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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回 邂逅

      芊芊的房間很小,光是一張床、一張書桌和書櫃,就已經占了大半了,再擺上她的畫架和顏料,已幾乎沒什麼空間。

      夏夜時分,芊芊洗過了澡,在房裡依然顯得悶熱,她戴著髮箍翻上了瀏海,仍不時用手翻翻後頭披散的秀髮散散熱,電風扇嗡嗡地搖擺著,光著腳丫子踏在磨石地板上也是溫溫的,感受不出一絲絲的清涼感。

      書桌上擱著她的課本,但她卻坐在畫架前,手握著畫筆和調色盤,繼續創作她那幅油畫──在那廣袤的曠野中,出現了一道絢麗的長虹,一隻隱藏自己繽紛色彩的枯葉蝶,正準備翩翩飛向彩虹的天際……

      忽然,一陣鏗鏗鏘鏘東西摔碎的巨響從房外傳來,打破了浸漬在畫中的枯葉蝶!

      芊芊嚇了一大跳,她頓時抽離出畫的意境,雙眼咕嚕嚕地轉著,還沒反應過來她所聽到的是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接著,她又聽見母親在客廳大聲罵人的聲音……

      原來,是父親回來了,父親又跑回來要錢了!

      芊芊聽得最關鍵的一句話,就是父親說:「好啊,妳不給我五十萬,我就把晏晴交給昌哥去做『賺呷查某』,昌哥說她長那麼漂亮,可以賣到好價錢,我的債就清了,還有剩咧!」母親說:「你這隻畜牲!動歪腦筋動到自己女兒身上了?你休想動晏晴的主意!你趕快去死掉算了,我殺你我要坐牢,讓那些牛頭馬面去殺你啦……」

      接著,便是一連串響亮的巴掌聲和母親的尖叫聲,傳入芊芊耳裡。

      芊芊再也鎮定不住了,趕緊跑下樓去……

      她不敢現身,躲在樓梯間的牆後悄悄窺視著客廳的動靜──那一堆摔碎的東西佈滿了地面,那人高馬大、穿著汗衫、理著平頭的父親,直打著母親的耳光,一陣拉扯之後,母親跌坐在牆角,父親硬扯出母親緊握在手中的那疊鈔票之後,終於停手了,直向門外揚長而去。

      這時候的母親,體力已經耗盡了,被汗水浸濕的髮絲散亂地爬在臉龐,只能含著火恨的淚水,眼睜睜地看著她的丈夫拿走她賺的那些辛苦錢。

      等父親走出大門後,芊芊才現身走到客廳來,想去擁抱滿臉通紅、嘴角出血的母親。

      在她心裡,下午那個對她連打帶踹的母親已經不見了,現在她看到的,只是被打得狼狽不堪的母親。

      芊芊光著腳丫,小心翼翼地繞過滿地的碎片,走到母親這裡來。

      「媽……」

      沒想到,母親不領情地推開了她:「走開啦!看到妳就想到那畜牲生的!」

      芊芊無辜的眼神望著母親一會兒,聽母親這樣說她實在很不高興,但她沒有反駁,只說:「好啦好啦,我把摔破的東西掃一掃。」

      其實芊芊跟父親並不熟,她小時候,父親賭贏了錢高興時,偶爾還會買個玩具給她玩,長大之後,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父愛,換來的只有家暴,以及當她穿著單薄的居家服時,父親一對色瞇瞇的眼神死盯著她全身上下看,令她覺得很不舒服。

      「媽……」她掃完了一地的碎片,看了一眼靠坐在牆角欲哭無淚發著呆的母親說,「我扶妳回房休息好嗎?」

      母親毫無表情,也沒理她,她也不敢再多管母親了,就暗自離開。

      她回到房裡,坐在她的畫前發呆。

      忽然,她發現自己的腳丫子趾縫間黏呼呼的,往腳上一看,鮮紅的血沾染了兩根腳趾頭,她走回房的地面上也沾了些許的血跡,是剛才光著腳丫清理時被碎渣刺傷了。

      她去浴室用水沖著腳丫,這時她才感到被割傷的刺痛,地上的流水參著泛紅的血色,漩入排水孔去。

      沖了腳,她拿來醫藥箱,把腳趾頭止了血,上了藥水,貼上小貼布。

      這時候,房外又傳來姊姊的房門大力開啟的聲音,然後砰地大力關上,芊芊又嚇了一跳,趕緊跑去房門外一探究竟,只見姊姊披著剛洗過澡還沒全乾的秀髮,隨意穿了外出服裝,連隱形眼鏡都沒戴,只掛著她的粗框眼鏡,揹著包包,氣沖沖地準備下樓去。

      「姊,妳……妳怎麼了?這麼晚了妳要去哪啊?」

      晏晴站在樓梯口,回過頭來,芊芊頓時見到她板著一張忿恨的臉孔,目光如火,看起來很恐怖,她對芊芊說:「我要回學校去!每次那個『人渣』回來就擾亂我的心情!他剛才怎麼講的,妳有聽到嗎?要把『我』賣到妓院去,他是什麼東西呀!要賣我?我先把他殺了再說,我早就想殺死他了!我原本是明天回去的,但我現在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晏晴恨父親。她長大之後從沒叫過他一聲『爸』,都稱他為『人渣』,在晏晴心中,她早已斷絕了父女關係。

      「可是,媽她……」芊芊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們要不要留在家裡陪媽啊?」

      「唉!」晏晴手插著腰說:「我跟妳說啦,媽她自己不知道求解脫,我們在旁邊一直護著她也不是辦法,只會弄得我們一起受累。我之前就跟她講過好幾次了,去驗傷、去申請家暴保護令、去法院告他、去訴請離婚……,現行法律的管道這麼多,她都不去做,說什麼『他不讓她離婚』啦,『他好像最近也有改』啦……,哼!誰不知道那『人渣』不離婚是為了不要斷送自己拿家裡錢的財路啊?現在早就修法了,只要提出家暴、身心創傷的證據,就可以判決離婚了,還找那麼多藉口?她要當縮頭烏龜,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我也懶得管了,那都是她自找的,我也沒辦法。所以,芊芊,妳不要再做傻事了,沒有用的,到時候只有累壞自己,吃力不討好!」

      「可……」芊芊快沒主見了,不知是該聽姊姊的,還是堅持己見。

      「唉──」晏晴深吸一口氣,神情稍稍緩下:「好啦,妳也自己好好想想吧。妳在家小心一點囉!」

      「可是,現在已經這麼晚了,公車早沒了,妳的機車又在學校,妳要怎麼回去啊?」

      「我叫了Uber,約在公車站牌那。」

      晏晴拿起握在手中的手機,低下頭滑開螢幕看著......

      「呃……那個……」芊芊想擠出任何話語,試圖留住姊姊,或是試圖跟不知何時再見面的姊姊多說幾句話,她看著姊姊的光腳丫子說:「喔,對了,妳赤腳下樓要小心,剛才有摔破東西,地上可能有碎渣……」

      晏晴闔上了手機,昂起頭來,目光如炬,一副睥睨不輕易被擊倒的神情對芊芊說:「放心,割不死我的!」

      她說著,便下樓去了。

      芊芊聽著姊姊的腳步聲經過了客廳,接著,就是母親的哭喊:「晏晴啊!妳要去哪裡?妳不要走,不要留我一個人在家啊……」母親呼喚姊姊的聲音很淒厲,卻絲毫喚不回姊姊出門的決心。

      母親說留她一個人在家?那芊芊呢?她在家的,母親並沒把她當成在家裡嗎?

      紗門砰的一聲,姊姊出門了。

      ◆

      家暴,無論習慣與否,都足以蠶食著心靈;因為施暴者不是外人,而是自己最親的人,在應該屬於自己避風港的家裡,埋著不定時炸彈。如此一來,家裡不但避不了風,甚至比外頭的滂沱大雨更可怕。

      經過了昨晚這場恐怖的夢靨,又是一個曙色絢爛的早晨,天空湛藍色和金黃色漸層的渲染,山頭鑲著金邊的炙亮晨光,為漸轉蒼翠的青山奠了底色。

      芊芊梳了整齊的馬尾,身著白色襯衫校服、深藍色系的領結,和相同深藍系格紋的蘇格蘭裙,斜揹著『迎曦高中』四個大字的書包,她的腳昨晚被玻璃割傷,腳趾頭貼著小貼布,索性穿著夾腳拖鞋,略跛著走向公車站牌。

      她上了公車,坐在後面倒數第二排座位。昨天父親的事,她餘悸猶存,也沒睡好,她鬱卒地蹙著眉,雙目無神。

      她惺忪的睡眼望著窗外發呆了一會兒,便把雙腳伸去前座的椅下,悄悄地脫下夾腳拖,讓受傷的腳丫子紓解紓解,然後閉上雙眼小睡去了。

      公車走走停停,車內穿著各所學校制服的學生也漸漸多了起來。坐在她隔壁座位的人,來來去去地換著,都比她還早下車。

      驟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公車緊急煞車,全車的人都向前傾了一下,芊芊也被驚醒,她伸長了脖子看了一下前方的路況,倒沒發現什麼,於是繼續睡去。

      一會兒,前面有個男學生喊著:「請問這是誰的鞋子?」

      芊芊有聽到他的喊聲,但她不想理會,繼續睡她的。

      忽然間,她想到她自己的腳是脫著鞋子的……

      「啊!該不會是我的吧?」

      她偷偷看一下自己的腳下,愕然發現擱在腳旁的夾腳拖鞋真的少了一隻,難道是剛才的緊急煞車滑到前面去了?再看看前面那男生拿著的那隻夾腳拖,真的是自己的……!現在上學時間,有誰會穿著夾腳拖呢?當然是她自己的啊!

      其他所有人的臉孔,也正一邊笑著一邊四處觀望,等著看誰來認領……。

      「糟了啦!糗大了!要這樣當著大家的面去認領嗎?」

      芊芊想著,別無選擇,於是她尷尬地,難為情地舉起手來說:

      「呃……不好意思,是我的啦!」

      在一陣稀稀落落的笑聲中,這位男同學笑容可掬地走過來,把那隻夾腳拖鞋遞給芊芊。

      芊芊羞赧地接過自己的鞋子說:「謝謝你。」

      霎時,她才真正看清楚那男同學的面貌──他一頭短俏的髮型,炯炯有神的明眸,尖挺的鼻樑,正綻放著燦爛的笑靨,而露出美麗如同女子般的皓齒。讓她眼睛發亮的是,他的卡其制服上繡著藍色鮮明的「建國中學」和三條槓   (   三年級   ),又不經意地,看到他另一邊繡著的名字是『裴慕謙』。她與這位第一志願高中的學生眉目交會著,瞬間,她一股莫名的仰慕湧上……

      「不客氣。」那裴慕謙又燦爛地對芊芊一笑,她的校服上繡著『向芊芊』也被他注意到了;頓時,他的眼神定在芊芊那張清純的面容上了。「咦,我感覺妳有點面熟……」他頓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了,「對了,妳昨天是不是有去世貿?」

      芊芊嚇得瞠大了雙眸,頃刻間似乎睡意全消,她想到自己昨天在世貿,可說是個完全不起眼的醜小鴨,而且剛從工坊工作跑出來,一身沒梳理的狼狽樣,怎麼會被他注意到?難道,是因為自己當時做了哪些不自覺的糗狀而使他印象深刻嗎?反正絕不是好事。於是她故作疑惑的表情說:

      「呃……沒呀!你認錯人了吧?」

      這下子換慕謙尷尬了,「噢,可能是我認錯人了,對不起。」然後,他就走回前面去了。

      芊芊早已脹紅了臉,趕緊穿上夾腳拖,以免糗事再重演。

      那男生竟然認出芊芊,更是令她難以想像。

      芊芊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了,更別說看看其他人臉上的表情,鐵定都在偷笑著她鞋子的事。她瞥頭望向窗外,腦海裡卻漸漸地充滿了方才那男生的面容,和『裴慕謙』那名字。

      過了幾分鐘,芊芊悄悄轉了轉她的黑眼球,偷瞄一下前面站在走道的他……

      他的身高應該有一百八吧?挺高的,手裡正捧著一本《TIME》雜誌認真地讀著,耳朵上戴Mp3的小耳機,也許是在聽雜誌上的英文文章吧?他埋頭讀書的側面模樣,陪襯著專注的眼神和輕聲讀唸的唇齒,如此認真的男孩,還真迷人呢!

      芊芊含情脈脈地,不由得揚起了微笑。

      她咬了咬唇,從書包裡拿出她那本如影隨形的小畫簿來,悄悄地將那男生的側臉速寫下來。

      外廓、眉宇、眼睛、鼻子、嘴巴、肩膀、手臂、頭髮……,對於有繪畫基礎的她而言,十幾分鐘就能勾勒出正確而神似的輪廓和神韻,這並不是一件難事。

      她基本速寫完成,並且在旁邊寫下了『裴慕謙』三個字。

      公車又靠了路邊停車了,捷運站到了,她要下車轉搭捷運去了。

      一時之間,她只是捧著畫簿站起身來走出座椅而已,那男生就消失在她的視線裡了。

      「他沒在車上了,應該也是在這站下車,他也要轉搭捷運嗎?」

      她如此想著,下車後四處望了望,也沒見到他的影子。

      她微微翹起受傷的腳趾頭,跛著走進了捷運站。進入月台時,列車的警鈴已在催促,她也不管腳傷了,三步併兩步啪噠啪噠的,在車門關上的那一剎那進了車廂。

      車上人多擁擠,只是空著博愛座沒人坐。她倚著門邊的欄杆站著,逐漸忘卻了搜尋那男生的欲望,這樣大海撈針,她的潛意識裡早知不可能再相遇了。

      「妹妹,妳腳受傷,妳就坐博愛坐吧!」她身旁站著的一位阿姨對芊芊說。

      「呃……不用了,我站著可以。」

      「沒關係啦!既然受傷就要多休息,博愛座就是給需要的人坐的。」

      「嗯……好吧!謝謝阿姨。」

      芊芊道了謝,便坐上了博愛座,不一會兒,她又不自覺地睡著了。

      她低著頭,放在大腿上的畫簿,也隨著她的入睡而鬆手滑落地上,站在一旁的人替她撿起,輕輕的放回她的大腿上,她的手動了一下,之後又沒任何反應了。

      不一會兒,她的畫簿又掉了。

      那人再度替她撿起,放回她的大腿上。其實那人很想偷翻一下這本畫簿,但他心中的道德觀叫他不要這樣做,況且車上眾目睽睽。

      芊芊依然只有一點點的回應,用手壓住畫簿,但頭也沒抬起,氣若游絲的說了聲:「謝謝。」

      『中正紀念堂站』的語音廣播響起,這是建中學生下車的站,著實讓芊芊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她坐過頭了。

      她應該要在台北車站下車轉搭淡水線的,她慌忙地站起身來,自己沒握好的寶貝畫簿隨著她起身而掉在地上,她也沒發覺,當車門一開,她衝了第一個,想要趕緊去搭回程車。

      「喂!同學,你的東西!」

      剛才頻頻替她撿畫簿的那人,拿著畫簿直喊,只見芊芊迅速地消失在人潮中。

      這個人,其實就是裴慕謙。

      在捷運上,他站在博愛座的右前方大約兩公尺處,他們兩人上車之後並沒互相瞧見,直到芊芊坐上了博愛座,才讓幕謙發現她。幕謙只見她坐下之後,就閉上了眼睡去,也不好意思去打擾她。到了站,她又匆匆的跑了不見人影,根本沒機會跟她說話。

      慕謙也始終納悶著,向芊芊絕對是他昨天在世貿遇到的那位純樸又特別的女孩,自己不可能錯認得這麼離譜。況且昨天她也是拿著『一本畫簿』畫畫,現在,她也遺留了『一本畫簿』。

      他拿起手機翻出昨天拍那清純女孩的照片瞧瞧,雖然只拍到側面,但從側面看也認得一定是她沒錯,況且……他拍到的那雙夾腳拖,正是他方才在公車上撿起的那隻款式。

      他出了捷運站,邊走邊翻了翻這本畫簿,看到了昨天show   girl的速寫,一眼就認出這是晏晴,神韻相似度可說是90%,這不就證明這女孩昨天有去世貿,而且跟他在晏晴姐的同一群人中嗎?

      驀然,他發現最後一幅畫是『他自己』!

      他竟然在這本陌生女孩的畫簿中,看到了他自己的速寫?

      他起先不敢自做多情,或許是相貌神似而已,但,畫像旁邊,牢牢實實寫著三個字──裴慕謙。

      無庸置疑的,這百分百是他自己了。

      他對向芊芊更好奇了。「好特別的女孩!今早不是在公車上一面之緣而已嗎?捷運上她在睡覺,沒發現我,所以,她畫我的素描應該是在公車上完成的囉?這麼短暫的時間就能把我畫得這樣傳神?她總是穿著夾腳拖?應該是她的腳受傷,上學才穿拖鞋吧?她的腳為什麼受傷呢?」

      『迎曦高中   二年三班   向芊芊』

      他回憶著方才在公車上見到芊芊制服上的繡字,早已深深映入了他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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