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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豬

      從小到大,很少人叫他名字,大家都叫他「小豬」。

      他在醫院工作,外包清潔人員。有天中午,他打開排骨便當的時候,聽見主管叫他:「小豬啊!」

      他帶著便當吃力地走過去。主管告訴他要出頭天了,公司要派他遞補一個公家職缺。

      公司的大姊們都說「公家」很好,雖然他不知道好在哪裡,還是聽話寫了離職單,用結餘的薪水請大姊們吃一頓飽,隔天就往新單位報到。

      他第一天去新公司上班,心情非常緊張。好在新部門兩個老大哥看起來不像壞人,只是會拍著他的肚皮大笑:「何朱小弟,你不能叫『小豬』啦,要叫大D了!」

      「我叫朱何。」

      「哎喲,反正都是豬!」

      他新公司兩個大哥,一個姓王、一個姓廖,是認識很久的工作搭檔。王大哥跛腳,廖大哥左手萎縮,他們告訴朱何,他們進公家單位之前,是業界赫赫有名的「手足雙殘」。年輕時靠著這身殘疾,交過的孝女可是一個接一個。

      王大哥笑說:「小豬啊,幹我們這一行,只要努力就行了!你運氣很好,之前有個破壞我們業界行情的大帥哥已經去唸大學,別人對我們不會有任何期待,你長得又肥又醜,正是我們要的人手!」

      朱何聽不太明白,王大哥說的「這一行」是哪一行。只是當他聽見「大學」,忍不住發怔。他只有國中畢業,他也想要唸大學。

      廖大哥抱著肚子大笑:「王哥,人醜就醜了,你還說出來,人家自尊心會受傷捏!」

      「拍謝拍謝,我這世人還沒見過長得這麼像豬頭的人,忍不住想要鼓勵他一下。」

      「我沒關係。」朱何微聲回應。

      王大哥笑完,沒有忘記主管的責任,向朱何介紹新工作。

      政府有鑑於節節攀升的自殺率,在各大都會區特別成立專案小組,只要一通電話「七四七四」,環保局第零隊──也就是他們這個新成立的單位,就會第一時間趕去收屍,全力維護美麗的市容,提升國際競爭力。

      朱何聽得有些茫然。自殺?收屍?他不是來打掃的嗎?

      廖大哥揮著變形的左手:「小豬啊,雖然在這裡撿屍比外面葬儀社還俗價,但總是公家機關,只要你好好做,說不定來年就能轉正職!」

      朱何為難地說:「我撿過死貓死狗,沒撿過死人……」

      王大哥斜著眼鄙夷道:「啊你不是在醫院做過?血和肉也看過不少吧?跟那個差不多,很快就會習慣了!」

      應證王大哥的烏鴉嘴,他們單位成立第一天就開紅,有個酒家小姐從十七樓墜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摔成一灘爛肉,把原本應該擺在頭前的漂亮五官都摔歪到後腦去了。

      朱何來到現場,怔怔看著血肉模糊的屍體,無法做出反應,到底要逃還是要吐?

      「小豬啊!」

      「啊?」朱何轉過頭去,兩位大哥插著口袋和圍觀的人,全都在看他。

      「不要偷懶,去拿屍袋,把『那個』裝一裝。」

      朱何喉嚨嘎嘎兩聲,最後還是沒能逃走,認命地從公務車的後車廂拿出黑袋子,拖著笨重的身子,去清理這片「髒亂」。

      新單位不像以前在醫院工作,王大哥說不能用夾子,也沒有給他手套,他只能徒手把「小姐」裝進袋子裡。

      廖大哥大喊:「看仔細,你腳邊還有一顆眼睛!」

      朱何很害怕,不敢低頭去看,閉著眼在腳邊摸索。當他碰到眼球,濕黏的觸感一瞬間沖上腦門,他再也忍不住,直接吐了出來。

      廖大哥隔空喊話:「小豬喔,人都有第一次,以後就會習慣了!」

      朱何慘白著臉,仔細清理完現場的血跡,以為把袋子交給像黑道的禮儀社就可以休息吃便當;王大哥的手機卻又響了起來。

      王大哥接起電話:「第零隊王英俊……啥伙?臥軌!」

      廖大哥忍不住驚嘆:「第一天就撿鮪魚,會不會太豐盛了?」

      兩人異口同聲喊住朱何:「小豬啊!」

      「啊?」

      「來,大哥哥帶你去吃握壽司,新鮮的鮪魚肉喔!」王大哥笑著對朱何招招手。

      「我喜歡吃排骨飯。」說到吃的,朱何稍微提起精神,殊不知前方等著他的是地獄。

      清理鐵軌相當耗費時間,王大哥和廖大哥忙著在草坡上打電話簽牌,讓朱何一個人用塑膠湯匙挖乾淨黏在軌道上的肉渣。

      朱何怕嘔吐物混進肉渣裡頭,強忍住嘴裡的酸水完成工作。

      這時,王大哥又接起電話。不是局裡那個機八的承辦人,而是同業的委託。

      「不接不接,我們要下班了,叫人明天再去死……燒炭喔,你確定是全屍?好啦好啦!」

      「小豬,走!」

      「好……」

      到了第三個現場,是一間位在廢棄工地的貨櫃屋。王大哥和廖大哥看了狀況,同時罵出「幹」字。同業說是燒炭,沒說是一個月前的燒炭,屍體已經是爛肉和蟲子的組合,臭氣沖天。

      朱何小聲地說:「我怕蟲……」

      「小豬啊,年輕人不能怕吃苦,你手腳快點,我們趕著下班吼!」

      朱何忍著腐臭,近身把蛆蟲一隻一隻抓出來,再把軟爛的屍身裝進袋中。

      廖大哥看了有些動容:「豬小弟雖然醜,做事倒是細心。」

      王大哥嘖了聲:「運氣不好,一次來三個,我看他明天就不來了。」

      沒想到隔天,兩人看著朱何頂著一張浮腫得更像豬頭的臉,仍是準時打卡上班。

      廖大哥關心問道:「小豬啊,你還好嗎?」

      「沒事……我只是沒睡好……王哥、廖哥,早安。」

      朱何依他長年打掃的習慣,自動整理辦公室的環境。電話響起,他整個人嚇得一蹦。

      王哥接了電話,好在不是死人,只是一般行政事務。承辦人說月底會派員來稽查,特別警告他們兩個前科累累的老手不要私吞新人的案件獎金。

      王哥嘴上應好,心想只要一個月內把朱何逼走,神仙來查也沒他們皮條。

      「小豬啊,外面那間流動廁所,你去刷乾淨。」

      「好。」比起撿屍體,朱何比較喜歡掃廁所。

      朱何一走,王哥立刻問廖哥要不要開賭盤,猜豬小弟什麼時候哭著辭職。

      廖哥知道王哥的意思,他不太願意趕走朱何,畢竟這般認分的年輕人不多見。

      「我看伊嘛可憐,聽說無父無母,你不要對他太壞。」

      「可憐又如何?等他去跟上面告狀,我們頭路就不保了。」

      一聲尖叫,朱何慘叫著跑回來。

      王哥故意罵道:「叫什麼叫!你是看到死人喔?」

      「有、有人……吊、吊在廁所門……」

      王哥和廖哥趕緊出來看情況,離他們辦公室只有兩公尺遠的流動廁所,一個大腹便便的平頭男人坐在地上,勒緊的繩頭套在門把,屎尿流滿褲襠。

      廖哥率先回過神來,對朱何交代下去:「小豬,目屎擦擦,去拿袋子,大號的。」

      「好……」朱何哭著應下。

      王哥和廖哥長年在殯葬業打滾,雖說沒像那些在修的道人居士看得見東西,但也養出幾分對於「那個世界」的直覺。

      不到二十四小時,來了一二三四具,就像亡者追著他們跑。

      手機響起,王哥呼了口氣才接起電話。

      「第零隊王英俊。」

      電話傳來「沙沙」的雜音,雜訊干擾好一陣子,王哥才聽見幽柔的女聲。

      ──不要欺負小孩子……

      「什麼?」王哥從頭皮發毛到腳皮。

      ──我們……都在看……

      電話那頭安靜一會,突然轉換成承辦人的大吼。

      「聽到沒有!」

      「有、有!」王哥回過神來,立刻狗腿回應。

      「──司機在車上自焚,儘速派員前往處理。」

      上工第二天,王哥就想找藉口摸魚:「陸先生,我知道你們公務員就是公事公辦,叫我們這種約聘的往東就要往東,可是我們也需要休息時間……」

      承辦人怒吼:「王英俊,馬上給我過去!」

      王哥被喊住名字,不由自主抖了抖雙腿,不敢不從。

      王哥發動車子,廖哥上車,不忘他們單位配備的苦力。

      「小豬喔!」

      「等一下……」朱何背對他們蹲在路邊,兩人以為他又在吐。沒想到他摘了一把野菊花,放在那個等待禮儀社收去的屍袋上,合手拜了拜。

      朱何晚上車,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被罵。廖哥只是拍拍他的肩,而王哥對剛才那通電話心有餘悸,不敢再亂擺架子。

      「小豬喔!」

      「啊?什麼事?」

      「你身邊有沒有發生怪事?」

      「啊?」朱何拉緊亮黃色的制服外套,從昨天開始,他一直覺得很冷,好像快要感冒的樣子。

      王大哥不耐煩地追問:「說你蠢還真的蠢,就是有沒有奇怪的事!」

      朱何努力轉動睡眠不足的昏沉腦袋:「好像有……」

      王哥和廖哥同時轉過頭來,盯著後座和雜物擠在一塊的朱何小弟。

      「我也不知道……就是睡覺的時候,好像有很多人在旁邊走來走去……」

      當時朱何莫名感覺身旁的「人」好像很想要他醒過來,但他真的好累,沒有睜開眼睛去看。

      「你卡到陰啦!」

      「王大哥,什麼是『卡到陰』?」

      「這種事也要我解釋,真是豬頭!總之,你晚上回去睡在厝內神明廳桌下,誰叫你都不要應聲。」

      「我沒有家,我住在醫院。」

      朱何看兩位大哥好像不相信他的話,認真跟他們說明自己的境況。

      「我國三的暑假生病住院,付不出醫藥費,就住在醫院工具間。這是四年來,我第一次出來外面工作。」

      朱何國三那年,無緣無故生了怪病,頭髮幾乎掉光,臉和全身關節不自然地腫大。母親和叔叔聽醫生說要醫藥費全額自費之後,再也沒來過醫院。

      原本負責他的醫生叫付不出錢的他先搬出病房,借住在地下停車場的工具間,還請醫院外包的清潔公司僱用他。後來那個醫生調走,醫院好像忘了他這個人,只有兒童病房的小孩子注意到他,說他是鐘樓怪人。

      朱何書讀得不多,半夜去醫院的圖書室翻書,才知道什麼是「鐘樓怪人」。

      所以,雖然他上班第一天就想要離職,不想再去摸可怕的死人屍體,但還是認命回來工作。

      不然像他這種人,又有哪裡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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