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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粉的滋味

作者
長堤美女 / 旁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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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http://photosoftaiwan1960.ddcite.com/relief-society-documentary/1524/
萬華會社尾(糖廍里)舊影─救濟物資發放(58)

台北常常下雨,有時候覺得雨好像永遠下不完。
我家的屋頂總是滴答漏不停,老鼠、蟑螂、白蟻在房間的地板下四處遊走,到了夜裏,躺在床上可以聽見老鼠的利爪刨著薄薄的木牆。自從姊姊講過鄉下的老鼠連新生娃兒都吃的故事,我內心的恐懼更加劇烈,一感覺臉上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驚醒,害怕老鼠已經攻破牆角,正在用它的尖嘴磨蹭著要從我身上的哪塊肉下手。
每當要設陷阱抓老鼠,就是父親煩惱頭疼的時刻,因為他發現毒餌是有效但愚蠢的作法,老鼠一旦中毒,會找隱密的地方,天花板上或床角底下躲起來去死,死老鼠的味道,久久不散難以去除,父親捏著鼻子拿著夾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屍體拖出來。後來父親開始有偏頭痛和高血壓的症狀,他懷疑是那些年殺的老鼠鬼魂回來報老鼠冤的。
我家在萬華,這間房子其實是爺爺的房子,我給它取個外號,叫『無測屋』,並非有仙人居住高深莫測,而是奶奶把一半的房子連著廁所賣給鄰居,我們失去廁所,要怎麼解決大小號,就成了全家無法預測的問題。
但住在這裡有一個絕對的優勢,就是離阿兜仔的教會很近。母親常常帶我去領麵粉,教會的人會先將袋子裡的麵粉拆開,然後倒入大桶子中,再用勺子將麵粉裝入我們自備的罐子,麵粉白白軟軟,像真珠粉一樣珍貴。我和母親通常等到最後其他人散去,再跟教會的人要麵粉袋,經過母親的巧手,成為我身上穿的衣服,胸前還印著Made in USA,母親說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過鹹水坐船進口的美國貨。奶奶每次來我家時再三叮嚀,記住我們是拜公媽,不要被阿兜仔騙去信外國神,雖然東西還算可以吃。
沒有人知道奶奶什麼時候會出現在我家,她來去如風進出無影,而爺爺最不喜歡進屋換穿拖鞋,他說他身長一八零腳很大,我家的拖鞋都太小,因此他老愛穿著皮鞋在我媽剛拖好的地板上走,留下滿屋的鞋印。
記得又是一個風雨夜,爺爺奶奶突然出現,我們趕緊放下筷子到客廳去迎接。奶奶坐在沙發上,像京劇名角吊嗓子,清了一個好長的喉嚨,我可以聞到她上排假牙傳出的微酸口氣,像是麵粉發酵太久有點臭的味道。她左右挪動調整姿勢,撫平身上黃色絲綢的旗袍,又捻了捻脖子上的金鍊。爺爺消瘦的背倚靠著沙發,一隻長腳翹著二郎腿。父母隔著茶几,坐在爺爺奶奶的對面。這客廳是那麼安靜,只剩下窗外雨聲淅瀝嘩啦,落在母親擺在角落接漏水的鐵桶裡。
        「北投的房客搬走了,那房子需要清理。」奶奶盯著父親的眼睛。
        「上次我做過了,或許弟弟或妹妹們可以輪一次。」父親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嗡嗡的翅膀聲。
        「你是長子,你妹妹們不能繼承家業,難道你想把一切都拱手讓給你弟嗎?」奶奶說。
        「想想這地方,不是我們,你什麼也沒有。」爺爺的話一說快,他小得像西瓜子的眼睛就眨個不停。
        父親咬著下唇,低著頭看著地面,屋內顯得格外空洞和落魄。我記不清爺爺的老生常談,只看見他的血盆大口快速地一張一合,像金魚在水面上爭先恐後地吸氣。
        好多次我問父母,為什麼不乾脆放棄繼承權,這樣爺爺奶奶就不能再折磨我們,大家可以過自己的日子,不用再聽他們的話。「這是我的命,」父親的眼神帶著一抹畏誡。
        「你們還想要如日的醫藥費嗎?」在客廳一陣靜寂中,奶奶突然冒出一句話。
        又是如日?相反於他的名字,四歲的弟弟,早產出生就患氣喘病,即使他的名字,是希望未來如旭日東昇,但眼下太陽被烏雲遮擋。他常常進出醫院,父母總擔心沒有足夠的錢來治他。一個兒子代表一個家庭對未來的希望。每個人都有弱點,而弟弟的病是父母最大的隱憂,奶奶什麼都知道。
我曾經問母親,為什麼奶奶不喜歡她?母親手中剛洗好的碗砰的一聲掉下去,白瓷的碗在紅磚的地上摔得粉碎。她把散亂的髮絲抅在耳後,轉過身來面對我,她的鹅蛋臉拉長,肥皂水從手指縫一滴一滴往下流,她瞪我一眼,彎下腰用報紙把碎碗片包起來。
「去做功課,你還小,不懂大人的事。」
青春是我最大的敵人,到底何時我才能長大?其實我知道奶奶之所以從眾多相親照片中選上母親,只因為母親的名字是幸子,奶奶以為她會給家族帶來福氣。我知道奶奶給外公一大筆錢,去償還舅舅的債以換取母親下嫁的同意。我知道奶奶在婚禮的前一晚,開除下女,母親立刻成為廚子和女傭來伺候夫家十口人。我本來應該是母親期待的男孩,卻成為僅次於她婚姻的第二大失望,我渴望她的愛,但是她把最後一份能量留給弟弟。
這大概是人世間的事,我總是在追尋得不到的東西。
        父親載母親去清掃過奶奶北投的房子後,奶奶給的錢不夠付弟弟的醫藥費,於是母親偷偷替菜市場的王奶奶工作,好償還她向王奶奶借的錢。
        母親站在梳妝鏡前,小心翼翼地用黑色睫毛膏一遍遍刷著她的長睫毛,在她白瓷般的肌膚撲蜜粉,用紫羅蘭色的口紅覆蓋薄唇,最後她在額頭旁點一點髮膠來固定兩鬢間些微散亂的髮絲。
        「好看嗎?」母親問,向我展示像海水一樣藍的上衣和二十三吋小蠻腰上的長白棉裙,如果再加上一頂寬邊淑女帽,母親就更像她最喜歡的電影明星,《亂世佳人》中的費雯麗了。身為女兒永遠無法停止仰慕自己的母親。事實上,看著母親在上工前梳妝打扮,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
        「好美喲!但是白色容易髒,」我坐在父母的床上仰著頭說。
        母親從衣櫥裡找到一條黑色的尼龍長褲,把長裙換下。
        「我們跟王奶奶有什麼關係嗎?」我問。
        「她跟我爸媽在大陸的時候,住在同一個村子裡。」
        一表三千里,親戚五十(台語)的關係實在很難搞得清楚,不過沒人能抗拒王奶奶的點心。她的拿手絕活是福州甜點,譬如油炸雙胞胎、芝麻球和現做的春捲皮。每回我經過她的攤子,光是聞著空氣中新鮮的麵粉味,就覺得心滿意足。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還算有趣,不過看見你奶奶的朋友就不好了,我得趕緊走到攤外,假裝我也是客人。」母親輕拍掉落在肩頭過多的蜜粉。
        母親是擔心萬一奶奶知道她在菜市場打工會生氣,因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爺爺的家訓,在公眾場合,面子最重要。
        「早飯在桌上,帶你弟去幼稚園。」母親邊說邊揮手,然後把門帶上就離開。
        中午我從學校回家,家裡還是空蕩蕩的,照理說母親和弟弟應該到家了。通常弟弟的幼稚園課程結束後,會先待在鄰居家,母親下工後再去接他。我等到一點還沒有母親的影子,決定到菜市場去找她。
        菜市場裡充滿各式商家,有賣青菜、豆腐、魚蝦、生禽、鮮花、糖果、衣服、麵條、珠寶、甚至於連西醫都治不好的疑難雜症專用的草藥也找得到。我看到一個女人,指著一隻有著閃亮黑羽毛和鮮紅雞冠的小公雞,雞販的快手從過度擁擠的雞籠裡一把抓住小公雞,其他的雞在驚嚇中撲翅尖叫。雞販拿出一把尖銳的小刀,熟練地從雞的脖子上劃過,小公雞原先扭動不已的身軀突然靜止下來。雞販放完血之後,拎著雞頭,丟進一個圓筒狀的鐵桶裡搖動,不消幾分鐘,雞販打開圓蓋,拉出一隻赤裸瘦小的白雞。他清潔內臟後,用姑婆芋葉包好,綁上繩子交給客人,隨手拿起水管沖洗,紅色的血水從他的攤子流到地上淺淺的水溝,再流經下一個攤位。
        潮濕的地面殘存著一絲腥紅憂傷的味道,像是食物發酸過了頭,不管我身在何處,總可以毫無誤差地聞出離菜市場還有多遠。還好市場裡有一攤烘番麥(台語)的小販,我喜歡先在攤旁轉一轉,聞一聞玉米刷上豬油和醬汁燒烤後的香氣,有點像妖精吸食人間煙火,可以成仙的前奏,來清洗鼻中原有難聞的氣味。
        當我逛到王奶奶的攤前,王奶奶和她的兒子正在收拾東西,而我母親在一旁清掃。
        「你長大了,讓我看看。」王奶奶的兩隻大手抓著我的肩膀,然後緊緊地抱著我,我覺得自己被包圍在一座山裡。「太瘦了,嘗嘗這個。」王奶奶隨手拿起一個光餅,塞到我的手心。
        「我不能每次都來白吃。」我試著出聲抗議,但是王奶奶龐大的臂膀壓得我動彈不得。
        「你不吃,我可要生氣囉!」王奶奶說。
        我找尋母親的眼神,她笑了一笑。「妳要把她寵壞了。」
        「她是我的小可愛,能吃盡量吃。」王奶奶一面說,一面用她油膩膩的手撫摸著我的頭髮。
        「謝謝你,王奶奶。」我快速地吞下光餅,香甜爽口。
        「帶點回去給你姐姐和弟弟。」王奶奶給我一個裝滿甜點的袋子,我又再謝了一次,才和母親離開。
        「我們現在去買菜嗎?」我問。
        「今天不買了,先去吃點東西。」
        母親和我在一家麵攤前坐下,叫了兩碗細條的陽春麵。我浠瀝呼嚕埋頭苦幹,但是母親卻連一口湯也沒碰,她應該是餓極了,因為她從早上六點就開始上工。母親陷入沉思,我看不到她眼裡平常有的光芒,像是陰天裡垂頭喪氣的向日葵,彷彿換了一個人。
        「今天是我的最後一天。」母親說。
        「我以為王奶奶喜歡我們。」我停下筷子,盯著母親的臉,試著找到安心的答案。
        「兩天前我看到王奶奶打開我放在攤子抽屜裡的皮包。」
        「她拿了你的東西?」
        「沒有,我皮包裡除了一把鑰匙,什麼也沒有。」
        「喔,那你爲什麼要走?」
        「她大概是擔心我會再跟她借錢,她兒子今天來接手我的工作,就是信號。」
        「這不公平,她看起來像個好人。」
        「人生就是這樣,麵要涼了。」
        我默默地吃完剩下的麵,原來麵條浸在湯裡太久會發,嚼勁改變,再也不是最初的滋味了。
        我和母親滿頭大汗地走回家,路上經過教會,母親叫我等一下,她去去就來。等她出來時,臉上洋溢著笑容。我問她外國神有指示嗎?她說下星期去上縫紉班,學會後可以賺錢。我說,太好了,回去趕快跟公媽拜拜,請他們大人有大量,外國天公自會疼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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