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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路漫漫——訪問水錦歌劇團團長周水錦

        「妹妹,我們一月的戲路剩二十號在高雄茄定碧蓮寺那場,妳們開車來要注意安全喔!」用社群軟體與受訪者約定採訪時日與地點時,收到了這樣的回覆訊息。那時不懂「戲路」為何意,亦不知冬季已過的時節為何仍以一月稱之,只匆匆地回了有禮的「好」,便將採訪時地訂了下來,要到事後查找之後才明白歌仔戲界的「戲路」一詞的意義。

        「戲路」一詞,若用於影視圈,是指一位演員能夠詮釋的角色類型之廣度,而在民間演廟口戲的歌仔戲班當中,「戲路」指的則是以農曆日期排成的演出行程表,哪個日子在哪間廟前演出,歌仔戲班的每一個落腳點彼此串聯,形成一條外出做戲的漫漫長路。

        三月初春,農曆時節未過一月,南島的陽光已是熾熱。乘車從台南沿著台十七線一路前行,抵達高雄茄定,近三十分鐘的路程於我而言亦是一段「戲路」——看戲採訪的路途。抵達採訪地點,恰逢戲班正在演「日戲」(註1)的時段,入眼便見野台歌仔戲臺臨河搭建,午後陽光灑落於戲臺鏡框,襯得鏡框顏色飽和鮮明。戲台旁停著一輛供演員梳化的大卡車,卡車車身白底紅字,上頭寫著水錦歌劇團幾個大字。演員們著彩衣戲服,拿著麥克風唱劇團的自編戲,戲班對面隔著一條馬路是觀眾席,附近居民提著塑膠椅坐在台下看戲,演出途中不時有摩托車呼嘯而過。我暗暗心想,眼中所見似是一個變形扭曲的環境劇場,不為個人藝術理念展現,而是迫於現實環境的因應之道。

        「日戲」演罷,後臺忙碌依舊,團長左閃右避地走出後臺。團長周水錦是一位打扮中性的中年婦女,髮型特殊,自兩鬢往上理平,唯頭頂留髮,頭髮染成藍色的,如此打扮令人印象深刻。她熱情地領著採訪團隊到舞台上,趁著「夜戲」開演前的時段,就著飄動的布景和往來的車流雜聲以台語受訪。

        周水錦團長名為周紓緯,水錦為藝名,自幼生長於歌仔戲班,據她所言,她在母親的肚子裡時就在舞台上了。成年後在台北將原劇團「嘉義光賽樂公演歌劇團」改名為「為善歌仔戲團」,而後到台南發展,自行成立了「水錦歌劇團」在南部大小廟宇演廟口戲,偶爾也到台北大稻埕戲苑進行公演。曾以新編歌仔戲曲《龍王傳奇》獲獎無數。但即便是曾得過獎的演藝團隊,在現今這個社會時代,水錦歌劇團的生存亦面對不小壓力,統整訪問資料,目前水錦歌劇團所面臨的困境有下述三樣。

        第一個是大多傳統演藝產業如今都會面對的問題,即是現代多元娛樂媒體發達,觀看歌仔戲等傳統戲曲的人口銳減,不復當年盛況空前的榮景。「我一直看到歌仔戲的沒落,我就很心疼,因為我們是世家,從我阿公阿嬤那一代就開始演歌仔戲,所以歌仔戲對我來說,是一種革命啦!我希望它繼續下去。只要說到歌仔戲我可以說三天三夜。」周水錦團長這麼說道。被問及現在水錦歌仔戲的演出策略,她亦有一套自己吸引觀眾的方法,即是針對觀看族群改變「日戲」與「夜戲」演出內容。「中午的時候就是歐里桑在看,像他們喜歡的就是傳統戲,越古冊越歷史的啊,他們在台下就聊得很開心,這是他們童年的一些樂趣嘛!」她一面比劃,一面分析,「一到晚上,一些婆婆媽媽就有空了,婆婆媽媽出來看,你給她演一些比較老一輩的古冊戲,她們會覺得很無趣,再加上現在時代電視都是八點檔,都要灑狗血啊!所以她們現在看歌仔戲會覺得比較沒有味道,所以歌仔戲就跟著時代在走。妳看現在的歌仔戲會穿插一些流行歌曲,就是為了要拉近觀眾她們的平常生活習慣,讓她們感覺說『欸這首歌我有聽過欸!』就不是只有在跟著舊的歌仔戲調在走。」除非是廟方要求的,要「扮仙」做給神明看的戲,才會以古冊戲為主,不然都會依演出地點來即興演出,與觀眾互動,或是將地方特色融入到戲劇裡,拉近與當地民眾的距離,周水錦老師如此補充說明。

        二是政府對藝文團體的補助政策及方法不利演民間廟口戲的演藝團隊。根據文化部演藝團隊分級獎助計畫來看,此計畫將表演藝術分為四大組:音樂組、舞蹈組、傳統戲曲組及現代戲劇組,每一個組別又再各自分為卓越級、發展級與育成級,若細看獲補助的表演團隊,便可發現他們多有在大型正規劇場演出的經驗,雖然部分傳統戲曲團體是兼顧劇場與廟口戲的,但從獲補助名單來看,便可知道政府當今的政策是力求傳統戲曲的「精緻化」、「國際化」,民間廟口戲團體是不在補助範圍中的。再者則是審查的標準與方式,無論是中央的「演藝團隊分級獎助計畫」還是地方的「優質團隊扶植企劃」,均會要求團體送審企畫書,而一份文情並茂、具預期效益的企劃書,往往是民間廟口戲團隊的罩門。周水錦團長說起了過往的經驗:「有一次我們去申請,我那天帶了二十幾個人去,就為了驗那十五分鐘的戲。在外面遇到同行的,他叫我不用那麼努力,沒有用。我就說,這是一個規矩啊,人家就叫我們來演給他們看,我們就要認真演給他們看啊!我是整班都帶去,演員、文武場整個都帶去,演得很熱鬧喔!結果演完,評審他們跟我說,他們不採用我,因為我的企劃不對。」周水錦團長把話說得憤慨,眼神卻是無奈。在廟口戲班中,有不識字的老演員、有學歷不高放棄升學的年輕演員,且在戲班生活中,人們的日常用語多是用台語溝通,但要呈給政府官員看的企畫書卻要用中文寫。企劃書審查往往淪為作文大賽,而在廟口演戲的這群人經常成為作文比賽的落選者,亦有人為此再也不申請政府提供的補助。

        「要企劃那我就拜託別人寫一下,這樣我就不用叫人去演了啊!十幾年前託人寫企劃還要抽成三萬塊,那不是小錢餒!對我們來講真的是個負擔啦!」周水錦團長聳了聳肩,兩手一攤,「所以說,就很多這種委屈啦……政府都說有做、有做,他也確實有做,不過就做一半啦!我是沒有甚麼感覺。做野台戲的人的心聲,就是沒辦法。」她無奈的話語散在夜風之中,字句斷斷續續落在一旁車輛輪胎壓軌的痕跡之下,成為扁平灰白的印記。

        最後的困境是現今年輕野台歌仔戲演員的培育。綜合上述的兩樣原因,許多畢業自戲曲學院的學子們多以進入知名歌仔戲團,演出相對穩定的劇場歌仔戲為目標,較少人以出演野台歌仔戲為志願。除此之外,野台廟口戲是「做活戲」,是一種類似即興演出的表演模式,考驗演員的臨場反應和對環境的適應力,這些「做活戲」的技巧是很難在學院中被教導的,唯有經過長期的實戰經驗才得以培育而成。

        再者,現今戲曲學校的歌仔戲教法多偏向大陸歌仔戲的演法,甚至學院派出身的人會認為自己較接近歌仔戲的正統,對此,周水錦團長無法認同,至於無法認同的理由,她是這麼覺得的:「因為很簡單啊!大家都知道,歌仔戲是我們台灣土生土長的,土味的歌仔戲,就是屬於我們台灣這一塊人民的,其他國家的歌仔戲都不像台灣做得這麼有聲有色,為甚麼我們要去模仿別人?反倒是他們應該要來模仿我們才對啊!」

        周水錦團長認為那些被稱為「精緻」的大陸歌仔戲是一種冷淡,因為有時太過強調身段的精準,便會忽略了自然流露的情感,僅僅是把戲演出來是沒有溫度的。她覺得身段有時候在感情上不一定要很刻意去表達,有時候很自然的互動也會帶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我們的歌仔戲可愛就在於它的土味,它就是代表我們台灣,為甚麼我們反而把台灣的東西毀掉?我不了解,我不知道他們這些人在想甚麼?我真的不懂。」,周水錦團長搖了搖頭。對於鄉土的眷戀與驕傲隱藏在她的話語當中,成為她數十年來持續走在曲折戲路上的動力。

        入夜時分,已到了出演「夜戲」的時間,採訪也到此告一個段落。演員換上繡著亮片的舞台服登場,附近的婆婆媽媽拎著板凳,或直接坐在機車坐墊上看戲,舞台燈大亮,旋轉著不同顏色的彩燈,明明暗暗地照著演員們的臉容,台語老歌自音響中放出,演員拿著麥克風唱起許久以前的老歌。我和我的攝影搭檔踩著夜色與歌曲歸家。

        車輛行駛在筆直空蕩的台十七線上,道路兩旁的路燈照亮歸途,我想起水錦歌劇團的戲路,不知道這些燈是否亦點亮了他們廟口野台戲發展的漫漫長路。戲路漫漫,竟似長夜。

(註1)日戲大約是下午兩點到五點,內容較偏古冊戲(傳統戲);夜戲則是七點半到十點,演出內容會有點像八點檔,摻雜較多流行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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