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異端》火神自述

《異端》火神自述

對於童年,他沒有什麼印象,從記事以來他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沒有家人,沒有想法。

他是馬廄中的童工,從能幹活以來,這是他所能找到最好的工作,只需要天天和馬匹待在一起,清潔、餵食,時間一到就去集合,接著就能吃飯休息。自由?其他同齡人常常會說到這個詞,但他從來沒有想過,現在在主人眼中的他只是個小孩子,毫無特色,不會吸引到別人的注意,這讓他的生活很穩定,他很喜歡,也不想改變。

休息時間的鈴聲響起,他安頓好馬匹後趕到食堂,前面已經排起長長的人龍了,等了一陣子才領到一碗雜糧粥和麵包,他小心翼翼的捧著微涼的腕,嘴裡咬著硬梆梆的麵包,打算躲起來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享用勞動成果。

他喜歡喝湯,尤其是熱騰騰的湯,但他被分到的馬廄離食堂太遠了。每次好不容易熬到飯點衝去食堂時,前面早就排了長長一隊人了。管事本來就不會準備正熱騰騰的湯,通常排完那長長的隊伍,輪到他時那一大鍋湯早就涼了。

希望下次分配馬廄能分配到離食堂近一些的。他誠心的想著。

「嘿,你要去哪?」

在他思考時一隻手突然地搭上他的肩膀,手一哆嗦,碗差點摔落在地,好在他沒有鬆手,只是粥稍微灑出一點點⋯⋯他拿下叼在嘴裡的麵包,不太高興的瞪向摟著他肩膀的黑髮男孩。

「你想找麻煩嗎?」

男孩和他是同個馬廄裡的童工,平時沒有什麼交流⋯⋯主要是自己平時除了工作以外,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對他來說,認得出臉就差不多了。

「抱歉抱歉。」男孩不好意思地拉了下自己過大的衣服,拿下搭在他肩上的手,「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沒關係。」他說。

現在他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休息時間已經所剩不多了,但男孩什麼都沒有拿,令他不禁好奇的問。

「你不吃嗎?」

「我吃啊。」男孩從口袋掏出一塊麵包,「我的粥喝完了。」

「⋯⋯你別纏著我。」他警戒的護住碗,「我不會分給你的!」

「我知道啦!」男孩賭氣的撇過頭。

講是這麼講,男孩還是露出了遺憾的表情,故作大方的說,「我就是想找你聊聊天而已。」

「我們有什麼好聊的?」他毫不留情說,「我們又不熟。」

「其實主要是因為你長得好看⋯⋯」男孩小聲的說。

「有嗎?」他意外的反問。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評價⋯⋯喔不,應該說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評價。

「有啊。不過我只是想交個朋友。」男孩笑嘻嘻地說,手再度搭上他的肩,「你平時都不理人,就只有吃飯的時候看上去和善一點。」

聽了這話,他嘖了聲,語氣不善的說。

「⋯⋯你再不讓我吃東西我就打你。」

剛才在排隊的時候他的肚子就叫了好幾聲,現在還莫名其妙的被攔下來,吃飯的時間就更少了。

他不是很開心。

「好啦好啦。」男孩拉過他的手,「我們去空曠一點的地方吧。」

他沒有拒絕。任由男孩帶著他到男孩的『秘密基地』。

這是他記事以來,除了熱湯、麵包和馬以外的最初記憶。

從那以後他們就常常混在一起,不知不覺的,幾個春夏秋冬就過去了。他發現男孩的人緣挺好的,幾乎認識莊園裡的所有人,就連管事也對他很好,所以通常偷懶都不會出什麼問題,也從沒有見他被鞭子抽過⋯⋯奇怪的是,男孩總是纏著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和男孩不一樣,和人打交道這種事他不喜歡,除了主人們和管事,他的人生就只剩下男孩了,平時男孩也會帶著他偷懶,在上工時間出門晃蕩算是常態。

比如,躺在草地上聊天,或者上街跟一些看起來有點富裕的人買慘討錢。

這天也一樣,他抱著膝蓋坐在草地上,一隻手撥弄著花花草草,男孩則躺在他的身邊,仰望著天空。

「喂。」男孩扯了下他的衣服。

「做什麼?」他問。

「我有名字囉!」男孩笑嘻嘻地坐起身,「昨晚去禱告的時候,牧師幫我取名字了!」

他輕笑幾聲,「那太好了。」

他挺真心的替男孩高興。

男孩一直有去教堂,他有時候也會跟去,因為教堂裡的人都很親切,最重要的是——除了熱湯以外還有肉可以吃,不過他大多時間都安分守己的照顧馬匹。倒不是因為他多熱愛工作,他只是單純喜歡這些有靈性的動物,牠們的眼睛很亮,和他也很親近,他很喜歡和馬匹待在一起。

這時候男孩就不會抓著他亂跑了,對方很尊重他,在他想做事時,仍會保有自己的空間,不會煩他。

「在想什麼?」男孩不滿的拉了拉他及肩的紅髮。

「沒,發呆而已。」他笑了笑,「所以,你的名字叫什麼?」

聽他主動帶回話題,男孩鬆開手,語氣愉悅的說,「尚,就叫做尚,好聽吧?」

「嗯——」他想了一下,「好聽,吧。」

「你猶豫了!」尚不滿的用力拉著他的紅髮,「快稱讚我!」

「你有病啊!」他嚇一跳,罵道,「好痛!白痴,快鬆手!」

「我不!」

「可惡!」他也扯過尚的頭髮,對方綁成了一束高馬尾,令他的攻擊異常的順手。

「啊!」尚吃痛的喊了聲。

「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著,兩人鬧成一團,最後都滾到的草地上。

「認輸!我認輸!」尚鬆開手。

他的頭髮被尚扯得亂糟糟的,一頭捲髮糾纏在一起,毛毛躁躁的。

「討厭!」他看著尚散亂卻柔順的直髮,羨慕的說,「我也想要這麼好整理的頭髮。」

「綁起來啊。」

尚坐起身,順帶拉起他,然後坐到他身後,仔細的解開他多處打結的頭髮,再溫柔幫他梳開。

他有點享受著尚的服務,不一會兒,尚鬆開了手。

「差不多⋯⋯這樣吧?」尚說。

他愣了下,往後一摸,碰到的是一撮外斜鬆散的低馬尾。

他樂了。

「笑什麼!」尚不滿的說。

「你的手好笨啊!」他掩著嘴,但壓不住笑意。

尚咋舌,背過身子不理他了,他往後躺上了尚的背,仍止不住的笑著。

「別~笑~了~~~」尚說。

尚的聲音因為自己笑著靠在他背上而顫抖了起來,聽著尚的顫音,他笑的更歡了。

「哎、停,好累啊。」他說。

「早該停了。」尚嘴角擒著笑,「吶、問你件事。」

「問吧。」他手撐著草地,偏過頭看著天空。

「⋯⋯你有想過之後的事嗎?」尚表情很認真的問。

見對方如此認真,他也正經的與尚對視,但繃不出幾秒又笑出聲來。

「別笑了!我很認真的!」尚皺眉,「我可不想一輩子在馬廄做工。」

聽著這話,他也認真了起來,努力的想著他的『之後』,但沒想到什麼想做的。於是他好奇的反問道,「你呢?有想到嗎?」

「嗯⋯⋯」尚沉默了下搔搔臉頰,抓抓頭髮,最後不太好意思的說,「我想當牧師。」

「可以呀,想做就去做吧。」他笑道,「但是,得要去神學院上課吧?」

「嗯⋯⋯我存的錢應該是夠的、吧?」尚遲疑地說。

「嗯,畢竟你一直以來都在招搖撞騙嘛。」他勾起嘴角,揶揄的說,「這些年估計也賺了不少吧?」

「我之後就不會了!」尚有點惱羞,瞪了他一眼,,「我每天晚上都有禱告的!」

「是是是,當了神父就必須要正直嘛。」他說,「如果錢不夠,不是還有我嗎?」

尚突然把眼睛瞪的大大的,墨色的眼直直地看著他,沒說話。

「但可不是無償的唷。」他補上這句,尚的臉ㄧ秒垮了下來。

「還有利息呀?」尚苦著臉問。

「嗯!」他點點頭,頓了幾秒,「你當上牧師後,每天都要給我喝一碗熱湯!」

「就這樣?」尚失笑。

「嗯,就這樣。」

「不枉費我這麼喜歡你。」

尚帶著燦爛的笑容,用力的摟了摟他的肩膀。

大約半年後,尚離開了莊園,進到小鎮的神學院裡進修。而他也想好了自己的『之後』——他,想成為一名馴馬師。

尚進了神學院後,大約兩週就會來見他一次,這樣間隔時間一段又一段的見面,他能夠感受到尚明顯的變化,不論是抽高的身材,還是越來越俊秀的相貌。

「你之後成了馴馬師,我當上牧師,去大一點的教堂服侍,你就在馬廄工作!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就像小時候那樣。」尚聽了他的夢想後,給予了極大的肯定。

他忍不住笑了,「呵,我剛剛也是這麼想的。」

尚整整衣服,隨著學習的知識越來越多,他越能感受到尚變得越發成熟。

這樣很好。

他有一種莫名的驕傲感。

「你,現在還去教堂嗎?」尚問。

「有時間的話。」他說,「說實在的,我不怎麼信神。」

「我想也是,你只信吃的。」尚笑了,沒多說什麼,他一向很尊重自己,「但你不想要有名字嗎?」

「還好,我沒想那麼多。」他說,「你知道我不在意這個。」

「那我當上牧師後,幫你取個名字吧?」

尚一臉『這真是個好主意』的模樣。

「你現在也可以幫我取啊。」他眨眨眼說。

基本上只要是他們一起做的事情,他都很喜歡。

「我這不是要有一個目標嗎?」尚咋舌,單手捧住他的臉,指腹掃過他長長的睫毛,「我一定要替你取一個很棒的名字。」

他閉上眼,順從著尚的動作,癢癢的,但很舒服。

「那好,我等你。」

時間一天天的過,除了馴馬之外,有時他也會到處跑,尚回來找他時會教他認字。而且與尚相處久了,他也漸漸會和陌生人交流。有了馬匹,他能夠到更遠的地方,和村婦聊天都挺好玩的,她們雖然忙著農耕和畜牧,但懂得很多治病的藥草或偏方,他也會跟著農婦們學些知識。

又是好幾年過去,他成了一名馴馬師,但尚還在進修,而他並不介意,不僅如此,他還住進了尚所在的小鎮。

「我現在是見習了。」尚坐在木樁上,兩手支著下巴突然開口道。

他梳理著馬匹的毛髮,漫不經心的回應了一聲。

他能感受到尚緊盯著他不放的視線。

有點緊張,手好像沒辦法聽從他腦袋的指揮了。

「你一點誠意都沒有!」尚不太高興的說。

「我很熱!」他深吸一口氣,回頭白了尚一眼。

他的頭髮已經留的很長了,紅色的捲髮披散在身後,雖然他也很喜歡自己的頭髮,但是挨不住炎熱的天氣和麻麻癢癢的觸感。

尚深深嘆了口氣,解開自己馬尾上的細繩,走到他身後整理起他的一頭亂髮。

「我想剪了⋯⋯爽快的唰一下剪掉!」他抱怨著,手還做了個斬斷的動作。

「別!」尚的手一緊,他被扯的哀了聲,「我幫你綁就是了,別打你頭髮主意。」

他嘿嘿兩聲,享受著尚的服務,「你又不能天天來替我整理⋯⋯馬尾還綁的這麼糟。」

「誰說的?」尚拉過他抓著韁繩的手,「我就偏要天天來。」

他一摸⋯⋯是紮的緊緊的辮子。

「還會新招了?」他一驚,「那你怎麼不自己綁?」

「你綁起來才好看,很適合。」尚笑彎了眼,手不太規矩的扯了扯紅色的辮子。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挑眉。

兩人對視了幾秒,同時笑成了傻子。

「對了,最近注意下身體。」

止住笑後,尚突然說道。

「怎麼了嗎?」他偏過頭問。

「隔壁村死了不少人了⋯⋯一開始只是發熱,但之後身上長了奇怪的黑斑⋯⋯牧師們替他們禱告完後還是死了。」尚皺著眉,表情有些難受。

他安慰的搓了搓尚的背,「發熱⋯⋯應該要用⋯⋯」他叨念了一大堆藥草的名字,「我也不確定能不能用,但是總比禱告等神下凡還快點。」

「嗯。」尚掐了掐他的臉,「這種大不敬的話只能讓我聽見,懂了嗎?」

他哼了一聲。

幾個月後,他才意識到事情沒有他所想的簡單。

一個人病了,一家人就病了。一家人病了,一條街都可能可能感染。這傳染病來勢洶洶,不出一週就死了快十個人,而且這還只是他知道的部分,一時間人人自危,每個人都害怕染上疾病,就擔心自己是死神下個目標。

不久後,禱告會的牧師開始宣導一句話。

『魔鬼步入我們的生活,玷污了天主神聖的子民,我們要找出魔鬼的使徒,淨化他!』

他嗤之以鼻,但仍跟著其他人一樣,閉著眼禱告。

和其他鎮民一同走出教堂時,不知道為什麼有種不安的感覺⋯⋯

他強行壓下這奇怪的感受,和同行的人告別後回到了住所。

夜半,咚咚咚的敲門聲傳來,他拿著蠟燭疑惑的拉開門,門外是蔬果攤的攤主大叔。

「求求你,救救他。」

大叔的懷裡抱著的是自家的小兒子,那孩子渾身是汗、面色潮紅,就連呼吸都有氣無力的。

「快進來。」他愣了下,低聲的說,然後側過身讓對方進屋。

「你懂得藥草吧?求求你了,幫幫我兒子⋯⋯」大叔緊緊的抱這奄奄一息的孩子,淚流滿面。

「⋯⋯我懂得不多,可能也治標不治本。」他皺起眉低喃道。

大叔哭的更難過了。

他一咬牙,「你說說他除了高熱外還有什麼症狀?」

「咳嗽和暈眩⋯⋯」大叔說。

他想了想,從家裡的幾株綠植摘下幾片葉子,直接揉碎,就著水讓孩子嚥下去。

「我最多只能做到這了⋯⋯」他說。

「夠了、夠了⋯⋯」大叔不停的抹淚,「教會根本不讓我們進去⋯⋯我們那條街有好幾個人都被帶走了⋯⋯」

「我也不了解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不過⋯⋯」他翻出一條毛毯,「別讓人發現了。」

「⋯⋯謝謝、謝謝啊。」大叔面色突然有點古怪,用毛毯包住孩子,趕緊離開了他的屋子。

他站在門邊看著大叔消失在夜幕中,心臟跳得很快,感覺沒有固定的頻率,反倒讓人焦慮起來。

一股寒意順著腳跟爬上背脊,他打了個寒顫,趕緊關上門,躺上床逼迫自己沈睡。

隔天一早,尚帶著牛奶和麵包來找他,他順勢趁著吃早飯的時間把昨夜的事情說了。

尚表情不太好。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讓我小心點。」他無奈的笑笑,「但能幫一個是一個啊。」

「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就好。」尚的表情還是很難看,墨色的眼裡滿是擔憂,「⋯⋯我怕會出事。」

「你每天在疫區跑來跑去,我才擔心你。」他嘆了口氣。

「算了,不說這個了!」尚一口乾了剩下的牛奶,「跟你說件事。」

「說啊,我們聊天還需要什麼鋪陳啊?」

尚哼了聲,雲淡風清的剝了一小塊麵包,「我下個月,要成為牧師了。」

「噗——咳咳咳咳!」

「髒死了!」尚笑的差點噎到,「我才不要這麼噁心的祝賀!」

他猶自拍著胸口,艱難的開口,「你、你再說一次!」

「我說。」尚清清嗓子,「下個月,有一群見習要晉升為牧師了,我好巧不巧呢~也是其中一個——而且⋯⋯啊!」

「太好了!你終於當上了!」

未完的話語被他的擁抱給打斷了,他緊緊摟著尚的脖子,真心實意的感到驕傲。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嗯,終於。」尚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溫柔,修長的手指親暱的捲起他耳邊的鬢髮,放到唇邊,「等我,給你取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

「我很期待。」

他靠上對方的頸間。

名字叫什麼他其實不在乎,重點在於必須是你給予的。

隨著實現夢想的時刻將近,尚也越來越忙碌,沒辦法像之前一樣一大早來替他綁頭髮了。雖然有點孤單,但實際上他手邊的事情也更多了。

明明他只是個馴馬師,但因為蔬果大叔的兒子身體好了起來,讓他突然成了病患的救命稻草。對此他有點無奈,畢竟他不是萬能的啊,有些人恢復了,也有人沒撐過去。現在面對死亡,他既是淡然又是畏懼⋯⋯他在這短短的一個月習慣了人們把性命交付在他的手中,讓他決定生死⋯⋯不過他還是很害怕見到上週還一起去教堂的人們,在他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

時間還前進。

近期走在街上總會感覺到有人對他竊竊私語、指手畫腳的,每當他回過頭,那些人又一臉沒事的樣子⋯⋯可他能看到他們臉上的⋯⋯害怕?鎮上的氣氛真的很奇怪,可是怪異的點他又說不上來⋯⋯估計是和他無關的吧?不然街上八卦的大嬸一定會和他說的。

他是這麼想的。

只可惜,他想的太少了。

「你會來觀禮吧?」

前一天晚上,尚來到他的屋子裡。

「你會的吧?」尚有點緊張的問。

他給尚倒了杯水,坐到對桌,嫣然一笑,「當然。」

「那好,一結束我就把名字告訴你。」尚趴上桌子,一手握著杯子,一手一下又一下的輕點著他的指尖。

「如果太難聽,我就揍你。」他也趴到桌子上,與尚平視。

「不會的。我替你想的字可美了⋯⋯何況你也捨不得揍我。」尚稍微站了起來,輕吻了下他的額頭,「晚安。」

他頓住了,沒有給尚任何回應,尚輕笑著刮了下他的臉頰,離開了屋子。

直到門喀噠一聲關上,他才將臉頰貼上木桌⋯⋯他能感覺到他臉上的溫度不斷攀升,桌子的溫度漸漸被同化。

啊⋯⋯

叩叩。後門又被敲響,他反射性的站起身。

這是他最近的立即反應,畢竟傳染病還在繼續,在能力所及之處,能救一個是一個。

但打開門後,他愣住了。

外頭滿滿的都是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一樣的是,他們臉上都帶著冷漠和憤怒。明明人很多,但是卻出奇的安靜。

他正想開口說話,為首的人搶先了一步。

「帶走。」

兩個身材壯碩的男人上前抓住他的手臂,頭一疼,他連掙扎都來不及就陷入一片黑暗。

再醒來時,他已經被綁在柱子上,無法動彈了。

⋯⋯這裡是鎮外的空地?

他時常在外頭騎馬,所以一眼就認出來了,但他為什麼在這?為什麼會被綁起來?

啊、好熱⋯⋯

勉強抬頭,烈日當空,已經是中午了?那他是不是錯過尚成為牧師的那一刻了?

他茫然的看著圍繞著他的人們,他們臉上有恐懼、悲傷、憤怒,還有⋯⋯興奮?

一名牧師見他醒了,拿出經典走到人前,高聲喊道。

「親愛的主,我今日要來到祢的面前。你用智慧引導我們面對惡魔降下的災禍,指點迷津;祢用睿智的眼,指引我們找出潛藏在人群中的撒旦使徒⋯⋯主啊!請賜予我們無上的力量!讓祢溫暖的光輝照耀我們!請把祢的智慧交付於我!不讓我被迷惑!公義的審判魔鬼!為尊榮祢的聖名!阿門!」

群眾們紛紛歡呼起來。

「你們⋯⋯要做什麼?」他因為勒的緊緊的粗麻繩而喘不上氣,「什麼審判?我做錯了什麼?」

「你用巫術帶來了疾病!」牧師嚴厲的喝道,手揮向身後,「這些都是被你迫害的人們!撒旦的使徒!你認不認罪!」

「我不認!」他憤怒的罵回去,「我什麼都沒做!」

「你害死了我的兒子!」一個大嬸尖銳的大喊。

「我沒有!是妳帶他來給我治病的!」他委屈的吼了回去。

「如果你不會巫術怎麼會有解藥?!」

「他有時候不會去教堂禱告!一定是怕上帝發現他的不忠!」

「好可怕!都是因為他才會死這麼多人!」

「胡說!」他吼的嗓子都啞了,「說謊是會下地獄的!」

啪!

牧師一鞭子抽到他的身上。

「惡魔!我不會讓你輕易降下詛咒的!」

他吃痛的悶哼,一道道鞭子抽在他的身上,前方的人們不停的謾罵著,有些過於激動的人還直接拿了石頭砸在他的身上。

「唔!」

劇痛自頭頂炸開,腦門留下的血染紅了他的視線,他感覺自己身上沒有不痛的地方⋯⋯只要他一昏過去就會有人往他身上扔沙,接著他就會被刺痛喚醒。

過了一天、一週,還是一個月?

酷刑還沒結束。

時間的流逝無從判斷,這群人也不肯給他個痛快。就算讓他喝水也只是為了讓他奄奄一息的活著,完全無法解渴,喉嚨像是有無數根刺噎著,很痛苦,無法解脫。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就因為他幫忙救治病人?這是什麼道理?

罵聲和指責在他清醒的時候從未停歇,而他也死倔著不肯接受『撒旦使徒』、『散佈巫術』的罪名。

「尚牧師和他是朋友,讓牧師來讓惡魔認罪吧。」

恍惚間,他聽見有人提出這個建議。

什麼?不行!

他想出聲阻撓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模糊的人影離去,身體因為用力過度而再次失去意識。

他居然還沒死⋯⋯為什麼他還活著?

再次醒來時,身邊又都是人,他對於謾罵已經麻木,但今天好像不太一樣。

只見一個身影被重重的推向他、撞上了柱子,他能感覺到柱身猛然到晃了下,一道尖細的女聲在他耳邊炸開。

又是無端的指責。

「你到底用什麼巫術蠱惑了尚牧師!為什麼他一直包庇你?!」

「牧師不可能是魔鬼的同夥的⋯⋯迷惑!對!一定是被他的長相迷惑心智了!」

有人放聲大哭。

「快點放過我們吧!我們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做了什麼?尚?關他什麼事!?

他瞪大眼,視線由模糊變得清晰,他這才看清,倒在腳邊、滿是傷痕的友人。

尚的黑髮散亂著,嘴角帶著血絲,俊秀的臉雖然沒有任何傷痕卻是蒼白的,眉頭緊緊皺著。此刻姿勢扭曲的倒在稻草堆上,一動也不動。

「⋯⋯尚?」

他用盡全身力氣也只擠出這虛弱的兩個字,但地上的人沒有理他。

不是⋯⋯沒錯、不可能,沒有理他就不會是⋯⋯

「惡魔!坦承你是怎麼用巫術控制神聖的牧師的!你的謊言讓憤怒的主降下責罰!他有心拯救尚牧師的靈魂,但他已經污濁不堪!撒旦污染了尚牧師!帶走了祂純潔無瑕的子民!」

牧師在他面前聲淚俱下的怒罵著,而他只聽懂了一件事。

尚死了。

「啊⋯⋯」

他不自覺的張開嘴,原來他的聲音已經變得這麼粗礪、這麼難聽了?臉上、好像有什麼東西滑過。

「他流淚了!惡魔在利用我們的善博取同情!不要被欺騙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瘋狂的大叫著,他都不知道原來他的身體還有這份力氣。

不過這都不重要了。

他覺得自己要被撕裂,被鞭子抽打都沒有這麼難受。

「我詛咒你們!我詛咒這疾病深埋在這片土地!你們一個都別想逃過!神救不了你們!你們這群畜牲!我詛咒你們!!!」

他將能想到最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

人們的表情慌張起來,他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是發狂的嘶吼怒罵,也不知道他們最後做了什麼決議,他不停的咒罵著,直到空氣變得灼熱。

下面的稻草燒起來了,有人把東西丟到他身上⋯⋯是火把!

火焰爬上他的身驅,呼吸都被炙熱的炭屑充滿,無法呼吸,四肢不斷的蜷曲抽動,除了熱和疼痛外無法做任何思考。

他好恨,恨這些無端的誣陷,恨他無力逃脫,恨他們沒有一絲憐憫。

他恨透了這個世界。

⋯⋯

⋯⋯⋯⋯

在剛恢復知覺時,他還不太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直到思緒稍微回籠,他才想起死前的事。

死。

他從來沒想到這會用在自己身上,而且是活活被燒死,因為莫須有的罪名,他失去了所有。死亡是他不會懷疑的事實,那深入骨髓的痛苦,估計永遠無法遺忘。

他恍惚了一會兒後緩緩的站起身⋯⋯是的,起身。

他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有了身體。

⋯⋯他現在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茫然的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一座大城市——有繁榮的街道、華麗的服裝,以及歡聲笑語的人們。

儘管這地方有了極大的變化,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殺了他的城鎮。

有種力量彷彿要衝破他的身體,是什麼⋯⋯

他沒有要壓抑的意思。

「好髒、低級的奴隸。」

「是啊,真是噁心。」

有兩個衣著華貴的女人手持著扇子經過他身邊,他才注意到自己現在身上只掛著黑漆漆的破布,又髒、又臭。

這模樣他自己也挺嫌棄的。

他站在街道中央,不斷的被用怪異的目光洗禮,過了一會兒才想好下一步。他鑽進小巷,見了曬在外頭的衣服就隨手一抓,然後再偷偷摸摸的離開城市,憑藉著生前的印象找到河流後,整個人浸泡了進去。

⋯⋯好冷!

他抖了下,慢慢的脫去身上焦黑的破布⋯⋯這是他才重新看見自己的身體。

毫無傷痕。

白皙的皮膚上床了黑灰以外沒有留下任何傷疤,他反覆的翻轉手掌,搓掉身上的污垢,經過檢查後,他發現他居然沒有一點不適。

雖然這很神奇,但這於他來說並不是奇蹟⋯⋯被留下的的人沒有一點好處,而且⋯⋯

尚不在了。

他恍惚的想著,腦子還不時的抽痛。將自己打理乾淨後,他拎起放在一邊的衣物。

是條樸素的裙子。

夜風吹過,他趕緊把衣服穿上,紮緊束腰後拉出貼在後背的長髮。

濕答答的煩死了。

他煩躁的想著,正要動手隨便束起來時,停下動作,僵硬了幾秒,最後僅僅是擰乾頭髮上的水,隨意的任由他們披散在身後,沾濕了衣服。

漫無目的的晃了幾天,他發現⋯⋯身體不但不會累,而且還不會餓。完全不需要睡眠和進食,導致他一整天都不知道該做什麼。有時候,他會繞回他醒來的地方,那裡除了青草外什麼都沒有留下,很乾淨,除了他以外什麼都沒有。

明明都是在這裡被燒掉的。

他死後時間過了多久?為什麼他會活下來?

這些他都未曾探尋過,精神上十分疲倦⋯⋯他不是沒想過報仇,只不過城市變化這麼大,估計都過了十年百年了吧?那些人多半也死了⋯⋯父債子償?這事他還真沒想過。

「啊!」

他回過神,看向聲音傳出的方向,是森林裡,而且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決定走向聲源。

灌木叢旁,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對著一個更小的男孩哭泣著,男孩被捕獸夾夾住了,女孩努力的想掰開捕獸夾,卻沒有任何用處,只是讓捕獸夾不斷地重複擠壓傷口⋯⋯男孩都痛暈過去了。

他嘆了口氣,上前拉住女孩的手,「別弄了。」

女孩愣愣的看著他研究了下捕獸夾,用不了幾分鐘,他只是簡單的拔出一根插銷,捕獸夾立刻就彈開了。接著他扯下自己一段的裙擺,把男孩的血給止住了。

直到他把男孩抱起來女孩才回過神,她擦乾眼淚,哽咽的說。

「謝謝姊姊!」

「不客氣。」他扯了下嘴角。

以前他有照顧過受傷的馬匹,現在也算派上用場了,「我送妳回去吧?」

「謝謝!謝謝妳!」女孩用力抹了抹臉,領著他走到一間破爛的小屋。

他將昏迷的男孩放上腐朽的木床上,回頭看向女孩。

「我該走了。」他說。

「我、我還沒謝謝你⋯⋯」女孩緊張的用手揪著裙擺。

「不⋯⋯」他無力的笑了笑,現在他十分疲憊,精神上的。

不想和人說話,好煩。

「不、不可以!」女孩攔住他,咬咬唇,「外面有壞人,很危險!」

說著眼淚又要落下。

「壞人?」他挑眉。

那又如何,他連死亡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好害怕的?

他連最重要的人都失去了。

「他們、他們想殺媽媽⋯⋯」女孩不停的抹去眼淚,語無倫次的說,「因為街上很多人都生病了,媽媽沒有,可是媽媽現在也生病了、他們還是想抓走媽媽⋯⋯」

他皺眉,嘆了口氣,伸手拭去女孩的淚水,「帶我去看你媽媽。」

「可是,媽媽、媽媽不讓我進去⋯⋯會被傳染⋯⋯」

「我不會有事。」他揉亂女孩的頭髮,「顧好你弟弟。」

女孩猶豫了一下,指了指另一扇緊閉的門,他這才注意到有很輕微的咳嗽聲從裏頭

傳出來。

他打開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他面不改色地關上門,走到床邊⋯⋯床上有個面色憔悴的婦人,只見她吃力地開口。

「洛琳⋯⋯說多少次了別進來⋯⋯咳、會傳染的⋯⋯」

「不好意思,我不是妳女兒。」他淡淡的說,「我只是來看看你的病情。」

「是⋯⋯醫生嗎?」她吃力的睜開眼。

「不是,我是馴馬師。」他掀開被褥,看了下婦人的軀幹,「⋯⋯」

「⋯⋯我還有救嗎?」婦人氣若游絲的問。

婦人的身體多處都長出了黑斑,這樣的病人,他、已經沒辦法了⋯⋯

婦人似乎是從他的沉默讀出了什麼,嘆了口氣。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外頭就傳來一陣尖叫聲。門碰的一聲被撞開,一群人衝進來把他和婦人捉住了。

接下來的事情彷彿重演一般,不知為何,他連掙扎都沒有,就這樣和這一家人一起被綁上柱子。

看著眼前的人群,過去的影像重疊了上來。

「主啊!我們抓住了四處逃竄的女巫!她的逃跑是變相的認罪!利用巫術蒙蔽了祢的眼!四處散播災厄!」一名牧師在他面前吶喊著,民眾們則激憤的助勢。

「那個紅髮的女人是誰?」有人問。

「不重要!她和女巫在一起一定是魔女的聚會!她們在討論如何用美貌來迷惑我們!」

「真是惡毒的女人!」

又來了⋯⋯

他冷冷的看著民眾。

如此噁心的審判現在居然還存在著?

火焰自腳下燃起,女孩男孩尖叫著,婦人無聲的哭泣⋯⋯他感受到腳下的灼熱。

這群人,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們的嘴臉是如此的醜惡。

構陷無辜的人,滿足自己的私慾,以別人的痛苦為樂。

他聽見自己說出一句話。

「你們,才是最該死的。」

火焰被一股熱浪捲起,沒有觸碰到他。身上的粗麻繩不知何時斷裂了,他踏上地面,火焰環繞在他的身邊。

叫罵聲停下了,所有人又驚訝又害怕的看著他。

「惡、惡魔!」

牧師拿出十字架對著他,他則露出了一抹輕鬆的微笑。

一揮手,火如他所想的撲到牧師身上。

「去死吧。」

他溫柔的說。

牧師瞬間成了一個火人,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毫無目的的亂跑,最後倒在地上。

火停了,剩下一具焦黑萎縮的屍體。

「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哪個人的驚叫換回眾人的心神,他們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已經來不及了。

他瘋狂的笑著,橘紅的艷色環繞在他的身周,耳邊充斥著哭泣和尖叫,但他卻感受到了無比的快意。

哈哈哈哈哈⋯⋯

等他力竭的跪下,他才找回一絲理智。

眼見之處,不論建築、藝術品,還是⋯⋯人類,都焦黑成一片,原本湛藍的天空也變得灰濛濛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開懷的笑著。

好棒,這些人都死了,噁心的人都沒了。

地上扭曲痛苦的焦屍,如此醜陋,就和他們生前一樣。

「惡、惡魔⋯⋯」

顫抖微弱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他回過頭,發現那一家人還活著,不過,只有女孩仍然保持著清醒。

他看著女孩,一步一步的接近⋯⋯

「惡魔!怪物!不要靠近我!」

女孩抖得更厲害了,又哭又叫的,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感覺快要昏厥過去。

他停下腳步,與女孩四目相對,操縱著火焰,燒斷了婦人和男孩身上的繩子,看著他們重重地摔上黑漆漆的地板。他溫柔地解開女孩身上的粗麻繩,慢慢地抱下嚇傻的她。

「惡、惡魔⋯⋯」女孩恍惚的不斷重複著這個字眼。

「噓。」

他伸出食指按住女孩的唇,勾起美麗的微笑。

「這名字,配不上我。」

除了那人取的,沒有任何稱呼配得上他。

但他得不到了。

永遠。

(完)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