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嬌小的手抓著我，像要把世間煩惱掃乾淨似的大力擺盪著。我望著那雙清澈的眼眸，突然湧出一股念頭，或許她真的做得到，清掃人間煩惱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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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今天詹老師會教我玩什麼遊戲呢？」她歪頭，燦爛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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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的空氣和天氣算不上好，一年中沒幾日能有這樣的好天氣，天空總是陰陰雨雨，空氣也潮濕的讓人渾身發黏。就算像今天這樣陽光燦爛的日子，正午的光線也只會照出空氣中隨著季風和各種交通工具飄散而來的廢氣和污染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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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一想，我可愛女兒的笑容跟今天的陽光一樣，美好的閃耀著，卻照出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細碎塵埃。她口中的遊戲，是為了調整她與常人不同的體能和體質的所設計的治療課程。在那些孩子之中，她又是特別脆弱而需要治療師時刻注意、甚至必須隨時準備使用儀器監測生命徵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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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死神隨時在一旁候著，準備趁我們不注意時站到路中央，一把將她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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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太太結婚時，我們雖然想過要生幾個孩子，也幻想過一家人熱熱鬧鬧、孩童群聚的溫馨場面，卻沒有真正討論過孩子的養育問題。而在太太懷孕之後，我們還來不及細想，就被產檢結果兜頭澆下一桶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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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洛氏四合症，那是新生兒心臟病中最嚴重、也最麻煩的一種，在嬰幼兒時期非常容易缺氧，只能依靠外科手術矯正，且可能必須一輩子吃藥。萬一細菌感染引發心內膜炎，她微小的生命就這麼結束了。我曾經想過，與其讓一個出生就必須飽受痛苦的小生命，懸著一線辛苦的活在這世上，或許不如先把它送還給神，讓它再投胎一次會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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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生。」太太堅決的說。「如果她來了，熬不過了，回去天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但我們不能不給她機會。」護士在一旁，用複雜的眼神看著她掛滿淚痕卻堅毅的臉龐。她知道，不論對我們或是孩子而言，這都將是一條艱困的道路。然而看著太太的表情，我無法拒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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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們要讓她知道，生命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我緊握她的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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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都沒想到，竟是她讓我們了解生命的美好。她的症狀並不輕微，嬰兒時期一哭嘴唇就發紫，然而只要太太輕聲安撫她：「沒事了，爸爸媽媽會陪著妳。妳也別哭，才能陪爸爸媽媽久一點，好嗎？」她幾乎都能立刻止住哭聲。拜現今醫療發達所賜，她也就這麼善解人意、活潑快樂的成長著，在弟弟出生時流下比我們還喜悅的淚水。對我們而言，她真的就是一顆天上遺落人間，最善良璀璨的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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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返開刀房、治療室、病床間的空檔，我們也儘量在她能力許可範圍內，多讓她見識這個世界多樣化的生命和美麗。她特別喜歡公園和動物園，無論多麼微小的昆蟲或花草都可以讓她驚歎讚美。我們甚至邀請與她要好的醫師、治療師和護理師，帶著她和弟弟去山上露營了一次，作為她升上小學的畢業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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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看！野生的小動物都跟動物園裡的不一樣，雖然沒有人保護牠們，卻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長。」我輕聲的向望著山谷，兩眼發光的她說。「這些螢火蟲雖然只能在最乾淨的地方生長，也只能再活個幾天就死去，但能夠給世界帶來這麼美麗的景象，牠們這一生就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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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重點不在長短，而在於有沒有燦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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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還幼小的她是否聽得懂，自顧自地向她灌輸著。然而這個聰慧的女孩卻瞭然似的點點頭，感動萬分的超齡表情讓我忍不住偷笑。這時，其中一隻螢火蟲悄然停在她的袖口，一閃一爍的向她眨眼。她凝視了一會兒，表情卻突然落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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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如果我是螢火蟲，我還是希望有人來保護我。」像是在跟那螢火蟲耳語，她的聲音很輕很輕。「雖然一下子就死了，但如果有人願意保護牠們，那有多好。像爸爸媽媽一樣。牠們沒有爸爸媽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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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時語塞，思考著要如何跟她解釋動物界親代繁衍之後就完成任務、從容就義這件事，才不會傷及她的小心靈。這時一直在旁默默微笑的太太輕撫她的額髮，解了我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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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會有別人來保護牠們。就算不是牠們的爸爸媽媽，也會有很多很多其他人、其他動物保護他們，就像弟弟有妳來保護，妳也有弟弟、醫生、老師、朋友等等，很多人都會保護妳長大。」太太口中其中一位保護員的弟弟正在車上流著口水呼呼大睡，可能明天早上起來就會哭著吵為什麼沒看到螢火蟲了。但太太看她的溫柔表情讓我吐槽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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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來保護他們！」我們的小公主忽然眼睛一亮。「沒有人保護的，都讓我來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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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長大要當神力女超人囉？」我憋笑捏捏她的小臉，太太用手肘撞了我肋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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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這小妮子只是一時心血來潮，想不到自那之後她真的用那雙小小的手「保護」了許多生命。除了每週去動物收容所當小小志工（當然我也被迫一起參與）、固定送餐到附近的老人養護機構、要求我跟她「一起收養」偏遠地區的孩童之外，連偶爾誤闖家裡的小蜜蜂、椿象、金龜子等等，她都會用專用的小盒子捕捉起來，「野放」到門窗外，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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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這些小小習慣和信念超出了我們的期待，且她自己絲毫不引以為傲，彷彿這本來就是該做的事。比起同年齡喜愛去公園餵鳥餵魚、吵著爸媽養寵物的孩子們，她似乎更重視那些平時無人照顧、弱病的小生命。與之呼應似的，她的情況也在數次手術及來回奔波治療之後逐漸好轉，甚至可以開始跟我一起練習晨跑了。主治醫生說再過個幾年，除了比較劇烈的運動以外，她幾乎可以與一般人無異的生活。連一向較疼弟弟的奶奶也說，這孩子自己積了功德，回報到自己身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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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寧！」快到家時她被一聲叫喚停住腳步。一回頭，綁著雙馬尾的女孩從後方蹦蹦跳跳的跑過來。那是住在對街，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手帕交，茗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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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襄！」幾乎是在聽到叫喚聲的瞬間，小寧的手就從我掌中抽走，往好朋友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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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即使是她，也敵不過成長期的獨立意識和莫名的自尊。這年紀的孩子，沒有人肯在同儕面前跟爸爸手牽手走路的。但不知為何，如果是和媽媽牽手就可以，這是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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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正品嘗著全天下老爸共有的落寞時，太太抱著做足外出裝備的兒子正走出家門，笑盈盈的看著我們。剛滿三歲的兒子好動，沒幾下就掙脫她的懷抱衝進屋裡，大叫著要姊姊陪他玩球球，奶奶聞聲急忙跟著他上樓找玩具，生怕他在樓梯上摔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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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孩子一碰面就嘰嘰喳喳個不停，我相信如果沒有人介入，她們可以一直這麼笑著聊到世界末日，完全不顧身邊發生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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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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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寧沒有專心在聽，她凝神緊張的盯著馬路對面，一隻看起來頂多ㄧ個多月大的小奶貓。小貓不知從哪裡的窩跑出來，正喵喵叫著慌張得到處轉，眼看就要走到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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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前方轉角處，一輛上山的小貨車剛轉過彎，距離小貓不到十公尺。小貓被巨大的引擎聲嚇得發抖，縮在馬路上不再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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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聽到襄襄的尖叫，看到小寧衝出去的身影，我全身血液倒流，頭腦機能完全停擺，連跟著跑和伸手拉的反射動作都沒有。我後來時常在想，如果當時能夠擠出一點點的動作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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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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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煞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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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巨大的碰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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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方傳來妻子的哭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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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視線凝結在輪下蜿蜒流出的紅色液體，以及悄悄滾落在旁的皮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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