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十八投仔是有技巧的──就是永遠做莊。只要一直做莊，輸的錢總是能夠賺回來。賭博不是賭運氣，只是在跟時間博輸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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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旺在擔任保正時，村民私底下想要玩一把就只能找他做莊。日本警察也知道這件事，但也知道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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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的狀況很不利。儘管日日新報還是在宣傳勝利，每天在神社面對著東方祈求神明護國、三呼萬歲，但隨著糧食配給制、徵收鐵器，一架架特攻隊從島的東邊起飛，乃至見到總督府在轟炸下燃起大火，無論是內地人還是本島人心裡都明白，擊敗英米毛唐已經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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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感佩本島人在如此鬱悶的環境下還能自得其樂，又或者是自己也想逃避現實的殘酷，甚至到後來那些日本警察、日本兵也會在閒暇時下場一起骰十八投仔。這時候添旺就會刻意讓內地人贏。畢竟輸也不會輸太多錢，贏了卻反而失去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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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旺自認為不是賭徒。只是任誰都是在跟時代的命運豪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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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他看到昔日的好友跪在地上求他的時候，他知道這不是單純的情義，而是一場新的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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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去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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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仔──不知不覺中，大家都習慣這麼稱呼那群大陸來的人，也許依照胡琴、胡椒的命名原則──進駐這座島之後，他跟他的好友‧輝仔，一開始是沒受到太多影響的。然而發生在市區的騷動演變成沸騰全島的大屠殺之後，曾經在日本人手下服務過的經歷，讓他們一樣被視為潛在的「漢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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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含辛茹苦送去京都在帝國大學學習到一半被迫返回的次子，成為這個島新的統治者眼中最需要防範的危險分子。至於他心愛的長子，則被送去南洋上不知名的小島，然後只得到了「您的孩子已經在靖國裡頭」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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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著長期經營的人脈還有祖輩與自己積攢下來的財產，新的統治者似乎接納了他，又或者只是想藉由他的手安定這個地方；總之，這一局他倖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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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敵人成為了盟友，並帶來了新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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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兒子去了幾趟市區，從美軍身上學會了一種稱為「撲克牌」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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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可不是作莊的會穩賺──拿到王牌的才是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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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代表只能說是開局。米糧、肥皂都是微不足道的小籌碼。乃至於本次縣議員選舉，次子十拿九穩的參選，也都還只是計劃之中的牌路──畢竟那些老胡仔也很仰賴他提供的「情報」，好使自己維持「抓捕匪諜」的業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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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始終提防著跟他有相似經歷、卻有著更高聲望的前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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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問他為何不下手，大概是他經常尋思一個人的墮落為何可以如此快速。又或者所謂的墮落只是相對的，如今的自己距離年少時理想的自己是否也是雲泥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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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小的輝仔個性憨厚率真，比起自己，一直以來深受日本長官的喜愛。村里一半以上的居民都是他的田佃，漁民的船很多也是跟他租的──準確地說，是他阿爸的田佃跟漁船。輝仔自己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同村民相處時沒有隔閡。跟時不時想強調自己在為日本警察辦事的添旺是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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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添旺看來，輝仔個性是標準愛搏感情的的本島人，而沒有內地人那種身為公職的榮譽感跟自尊心──以及優越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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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私自跟村民骰十八投仔的他好像也沒資格說什麼。但輝仔的豹變更讓村民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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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許多土地被田佃用便宜的價格買去之外，輝仔時不時就來找他，用田地跟他換在擔任保正時私藏的「仙膏」──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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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添旺也不曉得為何輝仔會開始吸鴉片，甚至也不曉得他最早是怎麼染上煙癮，而村里的人更不會知道。只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鴉片輝仔」、「鴉片仔警」的稱呼就嵌在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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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那個晚上，添旺也以為輝仔也只是要來跟他換鴉片──說實在的，添旺私藏的鴉片也快沒了，而輝仔能夠賣的船、田地也是所剩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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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江湖載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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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腰纖細掌中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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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一覺楊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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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得青樓薄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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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街上傳來這首詩歌，就曉得又是輝仔在大白天喝了酩酊大醉，從山上沿著海岸邊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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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吃鴉片的日子，就是飲酒高歌──添旺真的不明白，到底為什麼曾經憨厚率真、耿直和善的輝仔，如今會是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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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添旺有時候也是不明白，為何自己沒辦法成為那般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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輝仔的長子，甚至也不得不自己頂了一家店舖開始賣布匹、成衣跟藥包。他的長孫、名喚榮吉的少年，則很爭氣地考上了大學──這是添旺唯一感到威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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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鴉片輝仔的長孫完成學業之後，要回來這裡參選鄉代表、或是更高的位子的話，添旺沒有把握還能保有現在地位。畢竟這裡的人看到以前的輝仔與現在的榮吉，有過多的同情與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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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巧不巧，看似前途似錦、一片光明的榮吉，似乎跟經常造訪布匹舖的外省女人有些情愫──但她卻是老胡仔警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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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輝仔那個晚上的到來，也許是添旺預想中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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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事情再一次出乎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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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什物都會使，錢也好，田也好，什物物件我攏會使給你，只求你救救我的孫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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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的同事、多年的老友，讓他既憐憫又提防的鴉片輝仔，跪在自己的面前，讓添旺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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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吉跟呂夫人的互動，是一個可以用來挑撥呂警官對輝仔家產生敵意的手段；然而添旺沒有想到，最後的結局不是榮吉跟輝仔家被刻意刁難，而是呂警官在海邊自戕、榮吉在某個暗夜中被外省兵抓走──罪名則是一如既往的「通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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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吉跟呂夫人的事情，這村子裡的每個人大概都看在眼裡；然而，呂警官的自戕後，外省兵給榮吉冠上通匪的罪名，不但牽強，且對添旺而言沒有任何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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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除了添旺之外，這個村里還有其他眼睛在「幫忙」抓「匪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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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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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雙眼是不是也在盯著添旺跟他的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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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也看到了被冠上「匪諜」罪名的榮吉，其祖父輝仔在這個晚上來到他家裡求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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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是添旺從來沒有想到的。當榮吉被捕、輝仔跪在他家地板上時，自己已經無法置身事外了。或者說，在這個時代，本來就沒人可以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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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豪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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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輸了就全盤皆輸。贏了才能繼續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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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生存下去，做莊的必然能贏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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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添旺只能等。他需要等。等到王牌自行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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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晚上過後，Yoshi兄不見了。老胡仔警的妻子也消失了。日本人留下的那棟屋敷被阿兵哥封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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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再次見到──或者說，聽說Yoshi兄回來時，已經是幾個禮拜之後的事了。Yoshi兄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聽說無論是大伯還是伯母都沒辦法勸他出來。Yoshi兄似乎還變得不能說話了──聽說，他只有吃飯喝水時才張口，其他時候都是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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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榕樹公底下，伊也耳聞幾位阿姨阿婆說那應該是「被煞到」，要帶去市區的大廟裡拜一下──但無論如何Yoshi兄都不肯離開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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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shi兄回來了。卻再也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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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派出所所長仍然是另一位老胡仔。他沒有住進那棟屋敷，而是先找了一戶人家空閒的房子當作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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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確地說，是刻意空閒下來，好讓新的警察恰好能夠住進那間被洋樓直接俯瞰的紅磚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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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間臨時的辦公室盤問了所有居民對於槍擊事件的細節之後，就剩下一戶人家還沒有主動向新的所長報到──儘管那戶人家就直對著這間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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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新所長主動前往拜訪添旺伯公的時候，添旺伯公還帶他爬上了當地最高的山丘頂，俯瞰著大片梯田跟海景，以及那座看似近在咫尺，卻不易抵達的基隆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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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伊不知道的是，那天新所長跟添旺伯公走過的山丘頂，是曾經被風水師稱為「龍穴」，也是添旺伯公天天想著將要將自己的祖墳遷入的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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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是添旺伯公的這一生手中，最後一張湊滿同花順的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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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則是在跟添旺伯公去了一趟市區之後，也沒再從床上起身過。而添旺伯公的兒子則是藉由探望的名義，帶了一紙契約讓阿公簽字；此後，伊家最後的田地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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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塊山丘頂也成為添旺伯公的囊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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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伯跟阿母，還有街上的人都說阿公是因為鴉片把家產全部敗光了。「鴉片輝仔」是眾人對阿公公認的稱號，只有伊始終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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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不明白當伊有一次問阿公「鴉片甘有遮好食？」的時候，阿公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鴉片煙，然後緩緩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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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係我嘸食鴉片仔，恁大家攏要食苦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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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另一個讓眾人不解的舉動，是某一天自己上了市街，受洗成為了基督徒，從此不再拿香，也不再祭祖，不再主持任何婚喪喜慶，甚至退出媽祖廟會的籌辦──那時引起了整個村里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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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遠在另一個村落的叔公都特地來到伊家找阿公大罵：「若係信基督，你死後袂使入祠你甘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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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也是深吐著鴉片煙淡然地回應：「袂使入就袂入，我死後鍤一個坑仔埋埋就算了。」氣得叔公此後再也沒來這個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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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阿公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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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日本時代令人敬重的「警察輝仔」為何變成了「鴉片輝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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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坐擁大半村里田產跟漁船、籌措村里廟會等公眾事務的他，為何甘願自己死後只刨一個坑隨便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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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突然想起，大伯曾經跟伊說若是信基督，死後頭會飄到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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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走出布匹舖抬起頭，只見到刺眼的烈日高掛在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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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伊隨手扔置的竹畚箕依然在田埂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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畚箕內的兩尾三班爬滿了螞蟻，漸漸變得看不出原形，但依稀可見牠們的利牙，仍然嵌在對方的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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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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