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Tunnel─04

      我以為我會看到一張沾著血跡,滿含怨毒之情的可怕面容,結果出乎我的意料。

      她的臉上有對大而閃爍的眼睛,小巧的鼻以及微翹的嘴唇,是個很可愛的女生。

      我雙臂環胸打量著她,好奇地問:「妳究竟是人是鬼?」

      她面無表情,冷哼了聲,轉身便走。鞋子與地面發出細微的「沙沙」摩擦聲。

      手電筒的光打在她身上,在地面投射出影子。

      「喂,妳別走啊,我好不容易才來到這裡。」我搓搓手,忐忑地補了一句,「不聊聊嗎?」

      她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同時,強烈的光線射向我的臉。

      眼睛承受不住如此的刺激,幾乎要流下淚水。我趕緊閉上雙眼,撇過頭。

      是我那邊做錯了,讓她不高興了嗎?我毫無頭緒。

      「別照了,別照了,照地上!」

      她「啊」了一聲,順從地照做了。

      我闔上雙眼,舒緩著眼睛的不適感。

      「妳怎麼突然就照我?」我有點氣惱,口氣不是很好。

      「抱歉,我只是想看看你到底長什麼樣,沒想到會……對不起,是我的錯。」

      我的視線一片黑暗,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上。她的聲音輕柔、溫順,讓我聯想到溫馴的兔子,我的怒氣消失得無影無縱。

      我眨了眨幾下眼睛,嘆了口氣,「我沒事,妳不用在意,只是我挺好奇,一怎麼不一開始就開手電筒,妳一個人在黑暗的隧道裡,不怕嗎?」

      「我不怕啊,有什麼好怕的?」她言語透漏著自信,「但沒有光真的很危險,我走路差點跌倒,都是你們害的。」

      我反駁她,「妳怎麼這樣說?是妳自己不開手電筒的,我們才是被妳嚇到快要昏倒。」我並不想替班上那些男生說話,但被一個陌生人無端指責過錯,感覺挺糟。

      「我平時待在這個隧道,從來沒遇到過其他人,誰知道今天卻來了一群男生,又吵又鬧。我怕被你們趕走,不想被發現,所以才關手電筒。結果呢?」

      感受到她的不滿與怨氣,我的肩膀往內縮了縮。

      她繼續說:「結果你們還大叫有鬼,我那時候根本不敢動,也不曉得你們口中的鬼是在講我。你們就這樣跑走了,我一個人還在擔心鬼在哪裡,害怕被鬼抓走,現在你覺得到底是哪邊的錯?」

      她氣得雙頰都鼓了起來。

      我左手抓著衣角,乾笑幾聲,「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太大驚小怪。」

      她不說話。

      氣氛尷尬,我試著換個話題,便問:「妳剛剛說妳平時會來這個隧道,是真的嗎?」

      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如果她說的是真的,為什麼我在隧道內閒逛時從來沒有見到她?難不成就這麼剛好,我們來這裡的時間點完全錯開?

      「真的啊,這個隧道可是我的秘密基地。」她用大拇指指著自己。

      秘密基地!聽到這個詞,我愣住了,簡直不敢置信。太巧了,太巧了,一次意外的偶遇,竟得到如此的驚喜。我有預感我和她能成為真正的好朋友。

      「我也是,我也把這個隧道當成是秘密基地!」

      「你怎麼可以這樣?這個秘密基地是我的,是我先來的。」

      興奮頓時轉為失望,失望繼而變成空洞洞的失落。我太自作多情了,我把她當成夥伴,但她卻把我當成侵略者。

      我有氣無力地問:「妳什麼時候來的?」

      「一個月前。」

      「欸?我三個月前就來了。」

      她啞口無言,兩眼空洞,像是失了魂,過沒多久,露出難堪的神色,「所以,是我搞錯囉?」

      不待我回答,她轉頭就走。

      「妳怎麼又要走?我沒有想獨占秘密基地的意思,妳別走呀。」

      她不理我,腳步沒有停過。

      我想拉住她,可是,我們又不是朋友,只是初次見面的路人而已,我有什麼資格那樣做?

      我默默跟在她身後,她肯定也知道,可她未曾回頭。

      跟到隧道口,我止步。

      我和她來自隧道的兩端。

      眼前的景色是另一邊的世界,屬於她,不屬於我。我感到不安,身上像是被無數的蜘蛛絲纏繞,無法動彈。

      我從來沒有穿越過這條隧道,到達另一端之外。我覺得,只要踏過界線,或許生活中的某個部分就會受到影響,發生變化。我極為排斥「改變」這件事,對我來說,有跡可循、穩固的事物才能使我安心。就像木雕,儘管木頭在雕刻後變了樣子,它的本質依舊不變。

      諷刺的是,就像在嘲笑畏怯的我一般,灰暗的石質地板上,竟然畫了條紅線。是誰畫的?我以前怎麼沒發現有這條線?

      紅線無言地對我發出警告:別過來,你會後悔!

      「喂,妳是走路回家嗎?不累嗎?還是妳是騎腳踏車?」可惡!我討厭自己,都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問這些蠢問題?應該要使盡全力挽留的!

      她走了一小段路向右拐,身影隨即消失,我終究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開。

      想到我和她本該有機會成為好友,我心有不甘,用最大的音量喊道:「這是我們的秘密基地,我們的!」

      以她的速度,肯定還沒有走多遠,我的吶喊與蘊含其中的心意,她一定接受得到。我這麼相信。

      禮拜一回到學校,我明顯的感覺到班上的氣氛變了,源頭來自於那幾位去隧道的男生。他們變得沉默寡言,平時愛調皮搗蛋的人,異常乖巧,甚至得到老師的稱讚。

      沒有人願意提那天的事。

      林博裕是由家長接送,那天並沒有參加,他很好奇我們在隧道內有什麼收穫,便向胡瑞陽詢問。

      胡瑞陽怒斥他,叫他滾。聲音之大,估計在隔壁班也聽得見。

      林博裕一臉疑惑,搞不清楚狀況,又去問吳品軒。

      吳品軒猶如一塊木頭,沒有任何情緒與活力,他淡淡地說了句,「什麼都沒有。」

      林博裕察覺到眾人身上瀰漫的詭異,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座位,看起來十分安分。

      大家被嚇得很慘,恐怕還留下了心理陰影。

      如果我向大家解釋,那個女鬼只是個普通女孩,他們一定可以馬上振作起來,恢復成之前的模樣。但是,出於私心,我並不想這麼做。

      萬一告訴他們真相,他們會不會想找那個女孩算帳?

      他們會不會就把隧道也當作秘密基地?這樣一來,我就沒辦法再享有那獨特的寧靜。

      更何況,他們本可以選擇不去的,既然去了,就得自行承擔後果。

      想了想,我覺得維持現狀挺好的,便決定把那女孩的事默默放在心底。

      為了再見到她一面,我做了一個小改變。

      原本禮拜一到禮拜五,除了二、五只上半天課,我通常不會在放學後跑去隧道。而現在除非功課太多,否則我一定會在放學後去一趟。

      每次我會在那裡停留半小時左右,從我的這端隧道口走至她的那端。我依然沒有越過紅線外,站在隧道陰暗的內側,專心地等待著她。

      等待的時刻極為難熬,每一分每一秒,內心同時湧現希望與失望,兩種極端的情緒攪啊攪的,心臟幾乎難以負荷。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心臟的跳動,彷彿要跳出體外。

      等她的第一週,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第二週,等待的痛苦與焦躁比第一週減少了點,可能是稍微習慣了也說不定。

      無聊的時候,我會撿些石頭來疊,疊成座小山。每一天,小山都比前一天還要更寬更高。這座小山對我而言,其實沒什麼意義,我把它當作誘餌及警示器,假如有人對小山感到好奇,移動石塊,我就會知道有人來過,也能激勵自己繼續等下去。

      進到第三週,仍然不見她的蹤影,我想要對小山洩憤,狠狠地把它踢倒,不過,終究是自己花費一番力氣堆起來的,我瞥了眼小山,無奈地嘆了口氣。

      堆石頭沒有用,我肯定不會再做這麼傻的事情,那還有什麼好方法?我蹲下來注視紅線,靜靜思索。

      我感覺自己可能做錯了,不該如此委婉。再直接一點吧,心底的聲音這樣對我說。

      我決定寫封信放在小山旁。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及個人資訊,不用擔心洩漏她的隱私,重點在信的內容。

      這封信要注意兩件事。第一,不能夠寫得太過引人注意,萬一被別人取走信,讀過內容後,對寫信的人──也就是我──感興趣,那就麻煩了。最好把內容寫得有些莫名其妙。

      第二,得讓女孩知道,是我寫的,而信是留給她的。

      要符合這兩個條件,挺不簡單。

      那天我回到家,想了一個晚上才寫好。我小心謹慎地把信紙放入信封,再收進書包裡的資料夾。

      隔天,我又來到紅線旁,雙手持著信,閉上雙眼,朝小山拜了拜。這只是普通的石塊堆,而且是出於我之手,我當然明白它沒有任何神力,然而有些時候,只要有個東西可供寄託就夠了。

      信封被固定在小山一側,我雙手合十又拜了拜。

      第四週開始了。

      我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她可能永遠不會再來了。

      以前一個人待在隧道的時候,都覺得輕鬆又自在,沒有人來打擾,真好。如今我才明白,只是沒遇到值得共享的人而已。

      從她離開後,也快過一個月了。我忽然想到,這些日子,我似乎不再帶木頭到隧道裡雕刻了,這豈不是本末倒置?我就是喜歡在這裡雕刻的氣氛,才把隧道視為秘密基地,可是,我現在卻為了一個未必會再出現的人,讓自己變得不像自己。

      我對自己這段期間的等候感到驚訝,我不禁想對自己說:「太厲害了,也太誇張了。」

      以前的我,才不會為了一件看不到結果的事投入心力。

      我喜歡雕刻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因為雕刻是一個捨去的過程。每個雕刻家一開始都已經擁有完整的木材,要做的一件事唯有捨棄,作品剩下多少部分,完全由自己決定。

      老實說,我想不到有什麼理由,足以說服我自己繼續等她,可我又不想就此放棄,一旦放棄,想再見到她無疑是作夢。

      我的心左右搖擺。

      我看著當時女孩離去的轉角,心底有股淡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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