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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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這封手寫信是不是很不合時宜呢？身處在科技發達的時代，信封跟信紙就像是古時候的用品，就連郵票如今也被當成收藏品被人細心珍藏著，很奇怪呢！記得明明在國中的時候還很流行上課傳紙條的（也有可能是班導把全班的手機沒收起來的緣故），那個時候的紙器時代距今也十年不到，現在的小孩子們肯定也覺得學著寫書信的國文課很無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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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老師您還記得嗎？這張信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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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來書寫的這張信紙，是您來我們大學演講時，問答時間送的獎品，那時候我心想：這種東西有什麼用處啊？它不像郵票一樣有收藏的價值，但是拿去當計算紙又好像很浪費。正當我思考著該如何處理這尷尬的東西時，您開口說了：「試著把平時不敢說的秘密寫下來吧！一個一個條列出來會更加了解自己的！」儘管我現在並非用條列的方式，而是「刷！」地一下寫出一大堆沒重點的東西來，但是寫字真的很神奇呢！想像自己說話的樣子，不知不覺就寫了很多字出來，用電腦打字的話還要回去修改因為電腦預設而不應該出現的詞彙，但是寫在紙上的話，至少不會犯那種低級的錯誤，可以好好的思考字句該怎麼表達比較舒適通順，重點是思緒不會被打斷。被小指關節糊爛的墨水痕跡、虎口間用力夾著筆寫字的疼痛感，全都真實的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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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在說什麼呢？這本來就是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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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為什麼要寫這封信呢？要是我在這裡就賣關子似地結束，應該會很有趣吧——不如說很欠扁——但要是這樣的話，一些重要的話便傳達不到了，我就是這樣的個性，等到真的察覺到「這些很重要呢」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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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想起來自己還沒自我介紹，真是抱歉！我叫陳星宇，是正在就讀國內頂尖大學的大二女學生，既然老師曾經來演講過，應該猜得出是哪所學校……不過這一點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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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信給您的契機，是因為看了您新出的新書，怎麼說呢，我想得到老師您的幫助，會叫您老師是因為書上這麼寫的關係，寄件地址也是寫出版社的地址，這封信肯定跟讀者回饋信還有粉絲信混雜在一起了吧！但是跟新書的內容完全沒關係，接下來我要說的全是關於自己的事，請老師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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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阿美族原住民籍生，求學過程中一直享有原住民應有的待遇，雖然是這麼說，但實際上我只有八分之三的原住民血統，不會說阿美族語，也沒獵過山豬，最簡單的豐年祭連一次也沒參加過，我也沒有屬於自己的族服，唯一能跟原住民扯上關係的，就只有比一般女性還要多的體毛，但也沒有濃密到噁心的地步，每次跟別人提起我是原住民時，就算聽了兩次大家也還是會嚇一跳，畢竟我臉上的輪廓也完全沒透露出絲毫原住民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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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中畢業之前還對這特殊身分沒什麼太大的感覺，因為國小國中都是地區升學，家離哪所學校近就去哪讀，升上國中後也頂多每學期去總務處領學雜費減免下來的一百多元，同學們看起來也沒覺得不公平之類的，但因為我們家的經濟一直以來都不太好的關係，我很珍惜那些減免下來的錢，甚至一度以自己原住民的身分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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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果然是因為狀況不同的關係，錢的話我就算拿著一萬多塊的減免費回去也不會有人斤斤計較，「畢竟這是沒辦法的吧！」其他人總是這麼想，因為我就算因此變成有錢人，對他們往後的人生也不會有任何影響，但是升學加分就不一樣了，大家想著自己升學的名額被縮減，就有可能沒辦法就讀自己想唸的學校，明明我的程度就比較低，憑什麼能站在高處睥睨他們？我就像是摧毀生態食物鏈的怪物一樣，讓他們感受到威脅，但我如果想用跟其他人一樣的標準升學，師長們肯定覺得我不會把握機會、浪費資源，可是我真的有資格擁有這樣的資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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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有加分升學這種制度，是為了要讓原住民獲得更好的社會地位，以此來發揚原住民的傳統技藝與文化。但是所謂的地位、名聲得要靠自己的努力得到才能被認同吧！這麼一想我突然能理解某些富二代的心情，明明是靠自己的努力才坐上高階主管的位置，卻還是被人家在背後閒言閒語，所有的人都覺得「努力」是一文不值的東西，簡簡單單就向「命運」低頭了。我的話就算考卷答案ABCD全猜一遍，也一定能上頂尖大學，因為在這國家，我的「命運」就是原住民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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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就算依靠了國家的力量變成社會菁英，我對原住民的事情還是完全都不了解，骨子裡還是個徹頭徹尾的笨蛋，無法對國家以及部落做出貢獻的我，與其說是菁英不如說是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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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中時候的成績是可以上縣內頂尖高中，加分就沒什麼影響，但是高中升大學的考試，我的成績就只能上那些二流的大學，並不是我考試失誤沒考好，我的程度的確如此，就算考差了我也不覺得讀書很重要，我察覺到自己並不是個愛念書的孩子，所以我一開始填寫的志願都是按照我的原始分數做決定的，二流大學說不定很適合我這種渴望自由的封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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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我的志願表之後，老師跟家人們都用早已預料到的眼神跟口氣，跟我說「這樣不是很可惜嗎？」但我一點也不這麼覺得，面子跟前途我一點也不需要，未來還很長不是嗎？父母也是，之前一起看新聞的時候，有個富商說一個擺路邊攤的高材生是浪費國家資源，母親馬上說怎麼可以看不起別人、有錢了不起嗎之類的話，我以為我也可以像那個高材生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我錯了，前提是要先成為高材生才有資格做自己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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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荒謬對吧？我自己察覺到這一點，於是妥協將自己的第一志願的欄位，填上了國立頂尖大學的名字，周圍的師長們以為自己苦口婆心終於起了點作用，但其實根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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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去第一志願的學校面試的時候，教授瞥了一眼我的志願表，問我：「為什麼你的志願落差這麼大，還有其他比較好的大學可以填不是嗎？」我回答說因為我並沒有這麼優秀，「都已經坐在這裡了，怎麼會不優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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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不想讓我這「優秀人才」進到二流大學就讀，也或許只是名額剛好夠而已，總之我錄取上了那間頂尖大學。至今我還是無法理解錄取上的原因，教授有看過我的原始成績嗎？看過之後還會覺得我很優秀嗎？除了當初勸說過我的師長以外，其他人都覺得我是僥倖錄取的，連我自己也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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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喔，靠加分就能上頂尖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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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同學的反應雖然都不痛不癢，但言下之意就是我不過是個二流的料，是叫我不要太囂張的意思嗎？我就像是鴨子群裡那隻卑鄙的醜小鴨，靠著血統才能變成漂亮的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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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上了大學後大家也會這樣看我，可是我卻沒有感受到異樣眼光，也沒有人刻意提起，大家就像是同類人互相照顧，可能是因為我看上去不像原住民的緣故，但我也不想自己承認，因為已經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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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想要融入大學的生活，帶著終於可以融入群體的正面心情去做，才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上課聽不懂教授說的話、無法和同學們討論功課、課程被當掉要重修所以沒辦法跟同年級的大家上同一堂課，儘管如此，每個人看到我還是會跟我說聲加油，加什麼油啊？努力不是毫無意義的事嗎？大家對原住民不都那麼想嗎？啊！還是因為看不出來我是原住民呢？直接跟大家表明太莫名其妙了，那麼就去做像原住民的事吧！於是我參加了「原住民傳統編織手工藝課程」、學習阿美族語、騙大家說我暑假要去參加豐年祭，但就算大家知道了，還是沒有人來關心我的事情，是因為沒有了加分制度的關係嗎？大學已經是加分制度的最後階段，「原住民」已經不會影響到他人的人生了，所以跟大家是一視同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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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才這麼想的話，我不就等同於被丟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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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菁英群聚的地方，我沒有半點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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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任何事的程度幾乎都是半吊子，頭腦不好所以讀書很慢、高中加入排球校隊卻因為父母阻止的關係而退隊、加入音樂社團練習打鼓也因為社員們之間不和也沒好好學習、就連原住民的血統也是一半都不到，我什麼都會一點卻沒有到讓人驚豔的地步，到底可以用什麼來證明自己呢？我一直在思考這樣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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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時間可以倒回，我想回到什麼時候呢？這樣回想著過去發生的事，才發現不管從哪個瞬間開始都一樣，只要我是原住民，同樣的事就會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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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還想重新開始的，就是初戀情人向我告白的時候，雖然我也說喜歡他，但沒有說要交往，於是我們的關係就這樣曖昧下去，最後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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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生命中最理解我的人，我的心思很容易被他看穿，待在他身邊幾乎沒什麼壓力，反觀我並不是很了解他，要是我知道他是個小心謹慎的人的話，就不應該在互相告白之後他問我：「接下來該怎麼辦？」的時候，回他：「隨便啦，我不知道！」這種不像樣的回答，他那時候一定很受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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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遠了，就連戀愛經驗也都這麼半吊子，我這輩子從來沒認真做過什麼事呢！但是我現在卻認真的想死，原本以為這封信也會以半吊子的形式，寫到一半就停筆了，可是既然寫完了，就代表我也是有能認真做到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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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新書裡寫道——自殺的人都會下地獄。所以我才寫信給「地獄守門員」，也就是老師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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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能成為漂亮的天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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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能儘快得到您的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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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星宇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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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九年四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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