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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素食者吸血鬼的访问与故事

“所以说,”   吸血鬼特意干咳了一声,再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我并不是真正的素食者。”

我从笔记本上抬起头,用铅笔帽敲打了三下页面,点了点头。

受《奇闻与奇谈》杂志的委托,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北极星号列车,再从提比达布的山脚开始徒步行走,从宽阔的山路一直走到碎石嶙峋的小路,再穿过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到达了吸血鬼所居住的巨石城堡。

    城堡门前竖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请拉绳子三次“,按照指示操作,不一会儿木门便吱吱呀呀地打开,我就是这样见到了吸血鬼。

  “也就是说,本来只是平平无奇的男爵,不知道哪一天被突如其来的吸血鬼咬了一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吸血鬼,是这样吗?为了不被讨厌,就告诉周围的人说自己并不是一般的吸血鬼,而是素食者吸血鬼。”

    在一把樱桃木椅子上坐了两个小时之后,我大致总结了一下吸血鬼的来源。

    ”对,就是这样。以前的人什么都相信,你要是说‘两周之后天上就会塌下一角啦’,人们也会深信不疑,即使不成真也无所谓,每个人都过得糊里糊涂的。“   吸血鬼第三次整理了浆洗过度的衣领,把苍白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像是注视宝物一样认真端详了好久,”嗳,你刚才走过的这片荒地,本来是热闹得不得了的村庄,这里的人世世代代种小麦,养奶牛和猪,收成了就互相交易,仅有几匹不成样子的马,负责拉马车到附近更繁华的市镇做生意。“

    ”至于村庄是怎么形成的,我已经记不起了。“

    ”记不起了“   几乎是吸血鬼的口头禅。他的记忆力不大好,糊里糊涂,连自己什么时候被咬想不起来,一百年后居然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可能是尼古拉斯,也有可能是路易斯,毕竟自己只是吸血鬼,并不是什么能名垂千古的人物,不管是叫做尼古拉斯或是邓肯,都不会有人在意的。

    “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小镇,连教堂也没有,那时候根本没有人信那玩意儿,晚上聚在酒馆里喝酒说笑,冬天的时候成天地吃土豆。”

    “那么吸血的事情怎么办?总不能真的吃胡萝卜吧?”   我忍不住插嘴。

    “怎么可能!”   吸血鬼把惨白的手在我面前一挥,嘴角咧开,露出像深夜奇观一样洁白的尖牙,”每周三的时候我就飞到遥远的海边,吸山羊的血。“

    至于为什么不是周五而是周三,为什么不是家禽而是倒霉的山羊,这些深究下去也没有意义。就像查尔斯曼森偏偏认为甲壳虫乐队的白色唱片是种族战争的前兆一样,时间上许多人(以及吸血鬼)的行为本来就是毫无理由的。

    ”吸山羊的血也是很讲究的。“   吸血鬼说,”必须趁羊群休息的时候,抓起一只,迅速咬下去……山羊嘛,就像被惊醒过来又马上睡去一样,无声无息的,谁也不会发现。把山羊的血尽数吸进自己体内,一滴也不能剩,然后把羊的尸体扔到森林里没有人敢去的地方,让狼群饱餐一顿。“

    ”啧啧,了不得,“我赞叹起来,”居然能一口气吸得干干净净。“

    ”吸血鬼的身体不一样“   他站起身,在阴影处拿出一个粗糙的木头酒杯,再从壁橱中哼哧哼哧地拿出一瓶灰尘扑扑的红酒,”器官啊什么的都是摆设,只要有血液就可以活着,就像汽车一样,油箱空了,加满就好——我说,来点红酒怎么样?“

    ”——啊,这个还是……“  

    还未等我想出拒绝的话,吸血鬼已经毫不在意地用袖口把酒瓶上的灰擦去,咕咚咕咚地往木酒杯里倒满了深色的酒。

    我怀着对致命疾病的恐惧,在吸血鬼的注视之下喝了一口夹杂着木头气味的葡萄酒,算不上佳酿可是也比超市买的便宜酒好多了。

    也罢也罢,我心想,不要在回家的路上肚子痛就好。

   

    “白天的时候只能呆在家里,即使是阴天也不能出门……一旦暴露在白日底下,就会被灼伤……这到底是什么原理嘛,谁也搞不懂。”   吸血鬼开始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打指尖,”春天的第一个收成日子,村里会开始庆祝。你瞧,这个村里的人不害怕我,可是也没有跟我来往的必要,毕竟我整天不出门,每周还要偷偷摸摸去吸山羊的血。“

    吸血鬼还是偶尔会到酒馆去,装模作样地喝一点麦芽啤酒,和村民谈论一些不知所云的事情——喜欢戴帽子的马,不安分的母鸡,还有酒桶的修补——”酒桶的修补可是大事情呢,“   吸血鬼说,”叮叮当当的,容易脑子不清醒“。

    我非常想仔细问一下喜欢戴帽子的马到底是什么样的光景,但是按照吸血鬼的记忆力,说不定也只会回答”就是不戴帽子就会发出撕咧声的马呗“。

    有一年夏天,一个三流画家路过这里,给夜晚的酒馆画了一张毫无艺术价值的画,玛丽安就在这张画的右下角。

    ”你看,她就在这里。“   这幅画被稳当当地挂在豪华餐厅的墙上,周围毫无装饰,显得格外可笑,吸血鬼小心翼翼地把画取下(他神态像是在敬畏圣物一样,我不得不忍着不发出笑声),”这里,鼻子挺起来的就是她。“

    要从这种二流画作里看出一个人的长相,就像要我阅读楔形文字一样,根本不可能。玛丽安的长相和画里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圆圆的扁平的脸,双眼像黑橄榄一样奇怪地镶嵌在脸上,嘴唇似笑非笑,仿佛十分恼怒又仿佛了无生气,她的鼻子的确不一样,倒不是挺起来,更像是被削了一半的核桃,歪歪扭扭地立着。

    我向来不会虚伪奉承,一时半刻说不出像样的评价,吸血鬼见我并没有露出赞叹的神情,便很不高兴。

    ”反正她就长这样!“   他粗声粗气地说道,把画作重新挂在墙上。

    玛丽安总是给他倒啤酒,也会和他说一些关于胡萝卜的事情。她并不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和她的父母一样,手脚粗大,说话时声音洪亮,隔得再远都能听见她在喋喋不休地抱怨家里的鸡蛋被打碎了几个。

    吸血鬼是什么时候对玛丽安产生了好感,是没有确切记载的。他从来没有提及任何关于爱的词语,他只说自己喜欢和她说话,也会给她送一篮子的鸡蛋,大约是她叉着腰说话的样子很有意思,又或者她那核桃鼻子的形状引人注目,反正吸血鬼就这样没头没脑地爱上了这个农民的女儿。

    ”不……当然不会说的,怎么可能说出口呢?“  

    在被问到表白心意这件事的时候,他说。

    ”我从来就不认为我需要告诉她什么,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那你就这样看着她?“

    ”对,就这样看着她。“   吸血鬼说,”她和我说话,我就认真地回答她,你明白吗?就是充满礼节地回应她,就像她是一名得体的淑女一样去对待她。“

    ”也没有想过让她也变成吸血鬼?“

    吸血鬼的手在我面前用力一挥,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嘴巴不快地咧了起来,尖牙再次露出,在黑暗之中寒光闪闪。

    我心里一惊,抓紧了手中的笔(笔是不能救命的,但是抓着总是好的)。

    ”你们现代人是多么荒谬,多么荒谬。我知道现在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吸血鬼小说,轻描淡写地编造一些关于吸血鬼的故事,还有莫名其妙的罗曼史。什么喜欢上漂亮的女人就把她也变成吸血鬼,简直可笑!我听到这样的话总会生气得不行,恨不得走到日光下晒一晒,把自己变成灰烬。“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

    ”你要知道,变成吸血鬼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说不幸也算不上,毕竟我生前就是个惧怕死亡的人,但是我为什么要把玛丽安变成吸血鬼呢?就为了和我生活在一起吗?不是的,先生,我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有,我宁愿马上死去。“

    ”春天的时候村庄会举行庆祝活动,天空会蓝得像被洗涮过一样,我从城堡的玻璃窗远远地就能看到一角晴天,然后会有欢乐的音乐声远远地传来,村民们跳舞的欢呼声,交谈声,在这山上都能听见。就是这么好的日子,我为什么要玛丽安和我一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呢?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应该去跳舞,去和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和她的朋友一起摘些没有名字的花。“

    ”所以你就这样看着她。“

    ”对,我就这样看着她。“   吸血鬼的脸上漾出了水纹一样淡的笑容,仿佛有了血色一般,”我看着她结婚,生下三个孩子,身体变得臃肿,牙齿也掉了两颗,说话的嗓门越来越大,脸上红扑扑的,笑起来像是喝醉了酒一样。先生,就这样看着她,我很高兴,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后来怎么样?“  

    ”哎,她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我甚至偷偷在窗边看过她一次,她的样子可难受了,可怜的玛丽安,她嘴里不停地在说些什么,谁也听不懂,我也听不懂。过了三天,她突然就死了。“  

    我转过头再看了看那幅画,右下角的玛丽安,腰间系着白色围裙,手上拿着木杯子,鼻子像被削过的核桃。

      玛丽安被埋葬在丛林边的墓地里,四周长了些白花。

      ”有一天晚上我去探访过她的墓地,我站在墓碑前,死活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我就这样站啊站啊,直到日光出现,我才意识到必须得回去了。“

    ”可是我那时候不想回去,“   吸血鬼说,”我想站在那里,烧成灰烬也无所谓。“

    吸血鬼已经活了七百年,他连悲伤都记不起来了。

    ”但我到底还是个胆小鬼,晨光一出现,我就离开了。“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擦了擦眼角。

        时针指向三点,我向吸血鬼道谢,起身离开了城堡。

    他在我身后哼哧哼哧地把门关上,惨白的脑袋在黑暗中露出了两秒,他快速地看了看蓝天,使出力气把门完全闭上了。

    我在穿过密林前,远远地看到一块尖尖的石板,周围盛开着这一带所没有的花。

    再回头看了看孤独的城堡,仿佛能听见吸血鬼唱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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