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一﹑響子

「響子,那個……」他的聲音在畫室前方響起。

從某個時候開始,他對我的態度突然大幅轉變。就像畏懼媽媽的小孩,一舉一動都小心翼翼;又像捧著珍稀的瓷器,害怕會把它摔破,只好靜靜的站著﹑坐著,跟現在靜靜的坐在畫室中央的他一樣。

我有注意到這樣的改變。

我不斷地問自己,這種狀況下,我可以做什麼?可以為他﹑為我的丈夫做些什麼?要怎樣做他才會重拾以往如呼吸般如影隨形依附在他臉上的微笑──我摸過的﹑我吻過的,我最愛的笑容。現在都像落在掌心的細雪,悄悄融化了。

我想起高中學長的告白。

「唯獨你的長笛演奏能讓我起一身雞皮疙瘩……我不曾聽過那麼優美暖和溫柔的音色,利落的轉調讓音符靈動的跳躍。氣流的控制更是無可挑剔,音質該實則實該虛則虛,情感表現可謂登峰造極……我喜歡你的音樂,也深深愛上演奏出這樣的音樂的你,我希望跟你交往﹗」

高中的學長在樂團公演後向我告白。我告訴他我已經心有所屬了。

他是演奏薩克斯風的好手,年僅十七就已經獲得多個國際大賽冠軍。雖然相貌普普但經過一番精心打扮,以及從薩克斯風響起,傾注了他靈魂的動人音色,就像他描述我的音色那樣,他的演奏裡還蘊含著深不見底的美,聽得愈多愈能享受當中的韻味。幾乎全校的女生都拜倒在他的音樂之下。

可是他卻喜歡上當時已經有男朋友的我。

「為什麼是他呢?」他眼睛泛紅地說。

十二歲的暑假,我被家人安排到家附近的有名的美術教室學習繪畫。好像是由於某次參觀父親友人的畫廊,我準確說出畫師厚塗時所使用的多種色彩。他們驚嘆不已執意要發掘我的潛能。

我推開門,刺鼻的顏料味湧進我的肺部,彷彿裡面塞滿了已經腐爛的垃圾一樣。要不是媽媽在,我早就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在接待員的帶領下我進到走廊中的一個教室。老師向在場五位跟我年紀相若的同學介紹我,然後安排我坐到教室裡唯一的男生旁邊。

「哈囉,我叫和谷﹗」他笑得很燦爛。那抹笑容我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真的真的好像向日葵,跟追著太陽的向日葵一樣盛開,開得那麼燦爛。

「你﹑你喜歡畫畫嗎?」我不由自主地發問。

「當然﹗你也是吧?」只要談到跟繪畫有關的話題,他都會雙眼發亮,興奮且積極的參與討論。

我搖搖頭。

「為什麼﹗」他把臉貼得很近,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連忙把他推開。

「畫畫很好玩啊﹗」他從他的灰色背包中掏出皺皺的素描本,「給你看我創造的王國。」

翻開第一頁,上面畫著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塗鴉。沒有秩序﹑沒有約束,隨心所欲地安居在自己的土地上。「這是衛兵,這是炮車,這是馬。」他指著上面的圖案一個一個解釋。翻到第二頁,黑色的塗鴉被紅藍二色取代。在頁與頁的接續處兩色線條互相交錯,相當混亂。

「兩個國家打架。」他補充。雖然技術很爛,但卻把事情描繪得相當精準。

第三頁﹑第四頁……顏色愈來愈豐富。衛兵啊炮車啊馬啊都變得有模有樣。畫作在他的敘述下變得相當有趣。他那時候的聲音﹑笑容﹑教室的氣味以及他的香氣﹑素描畫紙的觸感,教我無法忘懷。

也許是在那個當下,我愛上了繪畫。

幾個月後,我終於跟大家打成一片。畫畫技巧也提高不少。只是我眼前的這個男生,他似乎已經走到很遠很遠。每次下課以後,他都會帶我到教室旁的便利商店,要我靜靜地坐著讓他素描。剛開始畫得不怎麼樣。可是漸漸,最先嶄露頭角的,是他筆下栩栩如生的我的眸子。盯著他畫中我的眼睛,好像從裡頭看見了自己,還包含了些什麼模糊的,沒有辦法清晰捕捉到的東西。然後一年過去了,那模糊的東西隨著他畫技的成熟變得明瞭。

他換了一本簇新的黑色長方形素描本。

「舊的那本不是還沒用完?」我把及肩的長髮束成馬尾。他說希望我露出耳朵。

「我要用新的啦﹗」他的臉好像紅紅的。

我們跟平常一樣下課後坐在便利商店的角落,他翻開嶄新的第一頁,瞄我幾眼後用削尖的2B鉛筆打輪廓線。

「我﹑我要畫你的側臉﹗你不要一直看我啦﹗」他不斷用食指示意我看向窗外。「好啦好啦。」我轉頭看向店外。

外面淅瀝淅瀝地下著雨,行人都撐著傘﹑穿著雨衣。交通燈滴答滴答的訊號,車子一輛接一輛掠過。

店裡播放著悠揚的交響樂。現在的我可以很輕易地說出那是韋瓦第的G小調長笛協奏曲《夜》,但當時的我卻沒有辦法。可是卻被裡頭鳥鳴般的聲音所吸引。我豎起耳朵,享受從開始的慢板到後來的快板,就像從黎明即將破曉。清脆悅耳的音符引領黎明歡愉的心,跳起快樂的舞蹈。我的心也一同躍動,一同破曉。

「好了。」和谷的聲音將我從音樂的世界拉回來。他向我展示剛剛完成的畫作。

「我才沒有這樣好不好﹗」畫中的女生跟我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姿態卻截然不同。裡面的她半瞇著眼,頭歪歪的微微低垂,下唇抵著長笛,修長的手指些凌空些按鍵,耳際的頭髮隨風飄動。

他的畫準確地訴說了人或物追求夢想的渴望。那模糊的東西,也許就是被稱作「夢想」的東西。

後來他為那幅畫取名叫《未來》。

「響子……」他再度呼喊我的名字。

「怎麼了?」我走到他跟前,摸著他的手。

「我……你可以替我到老師傅家取上個月跟他預訂的顏料嗎?」

「老公……你要畫畫嗎?」

「嗯……」

我知道,這將會是他畫的最後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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