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蟬鳴在靜默的盛夏早晨炸裂了開來。這大概是今天的第四次，或者是第五次了；但其實沒有人在意次數。忽然地喧嘩，又忽然地死寂，有如時不時的演習警報，不由分說地夾雜著異樣的語言，猛然從市區迴盪整個山頭，衝擊到每個作稼人的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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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多了，也就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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圳裡的三斑也聽不見蟬鳴，抑或是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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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只是焦躁地在梯田上下水流的交會處洄游，眼睛盯著貿然出現的闖入者：另一條三斑。有著同樣的黑點，同樣的橘黃色條紋，同樣分岔的尾鰭──但牠與牠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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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屬於牠，也不屬於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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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錯身，牠試著用嘴撕咬對方的鰭，而牠也用嘴頂了回去。在狹小的田圳中，彼此糾纏，抵著水流繞了數圈後，雙方相互倒退，朝著水面像是含了一口氣一般，旋即再度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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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地，從水面上滑入一簍竹畚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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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三斑雙雙被撈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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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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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開心地喊道。同時抓到兩條三斑，也許是伊這個夏天尾聲最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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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條三斑依然互相咬著對方的嘴，儘管已經離開了圳水、已經離開了讓牠們相互爭奪的場域，儘管他們的鰓不停地鼓動著試圖獲得生存的氧氣，但牠們的嘴仍牢牢地嵌在對方的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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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伊沒有準備兩個玻璃罐。應該說，即使有準備兩個罐子，伊也不曉得要如何讓竹畚箕上這兩條三斑分開。是要一起放在同一個罐子裡嗎？還是強硬地扯下一隻、另一隻放回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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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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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中似乎混雜著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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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伊只蹲在田圳旁專心地看著在畚箕上互咬著對方的三斑，彈動著細瘦著身軀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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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聲怒吼穿破了蟬鳴：「──猴死囝仔係有聽著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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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啦！」伊從埂上站起了身，向著聲音的來源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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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阿公已經走去了啊！趕緊去找恁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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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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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走去叨？」伊記得自從那天晚上，臉色蒼白的阿公回到厝裡後，就一直躺在床上，沒起身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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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愣愣地看向隔著數個梯田遠的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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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係會走去叨？走去唐山賣鴨卵了啊！」阿母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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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卵？跟鴨卵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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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伊還是瞪著發直的兩眼。阿母不耐煩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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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阿公過身了啊！去找恁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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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促使伊從埂邊跳了起來，赤著腳往街上奔去。後頭還不斷追著阿母的喊罵：「真正是戇囝仔！一日到暗嘸讀冊直知曉tshit-thô！看恁阿爸轉來係會焉怎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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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聲終於再度被蟬鳴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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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逐漸被浪潮席捲而去的船艇馬達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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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蓋過了阿母的叫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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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也在一紙招集令之後的每一個晚上，消融了記憶中阿爸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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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往生的消息，要怎麼告訴阿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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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阿爸說要去金門，伊還以為是不是隔壁的金山跟石門之間，然而至今伊還是沒有搞清楚金門在叨位、金門離這裡有多遠，以及阿公跟阿母不捨難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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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阿爸要被叫去金門做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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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只知道村里的人說以前被日本人叫去南洋做兵的，後來都沒回來。也許金門是在南洋？那麼南洋又是在叨位、離這裡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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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老師從來沒回答過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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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疑惑都被音樂課上教的那首歌帶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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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爸爸真偉大，名譽照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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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國去剿匪，當兵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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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走吧！哥哥爸爸，家事不用您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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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我長大，只要我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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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伊何時能夠長大？怎樣才算是長大？又或者是伊已經算是長大了，阿爸才會被找去金門做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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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肯定的是，阿爸準備出發去金門的那天並沒有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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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剿匪何時才能結束，更是一個不能得到解答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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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誒誒！遮今嘛係阮家的地，囝仔人莫四界拋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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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急忙停下腳步，思緒也跟著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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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一位戴著斗笠的男人在田中央──或說，本應該是田的中央，對著伊喊道。這是伊一直以來習慣穿越的小徑，這塊在滿山的梯田中算是平坦的耕地四周也是伊從小玩耍到大的遊樂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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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沒有多做回應，掉頭跑回原本的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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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失禮』都嘸曉講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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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身後繼續碎念，但伊不懂為何那塊田地，現在變成了別人家的土地。說是田，其實也因為男人身旁橘黃色的機械而看不出原貌，只是一片荒蕪的黑褐色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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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知道他是阿公朋友的兒子，但伊從小就不喜歡他。尤其是從大伯口中知道他們家的田，大多是阿公讓渡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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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家裡的田地，已經沒剩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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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來家裡鬥參仝的田佃，伊阿公的田也全部在某一天變成他們的地。學校的老師用著全村人都聽不懂的腔調跟伊解釋，這叫「耕者有其田」，但伊阿公跟大伯仔與阿爸，才三個人是要怎麼耕這半片山坡的梯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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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讓能夠耕田的人自己有田，這是政府的德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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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如此回答伊的提問。但卻讓伊越發困惑：但那本來是阮家的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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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田佃每年繳的佃租，大伯只能在街上頂了一家店舖賣布匹。阿公曾說那塊平坦的耕地，之後要給大伯跟阿爸起厝蓋工廠，將來好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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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天晚上之後，這塊被眾多小山丘環抱著的耕田，也變成了那個男人的阿爸，伊稱為添旺伯公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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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從小就不喜歡添旺伯公。也不喜歡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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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人也不喜歡他們。但新來的老胡仔警卻好像經常跟添旺伯公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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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那個晚上也是阿公同添旺伯公一起去市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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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之後不久，堂哥Yoshi兄也回來了，但卻再也沒有離開大伯家的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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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也再沒從床上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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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耕地則被添旺伯公夷平了春天剛插下的秧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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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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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奔跑的步伐緩了下來。前一陣子鋪了上點仔膠的道路雖然不像田徑那般有碎石扎腳，卻被盛夏的艷陽燒地炙熱，甚至沾黏到伊的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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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媽祖廟的廟口一直衍伸到港邊的馬路是這裡唯一一處可以買到南北雜貨的地方。離廟口不遠處的榕樹公則是另一個人群匯流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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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習以為常的紅磚房、土角厝也正一棟棟拆除，換上貼著白色thài-lù的洋樓。最氣派的那棟隱身在榕樹公的後方小山丘上，兩層樓的洋房俯視著媽祖廟、榕樹公以及這三角路口唯一的一棟屋敷。伊跟其他街坊經常從廟口就能看到那棟洋房的二樓陽台，添旺伯公在大清早就瞭望著整個街區，渾身赤裸地沖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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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街上的人似乎毫不在意，伊也漸漸地不在意了。就連屋敷裡原本對此頗有微詞、深居簡出的女主人，也早就被船笛催促地回到自己的母國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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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灰泥磚隔離起來的屋敷，卻彷彿隔不開屋內和室藺草疊與壇木的香氣；儘管在硝煙過後，門口的旗幟從紅太陽變成了白太陽，住戶從操著異域語言的大人換成了使用另一種陌生語言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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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如同往常。又不同於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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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天晚上過後，大門已經被紙條封上。兩名揹著步槍、身穿卡其色制服帶著慘白頭盔的阿兵哥，正不安地在盔沿遮蔽陽光的陰影下目光散漫地掃視街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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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街上大多是整天嘰嘰嘎嘎作響的牛車，不過多了幾台發著轟轟噪音的歐兜拜跩著滿載貨物的二輪車，以及包裹著漆上淡藍色鐵皮的公車罕見地在固定時間會出現在這偏遠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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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啊！」在靠近布匹店不遠處，伊看到了伊被囑咐要尋找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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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的奔跑及混亂地思緒讓伊迫不及待地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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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啊！阿公過身了啊！阿公過身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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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引起街上路人的騷動。街坊鄰居都先是一愣，然後開始彼此交頭接耳。兩名阿兵哥聽到陌生的語言也猛然繃起了神經，握緊了手中的槍帶。大伯放下手中的布尺不顧眼前的人客，朝伊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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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死囝仔！恁阿公過身恁係著歡喜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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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愣了一下，同時停下腳步。歡喜？伊並不感到歡喜。伊一路過來只惦念著阿母的交待，告訴大伯阿公往生的消息。於是此時，阿公往生的感受才油然湧上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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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沒有顧慮到呆然的伊，只是趕忙向人客道歹勢，重新拿起布尺，大概是想幫對方先繼續完成量身，然而對方卻是趕忙表示自己沒關係，要他先去處理後事，自己改天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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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路人並沒有顧及伊跟伊大伯的樣子，細瑣的耳語蓋不過喧雜的蟬鳴湧入伊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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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輝仔死去了」「鴉片仔警死去了」「鴉片仔死去了」「呔會焉爾？」「頂日仔老胡仔警才……」「彼日暗時Yoshi仔也係……」「敢係芒神仔……」「噓！莫黑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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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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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樣的話言劃破了街坊的蜚語，甚至連蟬鳴都為之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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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眾人面面相覷。發話的男人見到眾人的目光不時飄向那間布店，便踏著筆直的步伐往大伯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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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見到這種景況，一時間不曉得是該拔腿就跑，還是衝向大伯、躲在他的身後，穿著卡其色制服、頭戴嵌上反射熾熱陽光徽章大盤帽的男人，已經走到店舖門口。而剛才還準備丈量尺寸的人客已經先一步悄悄躲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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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男人不慍不火的聲調，反倒在這盛夏讓整個街坊感到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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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大、大人，嘸什物代誌啦，係阮阿爸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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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男人大喝一聲，讓伊不假思索地迅速跑向大伯，緊挨在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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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著伊睜著一雙貌似無辜的眼光，語氣也放緩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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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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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調整了自己的措辭。但對於大伯而言，並沒有任何改變；他除了小時候在公學校學過「Ko-ku-go」之外，對於男人口中的那種「國語」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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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阿公……我爺爺過世了，我來告訴我伯父。」伊顫抖著聲音，向男人斷斷續續代替大伯回答他的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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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瞇起眼來回看著伊跟大伯戰戰兢兢的表情，再若有所思地望向店舖的深處、掩蓋在布匹之後，不久之前曾經造訪過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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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把目光投向伊跟伊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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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鬼子手下當過警察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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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意義來說，伊阿公並不是警察，只是村里的人都習慣稱伊阿公為「鴉片仔警」、「鴉片警察」，也許才使眼前的男人誤以為伊阿公當過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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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日本人不會讓台灣人當正式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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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現在的警察也都是這些從島外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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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伊仍對男人默默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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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知道有太多需要解釋的事情，但伊只能點頭。就像一直以來有太多沒有跟伊解釋的事情，伊也只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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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深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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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有命。就不要太難過了。」伴隨著嘆息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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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不曉得的事情太多。伊不曉得也許是太多的死亡已經在他的眼前直接上演，男子已經其實無暇顧及伊跟伊大伯的情緒，或者那聲嘆息已經壓抑了許許多多無以名狀的情緒──壓抑著日本軍機轟炸時的俯衝喧囂、伴隨戰車推進時的炮火與槍聲，幾分鐘前談笑風生的同袍瞬間失去了上半身，來不及躲進防空洞的人們只剩下四散的殘肢與軀幹，以及這些畫面的背後，自己家鄉的爺爺、孃孃、父母如今是否安好的碎裂記憶與各種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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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上學的半路被帶上卡車的軍旅生涯何時才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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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自己為何現在身於離家鄉隔著不僅僅是一道海峽的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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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曉得那天晚上，這個依靠著海港與山丘的平靜村落，併發出那聲槍響的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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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太多得不到答案的疑問，索性就不要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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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指名為匪諜的那個名為榮吉的人，為何幾天後便安然地回到這間布匹舖裡，他也沒有打算追究。他的一切只是根據長官的指令。沒有長官的命令，他不是他。他只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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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物代誌愛鬥參仝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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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軍服的男人離去後，一名婦人小心翼翼地湊到店舖來問向伊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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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啦，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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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係阿忠仔猶閣咧做兵，Yoshi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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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人眼光飄向了方才男人注目過的店舖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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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伊大伯搖了搖頭：「多謝啦，我家己會處理，猶毋過遮一陣仔店頭會歇息一下，先給大家失禮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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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不少人帶著憂心的眼光慢慢圍觀過來，伊大伯只能撐起苦笑跟街坊為這起騷動到謝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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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眼光伊並不陌生。不同於堂哥Yoshi兄，伊一直被看做是「鴉片輝仔的戇孫」。尤其是伊微高的額頭跟瘦小的身形，總被老一輩的說跟鴉片輝仔少年時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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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shi兄也得到過類似的評價。然而Yoshi兄卻比伊大伯或伊阿公要高壯許多。對比被稱為「鴉片輝仔」的阿公，Yoshi兄常常被稱讚為「歹竹出好筍」；儘管阿公年輕的時候並非「歹竹」，只是後來落得了「鴉片輝仔」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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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考上大學的Yoshi兄，只有在寒暑假時會回來家鄉，在大伯的布匹店鬥參仝；這也是Yoshi兄會在蟬聲喧囂的這個時陣，出現在這座偏遠村落的理由。村里只有Yoshi兄一個人能夠考上大學──即使是添旺伯公的兒子，不曉得有沒有完成大學的學業。其他成績比較優異的，就伊所知也只有隔壁村的Masao兄考上了二專，還有這個暑假剛從初中畢業的玉英姊，準備去市區上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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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對於Yoshi兄考上大學，村里的人似乎同情的成分更大於「為村爭光」；畢竟是鴉片輝仔的長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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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片輝仔同樣是伊的阿公，但村里的人對伊似乎就沒那麼在意。伊也不喜歡讀冊，但對收音機中聽到的旋律琅琅上口；這也是為何相比其他同學，即使不專心在學業上，但伊的咬字經常受到老師稱讚，因為伊期待自己有一天也能當上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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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經常要Yoshi兄專心在課業上，不用特地從大老遠地從學校宿舍回鄉；儘管舖了柏油路、設了公車站，但從伊在學校沒聽過的地名來看，Yoshi兄上的大學也許比課本上經常出現的北平、南京、重慶、迪化等還要來得遠吧。當然伊其實不知道的是，Yoshi兄每個寒暑假大老遠地回來不僅僅是幫忙大伯打理布店，跑腿到市區採購布料、批發成衣回村里買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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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個晚上之後，Yoshi兄失蹤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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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之後，Yoshi兄便再也沒有從房門裡走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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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拄著芒神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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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間途經榕樹公底下，伊聽到婆婆媽媽的細聲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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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點之後要關緊門窗，不能外出，因為鬼會出現。』學校老師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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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跟國小所在的鎮上不同，這個介於漁港跟梯田之間的村落過了晚上六點本來就大多回家休息了，大概九點之後除了零星的街燈之外，村里是一片漆黑。除了蟲鳴蛙叫之外，沒有其他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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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本應當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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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撕心裂肺般的哭喊猛然撕裂了寂靜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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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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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被驚醒的伊這般想，就更是緊緊窩在被褥中不敢出聲。大概村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作想，哭喊聲也許持續了幾個小時，也許是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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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凌晨的一道爆裂聲讓眾人不再記得那晚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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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不到三天，卡車載著士兵通過剛鋪好的柏油道進駐了村落。日本人留下的屋敷被阿兵哥封了起來。不同於之前穿警服的老胡仔，使用不同口音的那位穿者軍裝的男人接管了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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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Yoshi兄在某個晚上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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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若是能看到，便是幾個穿著芒草色衣服的人在昏暗的街燈下，闖入伊大伯的店舖裡面將Yoshi兄的頭罩上麻布袋，雙手反捆地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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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若是看到了，也許就會知道那個大概就是榕樹公底下那些流言蜚語所說的「芒神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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