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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

    捍衛著升學率的私立高中在今天破例取消了全年級的夜自習。當學生零零散散地迎著夕陽離開,她面著腳下的影子走進校門。

    似近若遠的腳步聲令她禁不住屏息,迎面而來的所有視線彷彿全投注到她身上,像千萬根細針扎進皮膚,如蛀蟲爬竄啃食地刺癢。

    她緊了緊戴著黑色防水手套的手,把身子頹得更低了些。即將畢業的夏日,響得耳鳴的蟬噪愈發糾纏,她的腳步也隨之急促起來,埋頭衝撞過廣場的視線,爬上階梯,跑過川堂,她方能在無人的走廊前緩下步伐。

    狹長的走廊只裝了根老舊的燈管。黯淡,時而閃爍的白光,在殘陽的血紅中幾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她抬頭看了看,又將視線從那彷彿下一秒就會熄滅的燈上挪開,側頭望向隔著中庭的舊校舍。

    自從新校舍完工,那棟破舊的大樓就成了等待改建的荒蕪之地。而現在,那片荒地除去破舊,又多了幾條交錯的黃線與公告鞏固它的封閉,尤其是在那段最接近天空的,通往頂樓的樓梯——

    她終於在教官室門前站定腳步。

    幾乎是同一時間,門也恰巧被打了開來,開門的同是個學生,一名高了她一顆頭的男同學,右胸的口袋上方繡著端正的「許鈞羽」三字。

    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龐顯得淡漠,可眼神卻像非得要看出什麼地緊盯著她。如果再多個幾秒,恐怕就會毫不考慮地點地開口了吧?她別過頭,許鈞羽並不是一個人出來的,高瘦的身子背後還站著準備迎接她的教官。

「快點回去。」

    教官似拍若推了許鈞羽一把,她也得以從執著的視線中解脫。與許鈞羽交換位置,她走進教官室,聽見門被闔起並鎖上的聲音,以及教官來到前頭的,皮鞋的喀喀聲。

「妳知道該怎麼做。」

    教官的低喃幾近無聲,她似點頭地輕輕低下腦袋,細微到彷彿並未發生的互動,兩人穿過已無旁人的辦公區,來到更裡頭的隔間。

    隔間並不大,只有一對單人坐沙發,一張矮桌和沖泡茶水的簡易流理臺。裡頭已經有三個人了,背門而設的沙發坐著一個,另外兩人站在他旁邊細碎地交談。

    她進門的動靜迅速地被捕捉到了,站著的兩人一齊轉過頭,校長,還有他的秘書,兩個見過的面孔默契地噤了聲,取而代之的是扎人的視線。

「同學妳來啦!快來坐下!」

    熱烈卻也討好的笑容,校長拉著她來到空著的沙發坐下。前方的矮桌除了零散的資料,還放了個紅色禮盒,她的眼皮禁不住地一跳。抬起頭,坐在對面的是個生面孔,據說是從外縣市調來不久的少年調查官。

    隔間很快就只剩下有沙發坐的兩人,這是場調查官對目擊證人的問訊,一場被默默安排好的,秘密也隨意的調查。

「『溫奕萱』同學,對嗎?」

「……對。」

    她的視線再次落在了矮桌上的禮盒,鮮豔的紅,讓她想起了那日的血——

    也是沒想到,白夢玲就這麼死了。

「能描述事發當時的狀況嗎?」

「那時是午餐與午休間的空檔,我跟白夢玲在舊校舍頂樓的樓梯間發生口角,爭執的過程中我不慎摔下樓梯,因為撞到了頭所以不是很清楚後續的事,她可能也嚇到了,我看到她慌忙離開,在趕著去求援的時候一不小心……」

「所以是她自己摔下去的?」

「對……那是場『意外』。」

「為什麼妳們會在那裡?」

「白夢玲要我陪她去那抽菸。」

「『菸』?」

    連續的問題總算有了停頓,寫著紀錄的調查官停下動作抬起眼。她感到男人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了自己額上那只剩一塊小紗布蓋著的傷口。

    學校就算禁菸,還是能在角落找到菸蒂的——她想,但終究沒這麼說,只勉強勾了勾嘴角。

「為何發生口角?」調查官若有意會,又好似不在意地重新低下頭。

「……我不方便說。」

「妳跟發現妳們的許鈞羽同學是什麼關係?」

「我們高一同班過。」

「他說他跟妳是情侶。」

「……對。」她輕聲的回答似嘆息,「那天我原本就跟他約在頂樓,我想說陪完白夢玲就能直接上去找他。」

「在發生爭執前他就在頂樓等妳了?」

「您剛才沒有問他嗎?」

「再問一次,妳是親眼看到白夢玲自己摔下去的?」

「……是的。」

    她覺得自己好像不再能堅定地說出答案。她跟白夢玲在同樣的地方,同樣……摔落,不過是樓層設計所差的幾層階梯的高度,她只是看似駭人地弄出一地鮮血,白夢玲卻再也無法醒過來。

    但她沒有慶幸,也沒有惋惜。

    調查官不再問話,前後翻了翻資料,不論是先前就有,還是方才問訊得到的,最後他將那一疊紙張與筆都放到了桌上,雙手交扣地擺在膝上看向她。

「那能說明為何當時妳會在學校?」

    男人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根,又再次戴上——

「妳不是休學了?」

    那天白夢玲也是這麼說的,在一群起鬨的同學熱烈的注視下開的口,即將開始早自習的七點二十五分,沒人想著等會要考的數學卷子,只專注在她們兩人身上。

    她沒有理會那得意與惡意摻半的笑臉,只在教室的角落,扶起恐怕是自休學以來就傾倒在那的桌椅,她拍了拍上頭的灰塵,在所有平滑整齊的桌面中,只有那張桌子刻著許多不該有的紋路。

    上頭的內容她並未多看,找了個相對寬敞的地方,她自顧自地把整理好的桌椅立在了那裡。白夢玲還是有點耐心的,她想。那張得意的臉蛋顯露了被無視的憤惱,但並沒有更加激烈的行動。

    一切落定,她坐了下來,抬頭看像白夢玲,鐘聲也恰巧響了——

「快畢業了,想來看看。」

    她回答,手又開始不安分地交握揉捏,在夏天戴手套的行為並不多見,她顯然還無法習慣悶熱帶來的不適,「校長同意的。」

「實際回來的感想如何?」

「……大概都跟以前一樣。」

    她看著桌上的禮盒,挑了一個比較溫和的答案。循著她的視線,男人的目光掃過那桌上唯一的紅色,最後停在了旁邊的資料上頭。

「我知道妳們校長在試圖隱藏什麼。」

    她抬頭看向對方,有那麼一瞬間,她對調查官的實際目標感到模糊,一切好像逐漸走不到劇本上了。她又看了眼桌上的紅。

「我是實話實說……」

    她的聲音愈漸沙啞。

「妳的手怎麼了?」調查官換了個話題,「聽說妳一直戴著。」

    她順著男人的話語看向自己被黑色包覆的手,再次想起了那天的白夢玲——

「妳還戴著啊?」

    下課鐘聲一響,白夢玲就夢魘般地來到了她的身側,一把扯過她的手。力道之大,她被拉得跌在了地上,又惹來旁人一陣訕笑。

「痕跡應該還在吧?」

    白夢玲還是沒有放手,就著這個姿勢就要摘掉她的手套,她著急起身,使勁推了白夢玲一把,迅速將手抽了回來。被推著往後退了兩步的白夢玲臉上盡是被違抗的詫異,教室頓時詭異地安靜下來。

「休學兩個月就得健忘症了是嗎?」

    白夢玲在震驚中回過神來,在一個個同樣訝然卻也期待的目光中,上前甩了她一巴掌。

    熱辣辣地疼,夾帶暈眩,她摀著發燙的臉龐,忍住了淚——

「妳曾經自殺過對吧?」

    調查官的話語將她拉回了現實,她沉默地隔著手套使勁用指甲抓撓著手背。她討厭這個軟弱又於事無補的詞彙。無法解決問題,就處決身在問題中的自己。

    可僅止於午休的那天校園,短短半日卻是迄今最漫長的時間。不論身處何處都像是馬戲團的動物被揮著鞭子戲耍,看著熱鬧起鬨的同學,視若無睹的師長,每雙眼,每個笑聲逐漸被放大凝聚成無法逃脫的牢籠,她感到自己愈漸渺小,她本以為自己能承受,但她錯了。

    這裡確實是個令人無法喘息的地方。

    蟬聲急噪,她轉身被動地躲避一切,就像休學以前的那個她。唯一不同的是,她在午休前的最後一節下課,頂著一身在廁所得到的髒水,反身撲向了白夢玲——

「妳——」

「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吼了出來,彷彿全身的氧氣都用在了這裡,她喘著氣,眼眶禁不住紅了,她聽見對方放棄似地嘆息,像根細而長的針,緩慢卻也磨人地穿過她的胸口。

    調查官再次沉默了下來,重新拿起桌上的資料翻看。

「妳有個雙胞胎姊妹對嗎?叫做『奕凌』?」

    待她平復呼吸,調查官又開口。她抬起眼,一臉警戒地望著對方。

「只是聊天而已。」男人輕笑著放下資料,「妳太緊繃了。」

「……我是姊姊。」

「妳跟她感情好嗎?資料上寫她跟妳不同校。」

「她是讀表演的。」她放緩了雙手交互揉捏的力道,「她……以前不是那麼喜歡我。」

「現在呢?」

「我想……她可能稍微理解了我一點。」

    *

    調查結束了。沒有什麼程序地開始,也沒有什麼理法地收了尾。等在外頭的教官推開了門,她站起身,向調查官點頭致意。

「還痛嗎?」

    來到門邊,調查官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她感到自己的心頭狠狠震了一下。別過頭,她看見還坐在位置上的男人轉了過來,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頭。她順著對方的示意,伸手摸了摸額上的紗布。

「不會了。」

    她的聲音又沙啞了起來。

「痛了要記得說。」

    她沉默地離開隔間,離開教官室。順著原路回去,她的目光再次望向舊校舍,那天最後的場景至今歷歷在目——

    被她的反抗徹底惹怒的白夢玲,在午休前扯著她的頭髮,公開處刑似地把她自眾人的眼前帶走。白夢玲的身上有著摻雜香水的菸味,她討厭那個味道。那才是她應該討厭的事物。

    她們穿過新舊大樓相接的走廊,來到舊校舍通往頂樓的樓梯間,這裡是偷偷抽菸的首選地點,白夢玲點起菸,將呼出的氣息吐在她的臉上。

「手套脫下來。」

「……為什麼?」

「這不是妳一直以來的功能嗎?菸灰缸。」

    白夢玲似日常的嘲諷令她禁不住僵直了身子,她看著自己帶著手套的手,深深地望著,呼吸彷彿不再是自己的了。

「快點過來!」

    白夢玲大力地扯過她的手,她憤然推開了對方。

「我不要!」她終於忍不住大吼,「妳憑什麼……妳憑什麼這麼對她!」

「『她』?」

    白夢玲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撲了上去,倆人在樓梯間拉扯,地上揚起的灰塵染到了身上,他們的腳步踩在一地或新或舊的菸蒂上。她好恨,恨得無暇顧及其他,直到不慎被推下樓梯,淚流滿面,視野中浸染了自己的鮮血,她還想著要扒下白夢玲那把一切都視作理所當然的嘴臉。

「神經病。」

    白夢玲整了整凌亂的衣服,將燃到一半的菸丟在離她一步遠的地上。趴倒在地的她看著即將離去的腳步,不遠處的菸好似落在手上,穿過手套,在皮膚上捻壓燒灼。她不甘心,為什麼白夢玲始終可以安然無事,她伸出手,可以的話……可以的話……她想……

    她還是沒有抓到白夢玲的腳跟,連碰都沒碰著。

    可是白夢玲卻跌了下去。

    有人推了白夢玲一把。她有限的視野中在不覺間多了一雙穿著皮鞋的腳,在她執著於白夢玲的時候,在白夢玲得意卻也大意的那一瞬。

    她沒有看著那個人的鞋跟多久,對方似乎只看了當時還不曉得是死是活的白夢玲一眼,便轉身將腳尖面向她蹲了下來。已經模糊得看不清臉了,可她還記得那人抹去了她頰上的血與淚,與那低沉而磁性的嗓音——

「妳還好嗎?」

    她的步伐早在回憶的那一刻便停了下來,轉過頭,許鈞羽站在大約五步遠的前方,身上兩個書包,一個揹在身後,一個拿在手上。

    印著校徽的暗紅帆布包,讓她再次想起教官室見到的禮盒。相異的紅,異常地重疊。那樣的盒子她看了不只一次了,不管是在白夢玲死去的那個晚上,還是更早的兩個月前——

「讓這一切只是『意外』,好嗎?」

    校長討好地笑著,讓祕書將禮盒遞了過來。她看著顫抖著伸手收下的母親,與閉上眼沉默的父親,從今往後,有許多話都是說不出口的。

    或許,白夢玲,甚至許鈞羽的家裡,也都有著這麼一個紅色的禮盒。

「妳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

    像是複述地低喃,她快步向前,不敢抬頭,僅與對方擦身而過。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話語夾雜鼻音,淡淡地飄散在空氣中:「有空來看她吧……下周要拔管了。」  

「妳的書包。」

    許鈞羽卻拉住了她。她被迫停下,轉過身,許鈞羽將手中的背包遞了過來。

「妳的書包。那天太過突然,就先替妳收著了。」

    硬質而缺乏彈性的布料抵到了手上,彷彿湧出血地愈發艷紅。她抬起頭,許鈞羽的臉很模糊,一如那日,唯有空洞卻也異常熱切的視線鮮明。

    應當淡去的蟬聲彷彿又近了,她渾身疙瘩地掙扎了起來。

「我不是——」

「這是妳的。」

    手腕上的力道不減反增,被抓得生疼的手,許鈞羽平直的嘴角與校長的諂笑重疊了到了一起,她的身影在許鈞羽執著得僵直的眼中,載浮載沉。

「我不……」

「我……」

    她拚命搖頭,抓著自己的手向後扯,腳步卻始終定在原地。硬是被掐得攤開的掌心不再是自己的,指尖觸碰的剎那,似是熱鐵烙過,她崩潰地尖叫,傳出的卻是微弱而細碎的殘鳴——

「嗚呃……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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