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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鄉符

作者
水青木華 / 旁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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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雨 鄉 符  



【●本文為紀實散文。
   一看到照片「水災現場勘查(7)」,記憶中父親與我說的話一幕幕襲來。照片網址為     http://photosoftaiwan1960.ddcite.com/relief-society-documentary/709/】
      

  



       升大二那年暑假,東華大學剛成立的消息讓父母討論熱切,母親說花蓮離家近,可以供聯考生弟弟參考,不到月餘,她就打消念頭。
  那天近暑假尾聲,早上起床,雨柱啪啦地重擊門窗,住了二十年的老屋西側沒有遮雨篷,一下大雨,水滲入牆,不斷地由不甚密閉的窗縫、窗框噴進屋內。氣象報導,原本只是掃過本島的中颱葛拉絲直撲宜、花而來,母親改口說,花蓮又是風雨又有強震,還是北上唸書為宜。我們正要拿防颱板,父親照慣例在主臥室前召集全家人,得戴上平安符,因為它是「可以帶著走的神明」。
  此符是每年颱風肆虐前、父親到三星鄉廟宇求來的,黃符紙摺成六角形,上有紅黑筆畫,裝在黃底塑膠套,用紅棉繩串起。風災前戴符,這習慣自爺爺那一輩便流傳下來。
  我家是兩層樓,位於緊連的四幢屋子最左邊,前方有大水溝,左側是空地與稻田。葛拉絲的風速已達強陣,屋外不停地發出「碰」、「喀啦」巨響,二樓傳來父親的急吼:「家裡曬衣架及竿子,全被吹到隔壁的鐵皮屋頂了。」父親奔出,交代我穿好雨衣,隨他到屋頂收拾電視天線,姐姐和弟弟合力從倉庫拿出防颱板。
  一切彷彿大敵來前的備戰狀態,我們聽著廣播,氣象局宣布颱風風速、停班停課情形及災情,它來得又快又急,似乎警告我們原先的輕忽;收聽廣播時,父親反覆詢問平安符是否戴在身上?彷彿頸項間繫著的紙符,比門窗關牢鎖好更重要。不能說父親迷信,他想以全家掛符集氣祝禱,祈求狂風暴雨不要帶來損害,雖說堅固的防颱板加裝在上鎖的鋁窗外頭,才能將家築成穩固的雕堡,但那只黃符,是父親篤信會平安的心靈盾牌。
  父親交代我將門外機車、腳踏車遷入屋內,一開門,撐開的傘骨即被吹折,驟雨來襲,物品落地的乒乓聲不絕於耳,鄰居種植的紫薇,有些枝幹斷折,有些莖葉被風捲起飛掃,當我關上大門時,啪啦幾聲,斷裂的紫薇枝幹撞上家裡一樓的鐵欄杆。
  我走到廚房,想洗去手上的機油時,「淹水囉,水入來厝啊……」聽到母親尖喊,我顧不得雙掌的肥皂泡沫,跑到客廳,水漫進一樓磨石子地板,燈隨即熄滅。
  我們早已熟知手電筒放置何處,父親捲起褲管,照慣例拿起盆子舀幾瓢水,靜放十秒,「水無濁濁,免驚。」他教我們,水若清澈,是雨下得太急,排水不利,才導致雨水灌入;若水濁黃,上游水庫或堤防多半潰溢,得收拾行李搬往親戚家。水用它的表情,告知我們吉凶。
  水不斷地由客廳門縫漫入,母親拿十幾條抹布試圖堵塞門檻下方溢入的水流,姐姐指揮大家將地上的鞋、報紙、父親老家送來的蔬果往二樓挪移,有好幾圈切面的冬瓜下緣已浸在水中,我趕緊撈起,放到二樓樓梯平台。轉瞬間,水已漲到腳踝,父親叫全家先到二樓待著,等水退了,再來大清掃。
  我們蹲在樓梯轉彎的平台,看著客廳地板浮起父親的鞋拔、母親常搖曳的團扇、我和姐姐去美濃親手做的油紙傘……,全家盯著一樓滲入的水,無人說話,聽著擊打在屋壁、門窗上的風雨,有瞬間,我誤以為是漂流在海上。
  先打破沉默的,是父親,他提及已有百年屋齡的三星鄉老家,遇到風災水患時,最要緊的,是將一樓的棉被扛在肩上,除了擔心,也擔心屋頂倘若被強風掀起,頭部有個防護罩。
  我問父親,老家那些雞鴨如何搬遷?父親嘆,無法搬,一切看老天安排,辛苦種植蔥稻,心血也付諸流水了。父親老家務農,因生活窮困,屋子多用材枝、竹林簡陋搭建,四周全是水圳及田埂,一淹水,竹造房子完全無遮風蔽雨效果。父親後來在羅東鎮上任教,他提及一位在蘇澳港南安國中任職的朋友因颱風來襲,學校被迫遷址多次,民國四十九年「雪莉颱風」侵襲,教室屋頂倒塌,教具、圖書被吹毀,損失慘重;隔年,受災校舍修復好後,又遭「波蜜拉」颱風肆虐,受損情形更為嚴重。幾天後,強烈颱風「瑪莉」又來襲,校舍被毀過半,校方終於下定決心遷到附近山上。
  「雪莉颱風……好熟。」我搜尋腦中記憶時,父親說,就是當年釀成八一水災的禍首。我想起來了,課本提到八一水災的前年,便是肆虐中南部的八七水災。父親說,八一水患,老家三星鄉稻田成了水鄉。
  「不過,這沒有我小時的一場水患可怕。八七和八一水患,導致島上中南部災情慘重,我們宜蘭老家最可怕的反倒是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 我們望向聲音來處,父親在我右側,但聲音彷彿好遠好遠,配合他語出的年代,我們被低沉嗓音拉進了父親八歲那年的水患。
  三星老家位於蘭陽溪中游附近的二萬五村,全村一百多人,沒有市集、小學、藥鋪,父親總要走好遠的路,到一公里外的紅柴林村上學、採買民生必需品。紅柴林是當地市集,不同於二萬五村的僻靜,常是人聲沸騰;父親最喜歡一攤用麥芽糖捏製十二生肖的小販,看著小販用竹籤挖勺麥牙膏,左手用剪刀這修那剪,一隻動物就靈動地完成了。父親說沒錢買糖果吃,光用眼睛看,就飽含糖味了。
  一天,正值夏天夜晚,父親僅著汗衫睡在大通鋪上,空氣悶熱地一如往常,誰也沒嗅出災難正要來襲。睡夢中,「大水來啊,趕緊起來,淹大水啊……」,父親起先以為還在夢鄉,眼睛一睜,卻已回到現實,全村停電,黑暗中,瞥見大水湧進泥地,水漲到小腿肚高,鞋子、扇子、板凳載浮載沉,大家驚慌地不知是否要逃命;爺爺喝令大家鎮定,舀幾瓢水凝看,皺眉說,慘啊,水濁濁,上游堤坊一定崩塌了,全家先到後方倉庫的半樓仔避難。父親有九個兄弟,六個姐妹,爺爺叫大人小孩一律戴上從村裡廟宇求來的平安符,說萬一大水來襲,帶著符,神明能保全家平安,逃難時走散了,神明也會指點迷津。
  年幼的父親隱身在半樓中,手牢抓著年紀最相近的六哥的手臂,暴雨狂風掃過不甚堅固的四合院屋瓦,斷枝石塊衝撞木製門板,聲音如鬼魅叩門、閻王催命,看著桌椅、犂田農具一一漂起,父親覺得即使家人在身旁,命運也如眼前物件般漂浮不定。
  大水過了一天才緩緩退去,家中女人負責清掃黃泥,刷洗被污水浸泡整夜的被單;男人們上紅柴林採買民生用品。因學校停課數日,父親也跟著兄長們去市集。一路上,黃泥水尚未全散,蠢蠢欲動地似乎想伺機再起,沿路淹死的雞鴨豬隻到處流動。
  那天是颱風走後的隔日,天氣炙熱,到處揚起風飄沙,父親瞇起雙眼,尚未到達目的地,卻先聽到零星哭聲及警車鳴響,哪裡還有往昔搭著帳篷的市集?水上漂的是小販營生的搭台架,許多箱子、鍋碗到處游動,本是市集擺攤的彈珠台、抽抽樂、攤販車四散。父親到昔日攤位前,看到熟悉的煮麥牙膏鐵鍋陷在泥濘中,小販展示動物的木製台子只剩一塊板子。當時沒有電視,父親只能拼湊警察及老一輩人的說法:因颱風來襲,蘭陽溪上游山洪爆發,圍堵洪水的八王城堤防崩塌,溪水氾濫,大片黃泥將紅柴林的房子掩埋,多人慘遭活埋,更多人溺死。那夜,三星鄉整片灰茫茫,紅柴林村一夕間被淹沒,近百人喪生。
  父親頓了頓,說,眼看田園、市集被泥沙沖蝕,他偶爾會和六哥去河床採摘的菅芒也被泥沙覆埋。眼看溪水浮著上游沖下來的屍體,有些只剩上半身,有的手腳不全,父親驚怖地轉過臉,不敢再看。他聽鄰居轉述,警察協助人們認屍,嚎哭的親人趕到現場這翻那搜,尋找熟悉的形體與衣物。在警察、民眾忙亂時,轟然一聲巨響,夾雜著民眾的尖叫,原來有間土埆厝應聲倒塌,橫躺在河床上,濺起極高的水花,讓大家嚇得飛奔走避。那天的人世哀景,讓年幼的父親心驚地牢牢握緊項頸間的平安符,低喃神明保佑、神明保佑。「……後來幾次颱風,雪利、貝絲,紅柴林也陸續淹水,大家因為受到教訓,已搬到離溪水較遠的地方。」
  父親的回憶,同葛拉絲颱風的風雨一樣可怖,我摸著紙符,想像父親小時親身經歷的水患,他要我們佩戴此符,比保佑平安有更深層的含義。
  記得小學時曾看歌仔戲《白衣童子》,女主角許秀年的唱辭我仍記得:「當年岷江大水災,一家五口拆分開,雖然事隔廿一載,此事常掛在心懷。」女主角因水患,與兄長離散多年,最後藉著隨身佩戴父親雕刻的信物,兄妹才得以團聚。聽著外面風雨嚎哭,我希望永遠不會因天災和親人離散,也不禁想起三星老屋裡常年忍受天災之苦的長輩們,從未對孩子輩提起這些往昔,每年回去祭祖,總叫我們多吃點、常回來,燦爛笑容,暖得讓我以為他們生活無風無雨。
       我問起紅柴林災後的重建過程,父親說:「那時日本忙著二次大戰,哪有錢修理堤防。」他起身,從樓梯間的小窗見外頭風雨仍大,要我們休息一下,養足體力,等風雨小了,全家下來舀水。我盯著階梯平台上那一圈圈八叔自三星老家送來的冬瓜,不知老家菜園損失多少?靠天吃飯的農民,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有次八叔招待全家下田體驗種菜趣,才知冬瓜田全是荊棘,但它的剖面卻白胖水嫩。
       父親起身,下樓測量水位是否降低,看著他削瘦的背影,我聽見一樓傳來嘩喇嘩喇、水被雙足滑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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