

      阿寬還是笑著,卻不再說話。

      喝了酒後身子也暖了,暖了,就想睡了。

      他同阿寬說:「上半夜你守吧,我歇個片刻。」

      阿寬說:「放心睡吧,下半夜了我在喊你。」

      最難猜的,還是人心。

      那個晚上,他沒有醒來,等到破曉之際,才醒了過來。

      火堆早已熄滅了,他趴在雪堆中,只覺背後有些異樣。

      站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正要問發生何事時,才發現,身旁的人也全都是趴著的。

      不一樣的,是他們的眼睛,全都是睜的,背後統一的被劃開一個大口子,有的口子上還插著刀槍箭。

      整整三千兵馬,他在那其中不斷的翻找,只希望能尋到一個倖存者。

      然而,並沒有。

      一個也沒有。

      整個雪地上,只剩下他還活著。

      再一次見到阿寬時,他已經是個百夫長了,可以騎著馬匹打戰。

      對戰的依舊是匈奴。

      而阿寬就在匈奴的兵馬裡,執著槍,騎著高頭駿馬。

      臉上帶著笑容,說出的話卻帶著尖刀。

      阿寬說:「阿萬!是你啊!真高興能再見到你,那一天我可是對你最溫柔了。」

      他完全不能理解阿寬口中的溫柔是個什勞子意思。

      阿寬說:「為了確保所有人都死透了,我還補上了好幾刀。阿萬,你我可只是砍了那麼一刀。」

      「我太喜歡你了,你這麼好,我還捨不得你去死啊!沒想到那麼快我們又見面了。」

      他完全想像不出,阿寬是以什麼心態去述說這一件事。

      整整三千人,扣了他和阿寬,連領隊的千夫長也被掩埋在那茫茫的大雪之中。

      一張張鐵青的臉,僵硬的身軀,瞪大的雙眼,成了夢魘。

      「你這個叛徒。」他說。

      「一直都是,我本來就是匈奴的小王子,不過帶了點漢族下濺的血液就是了。」阿款笑得很開懷。

      無法理解的開懷。

      那一戰裡,剛好的傷口,又再一次的被挑開。

      將旗落地,全軍覆沒。

      他再一次見到滿地的屍骨,只不過這一次,他親眼見到阿寬是如何殺了那些弟兄們。

      聽到此,我也倒了碗水喝,笑說:「你這個人倒也聽可憐的阿。」

      他也笑了聲:「是阿,怕是沒人能贏過我了。」

      我又問他:「那,那個阿寬最後呢?你也去殺了他嗎?」

      他搖搖頭道:「還沒動那個想法,他就被他父汗殺了。」

      「殺了?」我疑惑。

      「匈奴人怎麼可能會讓一個雜種上位,即便,立了無數軍功。」他摸了摸手中的劍,劍柄的束繩磨損的挺嚴重的,垂落的流蘇,顏色都黯淡了許多。

      他接續了剛剛的故事,不得不說這人,命慘運又好。

      他當了逃兵,一路逃到與西域的交界處,背後的傷口早就化了濃。

      也因此認識了當地的一名醫女,人長的美,聲音也好聽,完全是他夢想中仙女的樣子。

      以治病的名義,一來一往兩人也就勾搭上了。

      第一次見面的情況還挺遭的,是挖膿瘡。

      為了展現男子氣概,他拒絕醫女的提議,喝麻沸散。

      去除膿瘡的那剎,真的是疼的他死去活來,可能下一秒就可以見到很多故人了。

      醫女去除完膿瘡後,一直坐在床沿等著他醒來,帶他醒來那刻,醫女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問她笑什麼。

      醫女說:「笑你傻阿,這麼疼的,你竟然還不喝麻藥!」

      他說:「這不,怕丟臉唄!」

      醫女說:「有什麼好丟臉的!疼死你算了!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來看看你。」

      一連幾十天,他倆互表了心意。

      他拿著一顆羊奶糖,對醫女說:「身無二兩文的,每天給你做做糖,若若你嫁我嗎?」

      若若便是那醫女。

      若若笑道:「這麼窮酸!不過我也沒甚麼好給你的。」

      若若走向屋內取下放在牆沿上的長劍,遞交給了他,並接過了那顆羊奶糖。

      「這劍,就是我的回禮了!奶糖我也收了,說好啦,不准忘了啊!」若若這般說道。

      後來他們生了個女兒,取了小名叫依依。

      後來若若死了。

      賊人玷汙了她,自愧無顏,尋了條白綾,自縊了。

      後來,他拿著那把劍,再次行走了這大好江河。

      後來,他就在我眼前了。

      我問:「這和第三道疤,有何干係?」

      「若若自縊那天,我取了這劍,在腿上畫了個,你猜猜我畫了什麼?」他這樣說。

      「她的模樣?」他搖頭。

      「她的名子?」他還是搖頭。

      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東西還能讓人刻畫在自己的身軀上,目的是祭奠愛人。

      我摸摸下巴道:「啥都沒畫,畫了個線?」

      沒想到的是,他真點頭了。

      「準確來說,我畫了三條,沒有什麼意義,只是覺得若若走了,大概也帶走了我和依依吧。」

      「我曾想過去了這些疤痕,可是想想,去了彷彿也把他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也去除掉了。」他這麼說「總有點,難過。」

      「遲早有一天,我會讓那賊人付出代價的。」

      我默聲無語。

      他站起了身,抽出了那劍,在破曉來臨前,舞了一曲,劍如行雲,帶了點殺伐之氣,又帶了點哀慟之情。

      他換回了自己的衣物,又帶上了斗笠。

      推開了門,就要走出去。

      我跑過去抓住他的衣角問他:「你還會再來講故事嘛?」

      「如果有機會。」他說。

      「再不濟也來看看我吧,不一定要講故事的。」我說。

      他沉默了片刻,回了聲「好」便踏著輕功,像著遠方前行。

      我看著他遠去的身影,直到消失為止。

      我一直知道他是誰,從他說他叫阿萬開始。

      那個,居於邊境,只為了逞誡惡人存在的萬大俠。

      只配一劍一斗笠,輕功了得,三痕留名的人。

      他的故事我聽過很多,卻沒聽過他成為大俠之前的故事。

      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我不知道他來這邊的目的是為何。

      但我幸運的遇上了他。

      約莫幾年後,我進城考中個秀才。

      回到家中時,窗口果然又被人放了個東西,那是一個機關匣。

      我放到桌上,打開來看,一隻可愛的木頭鳥兒正悠哉悠哉的在盒中繞著圈走著。

      這一看,便是一下午。

      約莫幾年後,我又中了個進士,舉家遷進京。

      又一個仲夏的夜晚,同樣的星空與月娘。

      京中不似平時的寧靜,反倒有些喧鬧,大鐘敲響了整整四十五聲。

      隔日一早,聽聞有一賊人擅闖入宮,刺殺皇上。

      而那賊人成功了,也被擒住了,當晚行刑,刑責,凌遲至死。

      屍身掛在城門整整三天。

      我不敢去看,我害怕。

      我最後一次收到禮物,是再那賊人死去後的五十五天,一名俏麗的女子尋了上門,她自稱依依。

      手裡捧了把劍,一身素衣。

      我將她接進府內,好生養著。

      再三年後,我將她娶進府內,做我的夫人。

      那把劍再次成了回禮,掛在我的書房裡,垂掛的流蘇,我替換個新的,舊的與那些小東西放在了一起。

      後來,我成了一介史官,還是仲夏的夜裡,我想起了那人。

      我提筆寫下了這個故事。

      後來,我見到他了。

      他臉上的疤痕,依舊清晰。

      還是那個仲夏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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