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2024大賞決選入圍名單,正式公布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染塵淋漓,未盡致》灼雕為蝶,夢莊周(三)

燭火搖晃,映照著桌面一角。

紅衣女子坐在妝台前,對著銅鏡細細妝點著紅顏,一筆一劃描繪著高高挑起的黛眉。一雙迷離的桃花眼本就多情,長且濃的睫毛像極了蝴蝶撲騰著翅膀,眼睛周圍又塗了淡淡的眼影,看起來愈加撫媚。

額上用朱砂畫了一朵花鈿,嫻熟於心的畫工將花鈿描的栩栩如生,只要多看一眼便會迷失其中,妖豔異常。

只可惜這張姣好的面容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染著荳蔻的手指輕點同樣鮮紅,且飽滿圓潤的嘴唇,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鏡中人嘴角勾起,為自己披上大紅蓋頭,遮住了那金燦燦的鳳凰頭冠,也遮住了眼底似笑非笑的冰冷。

今天過後,他便完全沒有了價值。

畫皮,本就無心。

書房裡挑著一盞夜燈,照亮滿室寂靜。

男子背影挺直如松,卻不難看出已是強弩之末。

瘦得骨節突出的手握著一支筆,筆尖蘸了墨,卻遲遲不肯下筆,蒼白肌膚下的青紫血管微微跳動,看得出主人極其用力,卻仍無法控制顫抖。

空氣中響起了氣若游絲的嘆息,他不再猶豫,快狠準的在雪白的紙上染出一道又一道的紋路,卻在最後收筆時,像是被什麼擾亂,手中的畫筆驀地轉了方向,一條漆黑的線剛好劃過了畫中人的雙眼,擋住了神采,也切割了整個畫面。

他抿了抿唇,腦中忽地浮現一句話:拙墨,真不愧是拙墨。

女子的聲音清脆如鈴,吐氣如蘭,卻在耳邊如影隨形,鬼魅如斯……她說,拙墨真不愧是拙墨,一幅肖像也琢麼不出。

可她又怎知,他本就不曾見過她最真實的樣子,他該如何畫?

他忽地放下畫筆,不小心又在紙上染了污漬,但他不甚在意,只是抬頭望著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的新娘。

紅蓋頭輕輕搖晃,只聽見裡頭傳來甜如蜜的一句:「郎君。」

他便甘願沉淪。

夜裡已過三更,卻有一間側室燈火通明,裡裡外外貼滿了大紅的囍字。

內裡,由灼顏親手佈置的喜房著實漂亮嚴謹,喜慶的大紅色調被褥,四床被子,兩對枕頭,兩對靠墊,一樣也沒落下。

可身穿墨色束袍的男子,卻破壞了這份平衡,在這房裡像是被排斥的存在,顯得格格不入。

但他沒有其餘心思分神,看著一身紅衣、紅蓋頭微微垂落,端坐在囍床上的新娘,就像是個癮君子般,腦中只剩下眼前的身影,再沒有其他。

拙墨有些口乾舌燥,不自覺地舔了舔唇。

即便知道這都是假的,他仍忍不住向前靠近,祈求著再多一點、再多一點……

他掀起了紅蓋頭。

忽地露出的臉和脖頸,雪白的似是會發光,為這滿室喜慶更添光彩。額上的花鈿和唇上的一抹紅,妝點了這張有些病態的臉蛋,彷彿一張完成的畫作,在畫龍點睛下獲得了昇華。。

柔軟的髮絲被高高盤起,鳳凰頭冠在燭火下閃著金光,使得男子頭暈目眩,像是靈魂被抽離似的,只能愣愣地看著。

只見新娘嘴角含羞,目光如水,她站起身來,大紅的囍袍垂落在地上,夾在布料縫隙中的金絲紋路忽然展開,像極了一隻鳳凰的羽翼,即將乘風飛去,或是涅槃重生。

一隻小手伸了出來,帶著小心翼翼,牽著男子緩步入座。

兩人端起桌上斟滿的酒杯,手臂交互,相視對飲。

酒一入喉,溫潤甘甜,卻使得男子喉頭發癢,他輕聲咳嗽,說:「阿顏……」

「郎君,大喜之日,已過交杯,不如換個稱呼。」灼顏面上帶著嬌羞,有些不好意思,眼裡卻是閃爍著雀躍的光芒,「我知道,這成親不像樣子。但我總認為相比起繁文縟節,還是兩人心意相通更為重要,你說對嗎?」

拙墨不過晚了一步接話,灼顏整張臉便黯淡了下來,她低聲說:

「若是你不願,也可不必……」

若你不喜這場婚事,那麼她將這一切都當成一場夢,也未嘗不可。

「娘子。」

還不待灼顏說完,拙墨眉目如畫的臉便皺起了眉,打斷了未完的話。

灼顏嘴巴微張,小臉爆發出狂喜,隨即撲到了拙墨懷裡,過大的動作使得頭冠微微歪了,拙墨伸出一隻手替她取了下來,也放下漆黑透亮、如同夜色般的長髮。

彷彿模糊了隔在兩人之間看不見的界線,紅與墨竟是在此刻成了最和諧的顏色。

可在拙墨看不見的地方,灼顏的眼神逐漸冰冷,佈滿寒霜,她的手指輕柔的撫摸著拙墨的後腦勺,帶著催眠之意,像是溫水煮青蛙般,無聲無息,卻在對方還未反應過來時,成了盤中飧。

她的唇靠在拙墨耳邊,像是吐著蛇信的蛇低喃著,「郎君,你這麼喊我,我真的好高興……我好喜歡你,我愛你……」

灼顏嘴角吐露著動聽的情話,令人骨頭軟酥,卻是全程面無表情,像是一名老練的獵人,耐心的等待獵物上鉤。

那一聲又一聲的郎君,在最後夾雜了些許哄誘之意。

「郎君,你與我成親,也是因為你愛我,對不對?」

這話頓時像是一盆冷水澆在了拙墨頭上,從頭到腳的寒冷喚回了最後一點的清明,他悄聲抽出環抱著灼顏的一隻手,像是對待珍寶似的,拿起她的一縷秀髮,湊到嘴邊,憐惜的吻了吻。

「對。」

手裡把玩著柔順的黑髮,拙墨將每個音節都念的緩慢,更能體會到字裡行間的情感,宛如滿溢的水。

「我愛妳,阿顏,我一直都愛妳。」

他一直愛著妳,那怕,往後都沒辦法再看見妳。

灼顏終於聽到想聽的話,她眉眼彎彎的起身,卻不料拙墨的手忽然撫上她的臉,在臉頰和耳後尋找著什麼。

灼顏微微睜大了眼,她猛地抓住拙墨孱弱的手,心下駭然,但表面上仍故作不解。

「郎君,你再摸下去,我的妝可就花啦……」

她為自己找了一個還算可以的理由,卻不想實則有多麼蒼白無力,掩耳盜鈴。

拙墨低低笑出了聲,只不過這笑容比哭還難看。

「斲墨,阿顏,我叫斲墨。」他反握住灼顏的手,才發現自己的手腕有些青紫,不知剛才灼顏有多麼緊張,才會忘記控制力道,「不是拙墨,是斲墨。」

斲,有著雕刻之意,本該被讚許擁戴,卻硬生生被轉為拙墨。他不氣、不惱,只想在最後告訴心愛的人:他是斲墨,他能夠畫出這世界最美的風景,卻自認畫不出一個妳。

在她面前,他似乎永遠自卑。

灼顏眼中閃過疑惑,不知眼前的人會什麼要重複這樣一句話,但她還是乖順的順著拙墨的話往下說:「對,你是拙墨,我最愛的拙墨……」

她還是沒懂,從今往後,恐怕再也不可能懂……

斲墨獻祭似的閉上了雙眼,未出聲的嘆息被扼殺在口中。

灼顏的臉緩緩靠近,以全心全意、毫無破綻的姿態,貼上了斲墨的唇。

以親吻做媒介,她汲取著斲墨的精氣。灼顏察覺摟著她的手臂逐漸冰冷,腦中不自覺閃過一句可惜。

突然將好吃的東西吃完,心裡不無遺憾,畢竟遇過這麼多人,斲墨可謂最最天真的那一個。

不過既然他口口聲聲說愛她,那麼為她去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灼顏掩去心裡不知道從何而起的愧疚,放開了斲墨的唇,卻聽斲墨愈漸青紫的唇,吐出陌生的兩個字。

「阿姐。」

灼顏彷彿被下了定身咒,美艷的臉突然僵住,終得所想的喜悅隱去,下一刻,純粹的恐懼從腳蔓延至頭皮,密密麻麻的侵蝕著灼顏的所有感官。

這句「阿姐」宛如一把鑰匙,開啟了灼顏上一世不願提起,寧願封存的人生。

破碎的記憶蜂擁而至,如同跑馬燈般一一閃過。

她都記起來了。

那些堅強、痛苦、哀傷、絕望……還有在最後,感受到的那份灼熱和窒息。

可是,為什麼要記起來?

灼顏愣愣的低著頭,手心沁出冷汗。

看看她都做了什麼啊。

紅衣與墨袍此刻糾纏在一起,渾沌的將灼顏的世界全染成暗紅,如同上一世的大火一樣,視線所到之處慢慢分崩離析。

但與上一世不同的是,大火雖終結了灼顏的生命,卻令她快活肆意、了無遺憾;而這一次,雖然即將死去的不是她,但心口處卻一縮一縮的顫動,冰涼的毫無知覺。

此時,斲墨緩緩跪坐在地,將臉靠在灼顏膝上。

「阿姐,我又得早妳一步走了。」斲墨眼神空洞地看著某一處,宛如提線木偶般說著既定的台詞,茫然的令人心疼,「不知下一世我是誰,又會在哪?」

斲墨的手指灰白,圓潤的指甲宛如久旱後乾裂的大地,但他仍不依不撓的掙扎著往上,可最後的最後,也只不過是輕輕地碰到了灼顏的下巴。

斲墨看著灼顏那張美到過於虛假的臉,情不自禁的發出疑問,「阿姐,又會是什麼模樣?」

阿姐,會不會讓他知道呢?

還是,繼續用一張張不一樣的臉,待在他身邊?

可他覺得就算看見了阿姐最真實的模樣,他也肯定畫不出來的。

拙墨啊拙墨,真是個好名字。

斲墨黯然一笑,眼前忽地失去了所有顏色。

灼顏接住他重重落下的手,瞳孔劇顫。

什麼……他叫她什麼?阿姐?

弟弟……她的弟弟又要死了……?

兩世的記憶混雜在一起,紛紛擾擾,渾沌異常,唯有對弟弟的記憶異常清晰,深入骨髓,猶如將其刻在靈魂上一起輪迴,使得吸食精氣為生的畫皮竟也生出一絲人性。

灼顏像是被什麼觸動,雙眼瞪大,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悲鳴,她死死抓著斲墨的手,想以自身妖氣補全斲墨的生命力,卻在幾次嘗試後仍是徒勞無功,斲墨的身軀倒在地上,如同他身著的墨色長袍,失了所有溫熱,沒有辦法阻止的灼顏頹然跪倒在地,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悄然落下。

重來一世,她,為什麼還是沒辦法救她的弟弟……

上輩子她認為天道不公,給了她這樣的人生,彷彿生而為奴,便一世不得自主,手無縛雞之力的供人玩賞與欺凌。卻不料在下一世,天道便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她這一世投為畫皮,自認妖力高強,卻親手了結了斲墨的生命。

「弟弟,郎君,阿顏對不起你,只能一直陪著你。」她望著斲墨眼窩凹陷,形同枯骨,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所害,心裡湧上漫天的哀戚,她勾著斲墨早已僵硬的尾指,締結成印,「我倆既已成親,奈何橋上,不妨等等我。」

妖本就不在意道德倫常,肆意瀟灑,才是眾妖奉行的準則。

此時,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地告訴灼顏……

是弟弟還是郎君,早已不重要了。

自始自終,輪迴兩世,她想守護的,唯有一人。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