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屁股

1959-1960歲月台灣影像記(全台第一部電扶梯)

照片中的小孩原本我不識，但因為這個比賽，我與他成了朋友。

我是個無物不賣的二手商，買賣的物件，小至防癆郵票，大至報廢的飛機都有。

既是尋寶維生，三街兩巷閒悠轉，是我的生活日常，轉著轉著，一晃便是二十年。


彼當時我是混艋舺跳蚤市場的；區區在下，人稱六媽，和高雄跳蚤界的龍頭-愛嬌姨，並稱南北古物雙雌，那時電子商務才剛開始，雅虎奇摩拍賣，進場人數不到五百。我所經營的「小六子的店」，跟阿嬌姨經營的「前鎮二手」，可以算是電子商務界的「大新百貨」。然而比大新百貨還屌的是我們還沒倒店，短期內也還沒有倒店的跡象。

無所不賣的我們，手上來來去去的文物，以萬件為單位。我所看過光怪陸離的老照片更是不計其數。六零年代生活日常?坦白講，這個比賽，我十分輕敵，因為我不但是專門賣老文物的，更是台灣文學館裡登記有案的作家。更厲害的，我還是網紅直播主，青菜寫寫也能撈個佳作。

然而我錯了。

從決定參賽到現在，我每一分鐘都很挫折，因為走不知路，搞到一小時後要截稿了還不知道註冊順利與否。天吶，天吶，這是叫不會用電腦的老屁股通通去死嗎?

現實就是現實，不會電腦就準備吃土。

昨天，我把照片存在手機裡，前往自立跳蚤市場找愛嬌姨。

愛嬌姨是六零年代出生的老高雄，與照片中的小孩年紀相仿，我想問她對影人有無印象。

緣份的事本來就很難講，說不定我就瞎貓捉到死耗子的遇見她的青梅竹馬
。
       你聽我放屁，我是參加徵文比賽，不是寫靈異小說,這樣能找到影中人叫做活見鬼。除非我得了獎，又出了書，書又正好很暢銷，再把這張照片放大掛在85大樓，也許還有一丁點機會找到照片中的小孩子。

我把尋找影中人的笑話講給愛嬌姨聽，她看看照片說，在我們這裡擺攤的人，小時候應該都去過大新百貨吧。

真假?我立馬把手機拿給隔壁擺攤的老頭子看，問他去過大新百貨嗎?

老頭子說有，因為大新百貨是四、五年級生小時候的共同回憶。

跳蚤市場裡的人很擅長把死的說成活的，為了證明他所言不虛，我問他彼當時怎麼去大新百貨公司的?是走路還是坐三輪車?

老頭說坐公車，從左營北站坐6號跟19號。

那你坐公車有穿鞋嗎?我問。

那時候的人大概都穿木屐。

那你在百貨公司裡有看到打赤腳的小孩子嗎?

沒注意，小孩子都只注意自己而已。

所以你對百貨公司裡其他人完全沒有印象嗎?

我注意到電梯旁站著一個很漂亮的小姐，她親切的說，搭電梯要小心啊，要注意安全哦!

你是自己去還是跟媽媽去大新?

有的時候是自己，有的時候跟我的鄰居，我家的環境比較好所以穿木屐，跟我去的小朋友有的穿拖鞋有的赤腳。

你在百貨公司裡有看過穿皮鞋的小孩嗎?


那個時候很多外地人特地坐車來高雄來搭電扶梯，就像有人特地到台北101搭電梯一樣，外地來的人穿的比較高級。

看人家穿的很高級你會不會感到自卑?

一點點。

那時打赤腳的小孩子很多嗎?

大部份的小孩都打赤腳，還有小朋友沒穿褲子的。

沒穿褲子?這到是很稀奇了。我問說，男生還是女生。

老頭子說當然是男生，有些小男孩穿開檔褲，有一戶人家的小孩就都沒穿褲子。

不穿褲子是因為他家特別窮嗎?

不是。那個時候大家都窮，他家並沒有特別窮，那個年代跟現在不一樣，現在是有錢的人很有錢，窮的很窮。

講到窮的很窮時，老頭子像是猛然想起來什麼似的說:

「頭家娘，看看東西啦，看有什麼合用的便宜賣給妳。」

我笑說你跟阿嬌姨很熟哦，應該知道我是買來賣的，你要算我便宜我才要買。

老頭說知道啦，價錢妳自己說啦，妳說多少我都賣。

做了二十年的生意，還沒聽過「妳說多少我都賣」的這種話。

阿嬌姨說，六媽妳跟他捧場一下啦，懷舊市場現在已經到逃難的地步，能活到現在的都是奇蹟。

我抄起一個水晶內畫鼻煙壼問老頭說:

「一百賣不賣? 」

老頭子喜出望外，不知從那裡又拿出五個鼻煙壼說:

「 這六個是一套的，六個五百妳收不收? 」

這種東西淘寶一個才三十，我說。

老頭子唉了一聲說冤枉啊頭家娘，這些鼻煙壼是實實在在的老東西，這些是我從眷村收購的。這些老東西，是外省仔從大陸帶過來的，這些老人啊，現在都差不多了，他們的子孫把這些東西當垃圾清掉，我才有機會收到這些珍貴的寶物啊。

雖然我非常喜歡這批手工精巧的鼻煙壼，仍然無奸不商的說:

「從大陸帶過來的又怎麼樣?你自己算一算，這些老貨，是外省仔帶來台灣的比較多，還是沒有帶來的多?我告訴你，這種東西淘寶多如牛毛,不但可以刷卡，而且下單三天就到貨了，等我把東西轉買給別人二個禮拜後,信用卡的帳單才到，我為什麼要跟你買呢你說。」

老頭子近乎哀求的說，因為我從早上到現在都還沒吃飯，妳幫我開個市，討個吉利，等等生意就會順利。

老頭子說,妳剛才說小時候我才想到，我以前在港口打零工，一天賺美金五毛錢，大概是台幤二十元。你不要小看二十元，那個時候一碗陽春麵才七毛錢，我天天都吃的起。那裡像現在，哎，剛才場主來收租金，我把現金都給他之後，賣到現在都湊不到便當錢。

這是什麼原理?我又不是市長，貨出不出的去，有沒有錢買便當，都跟我有什麼關係?萬一這些鼻煙壼賣不掉，誰會來幫我同情我?我就是因為心太軟，才剛跟同行捧場了一批以前很好賣但現在難脫手的沉香，也因此，才淪落到參加徵文比賽補貼家用的地步。你沒錢買便當，我就該向你買鼻煙壼，那如果我沒錢買便當，評審就要讓我得諾貝爾獎嗎?這是個光明的時代，也是個黑暗的時代，商場如戰場，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我硬起心腸，把鼻煙壼放桌上，重新抄起手機上的照片給老頭看，硬是活生生的話題移到那個年代。

照片中的小孩不是高雄人，我說。

老頭子說你怎麼知道?

你看他母親手提袋裡的東西，看起來就是日用品，小孩子還打赤腳，就一副鄉巴姥進城的樣子。

老頭子說照片我看不清楚。

我笑說你鏡片那麼厚還看不清楚?

老頭子出有名無實的門牙呵呵一笑說，這副眼鏡不是我的。

什麼叫做眼鏡不是你的?

老頭說我的眼鏡不小心摔到地上，跌碎了一個鏡片，所以我戴我兒子的學生眼鏡。

兒子的眼鏡?難道他兒子已經有老花眼而且度數跟他一樣?

阿嬌姨忍不住插嘴說，真的，他不但戴他兒子的眼鏡，穿的也還是他兒子的褲子。

對於跳蚤市場的攤販，平常的時候，我連正眼都不會瀏看一眼，攤販有什麼值得看的?我全神貫注的是我的貨。不對，我關心的是賺錢。如果不是徵文比賽的獎金，照片中的小孩子，跳蚤市場裡的老頭子，跟我有什麼關係?這些人對我的意義，跟柴山公園裡的猴子並無二致。

二十年前，我在中山大學唸生物系，那時我就常觀察猴子，並且用有底片的相機拍了許多猴子的生活照。我是看的專家，冷靜的看著柴山的獼猴、西子灣的鹹蛋黃夕陽。那個時候余光中也在他文學院系辦,看著同樣的獼候與夕陽，然而他看的跟我看的就是不一樣。

很多年後，我跟余光中同台領星雲文學獎，如今我完全忘記他得的是什麼獎，只記得他的獎金是一百萬而我只有五萬。因為他看的跟我不一樣.

把跳蚤市場裡的攤販當成猴子看，似乎有點不禮貌，跳蚤市場裡的老頭子看我，也不過是個拿錢買貨的商人不是嗎?

搞不好在他心目中，我還是個超好騙的盤子磊。

如果我是個買不起便當的古文物愛好者,他會理我嗎?

如果這個徵文比賽沒有獎金冠軍還要請讀者吃尾牙我會寫個不停嗎?

我是真的關心照片赤腳的逛百貨的子孩，真的關心眼前這個穿他兒子的褲子的老頭,還是關心自己有沒有得獎呢我問我自己.

這個老頭子的兒子一定很高。

老頭子把褲頭的腰部提增到胸膛門上，褲腰的部份打上好幾個折，並且還把褲管的下面給滾起來。他的一雙木料拖板居竟然被他蹭磨得只餘下了半隻腳板的尺號，削削如刀般的兩小片，恍然若是牠是兩隻三歳小孩的玩屐。

爛是爛，混了六十年，這老頭總算有一雙自己的鞋了。

我帶走六個一組的鼻煙壼，留下一張小朋友，雖然剛才淘寶比圖，完全一樣的東西，淘寶才賣400而且含運。

照片中的孩子,原本我跟他不識，因為這個比賽，我跟他變成了朋友。

也希望因此能結交POPO上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