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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 "2004、千禧年和伍斯特醬"

她會擁抱這女人的,假如這是一個對的時候。

但或許擁抱她自己是個更加實際的選項,她們畢竟都搞砸了。

九零年代的音樂曾經是她們的共同信仰。九四年小紅莓樂團的現場演出影帶上,沒有手機燈海,在空中擺盪的只有屬於夏季的躁動旋律與人們高舉的雙手。佟于馥說過,她們誕生在一個夠好的年代了。有王菲的嗓音與林夕的詞,張國榮開過演唱會的紅磡體育館,翻蓋式手機的迷你鍵盤與餐館裡花上更多時間對視的雙眸。那會兒年輕的她們都還沒想過,這小玩意有能夠進展到不僅是傳達文字和照片的一天。

「玫綺。」

一分鐘抱緊,接十分鐘的吻。但美好的九零年代早已過去了,偷歡的千禧年也流逝了,剩下此時此刻無語對望著的兩人。

「好久不見。」

馮玫綺竟一時感到懷念,這口音比一般香港人都不明顯許多的,佟于馥的普通話。女人從容地坐到她身邊的位子上,木吉他靠向吧台時無意間發出了弦動的聲音,銳利清亮,使她的眉頭一挑。

「妳過得好嗎?」

在微微一愣之後,不曉得哪件事讓馮玫綺更加生氣,或許就是這個問題。這很有佟于馥的風格,她的聲音像零四年那個夏天裡融化的冰淇淋一樣甜蜜,溫暖得仍像個小女孩,她們都已經過去了十四年的洗禮,唯一有那麼一點增長的卻只有馮玫綺一個人,佟于馥對她問起的語氣彷彿只是在說昨天那會兒別離的事。

「我留在台灣。」

馮玫綺淡道,目光黯了下來,光芒在眼底小心翼翼地閃動。

「妳看起來還是很好。」

「的確沒什麼不好的。」

「這幾年還有回過香港嗎?」

「回過幾次。」

表面是平淡的戲碼,壓抑著的情不自禁微微鼓譟。

「那,妳還聽小紅莓樂團嗎?」

佟于馥啊,她仍然是那副避重就輕且若無其事的模樣。這句話就像一把銳利的刀鋒,穿過十四年的不聞不問,一出鞘便抵到了馮玫綺的鼻尖上,讓冷傲的女人終於壓抑不了怒氣,開口便是一句「混帳」,然後開始算起這十四年來的帳。

「十四年了,妳還能這樣裝作沒事的說出這種話,一點都不覺得難受嗎?我做錯了什麼嗎?」

妳還聽Cranberries嗎⸺兩個月前,這是佟于馥的號碼發來的訊息,而馮玫綺遲遲沒回,她也不會。太殘忍了,比起直接了當地翻帳,像她這樣若無其事地在消失十幾年後,才突然來一句她們共同有默契的話語,這太殘忍了,使馮玫綺的情緒有了一時間難以自己的波動。

登哥望著現在頗具火藥味的女人,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時,倒被佟于馥用一個了然的眼神阻止了。

「那不是妳的問題。」

她輕聲說道,面對馮玫綺簡直已經湧到喉頭的怒火,她的表情依然寧靜而無所畏懼,彷彿等著這天很久了。

「當然,妳才是那個一聲不響就消失的人。」

那一年的馮玫綺像個傻子一樣。自佟于馥某一天起突地又變得杳無音信,她從來就只能獨自惶恐與承受壓力,擔心女人是不是在香港出了什麼事,卻遲遲沒法再踏上香港親自去尋。她以為這只是佟于馥又一次的猶豫,她以為這是有盡頭的,就像上一回一樣。零四年的遠距離曖昧大概就是這麼脆弱,分別就只是其中一方先開始不回信與接不上好不容易撥出的長距離電話。

一四年她在雨遮革命的報導上有意無意地用目光掃著人群,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是為了什麼,那可是,已經過了十年有了。最後過了太多年後的馮玫綺,甚至有點兒情願相信她當年就是出了什麼事,而不是這樣好好地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

去你的,佟于馥。

「我......很抱歉,玫綺。我知道什麼話都彌補不了妳,但……對不起。」

「......妳不是說過,香港人不喜歡道歉嗎?」

她要的不是這個。馮玫綺只是頹然地望著佟于馥,那些更加難聽的話一時間也哽住了,彷彿不再重要。但她要的不是這個。馮玫綺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不想當那一個過了十四年後還對這種小情小愛計較這麼多的人,這樣根本不是活著一個「在結束之後比那個人更好更快樂」的人生。

事實上,她們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地說要在一起過,何來分手。

「妳沒有回來。」

佟于馥沒變過。她也沒變過,但一切還是變了。

登哥給她們倆各倒了一杯波本,馮玫綺捏著杯側仰頭喝了一大口,喉頭滾動,將灼人的酒液往她的心臟逼去,隨之而來的是保養得宜的臉龐淡淡暈紅一片。在這場夜裡她真想喝得爛醉,直到再也想不起任何過去的片段。

那個夏天有著波本、伍斯特醬調出的血腥瑪麗和一個月六千五百港幣的房租。佟于馥看著她的眼神有些癡迷,她們用一種極不柏拉圖的方式在書桌上擁吻,空間逼仄得幾乎迷人,誰也沒想到誰會放棄誰,從九四年到她們最後的零四年,每一刻都像融在水裡的糖一般滑順,馮玫綺紅著耳根,恨不得將這女人吻進自己的心底深處,讓她在那兒生根發芽頹靡,化作灰了都得是馮玫綺的。

現在的佟于馥仍望著她,平靜而不失風采,帶著那麼點令人摸不透的眼神。

「所以,妳不聽了嗎?」

佟于馥哀愁地微笑著,話語聽起來仍然有著反覆的笨拙,幾綹鬆開的髮絲垂在肩上,髮尾被昏黃的燈映照到發白得近乎透明。馮玫綺對此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也在竭盡所能地梳理好自己的情緒。

「我不聽音樂了。」

得到這個答案後,女人靜了一會,回道:「真可惜。」

「我沒有時間做這些事。」

「我知道。」

佟于馥心領神會地笑了下,將指尖碰在杯緣,兩人的倒影在褐色酒液上顯得落寞,更是一股怪異的平靜。有些話還是不說的好。

「我該走了。」

而馮玫綺始終沒喊她的名字。喝掉了加冰塊的波本威士忌以示對登哥的尊敬,她們什麼都說不下去了,眼神荒涼。

她推開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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