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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当年初见(5)

马车被顺当移开,空出路来。

阿衍去解马背束缚的缰绳,想到什么又转头去询问自家少爷。

“公子,我们立刻便走吗?”

傅以渐落在雪地上的眼撩了撩,还未出声,身侧小姑娘已带着丫鬟走出了檐下。

她一声不发,直接用动作拒绝他们可能施予的相助。

这时巷道突起一瞬大风,不留余力般狠狠刮来,呼啸着,卷起衣襟。迎着风口而行的小姑娘被掀掉头上绒帽,露出一张雪白粉嫩的脸。

眉与眼是五月青涩的果子,脸颊上水光一片,衬得眼珠子清亮似上好琉璃瓦。  

傅以渐觉得这半大姑娘眼熟得莫名,又瞧她手忙脚乱很是尴尬去拉连帽。那一刻,他心生恻隐。

曾在边疆经历过因战事人祸致使小城百姓流离失所,在被洗劫过后的一家农户,茅草房屋燃着火,浓烟滚滚里,只见一小孩满脸鲜血拖拽着年老妇人往外“冲”,身上焦土,脸庞也混有血泥。当看到军队来时,小孩便仰头直直望着他们,流出泪来,无声。

而时至今日,他又一次撞到这样的眼神,无措,茫然,残留着对世间的叩问。

那柄伞跟着主人,穿行在雪水污水混杂的街道,风不再扯着胡琴凄惨得呻吟,雪也下得温驯起来。

目送陶府小姑娘上车前,他破天荒得多说了句,“哭成这样,不晓得会冻脸么?”女孩家最是看重容貌,否则也不会惨兮兮得哭成那样还记着带衣帽。

多此一举,他没挂上心,倒是随行机灵小厮回府后叽里呱啦一通,将特地打听来的秘闻细细叙述。

“陶府原配夫人的小女儿,四五岁便没了亲娘,爹又不疼。将门樊氏就是她外祖家,因着这些,便视之如自家嫡亲小姐。”

“偏偏樊府四公子日久天长得,瞧上眼了这表妹,直说等她及笈礼一过便娶为正室。樊二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会让平庸小官家,还是没了母亲的姑娘进门,两人僵持着把樊府闹得鸡飞狗跳。”

“事情藏掖着,传出不少闲话。今日老夫人特地出面,让自个外孙女儿在樊四公子未说定亲事前不得踏入樊府。”阿衍嘀嘀咕咕,尾了,还打抱不平一番,“这事做得真不厚道,不就仗着人陶府小姐好欺负,没人相护嘛。”

指画军事图的手微微一滞,未几,傅以渐才训斥,“让你留傅府,你还真没闲着。”

怪不得眼熟,这姑娘他应是在樊府见过。

恶意克扣粮草的事查完,该罚之人也一并解决。已是年关过后。

三天两头跑皇宫,请旨带兵镇压西北叛乱军的折子快压垮皇帝案桌。

新帝也是头大,“朕留你在京是望你能替朕整治朝廷遗留的旧族风气,你一心想着战事,戎夷蛮人,可知朕不缺将军,唯缺谏臣。”

“臣愚昧。”

“……”

皇帝与傅以渐师从一人,知他脾气甚固执,若不了他夙愿便是一个顽结,故摆手无奈道,“退下吧,过几日领旨出兵。”

从皇宫出来,便坐上马车直奔樊府而去。一为西部军事图,二为辞别。樊老将军算他半个武骑恩师,又曾在战场上亲自指导,这一别也为聆听最后一次教诲。

马车前的黑羽长绸被风吹得一扬一扬,铜铃依旧轻轻悠悠得随着车身起伏发出微鸣。

行至樊府,图方便又拐去后院停马车。

傅以渐后来也想过,若不是在此地遇上那小姑娘,或许此后余生两人都将擦身而过。

门口护院通传消息。

傅以渐端坐马车内,微眯起的眸不自觉就落在离门几里远的女孩身上。

又是包裹严实,似乎对这极寒之天格外得畏惧。同样得还有那张藏在帽氅内的小脸,隔了些距离也清楚瞧见那红通通的眼,蓄满泪,只不过没见掉。

傅以渐观察她有一会儿,自皇宫带出的好心情平复了不少。背靠车门,见通传护院迟迟不归,便下了车,朝她而去。

鬼迷心窍吗?

傅以渐说不清,总觉得该做些什么。毕竟自诩心系黎民百姓,那也不差这么个青葱小姑娘,毕竟他现在正正好有时间,能够当回善人,怜悯一个可怜人。

他走近时,吓得不轻的是丫鬟,小姑娘却锁紧眉,仰头瞅他,眼神似狩猎时被利箭射中的幼兽,青稚的凶狠,带点对人类的冷漠与不屑。

似乎瞅出他是谁,那点有趣的神色又变换了,变成十二三岁女孩家该有的软弱无力,和与生俱来的防备。

他为这变化而笑。只会可劲哭,久了,招来的怜悯会成为不耐,但会哭会怒会有更多情绪,就留住旁人的在意了。

傅以渐知她名讳,也不刻意避开,“陶陶是么?”

“我认识你。”她带着防备言他。

“那我可以问你为什么在这了?”他以同小孩童说话的语调问。

陶陶低头沉默。低了头,好好守住的泪就不禁滚落,一颗滚入衣口绯红领子不见半点痕迹,又一颗径直砸向地面,在雪地上留下细微水渍。

无声轻叹,傅以渐生出自己惹哭小孩儿的错觉,有些后悔来管这闲事。

“我带你入府?”他放轻声音问道。

陶陶摇头,又摇头。雪地里洒下的晶莹剔透,结成霜花。

傅以渐无奈想,若她是自己亲妹妹该多好,便有足够理由维护她,不叫她掉一滴泪。

可惜“若是”二字。

他陪着静静站了会儿,阿衍提醒他进府时,又唤了阿衍去取马车的大氅。

“披好,想通了要回去就把它交给我侍卫。”边说边将厚毛大氅递给她身后丫鬟。

言尽于此,缘尽于此。

启程与樊老将军同行,自北直行,未过关口,停留北域一个小城,遇见接应他们的樊家大少爷,樊清询。

樊清询夫人正有喜,京都传来的消息和樊老将军一众人一齐到达。

樊清询说服他多留两日,找地方饮酒小贺一番。

酒后微醺,聊完国事,战事,又转到家事。“说起来,遇致多次来府,可有见过招招?”

“……谁?”

“我表妹,她是我已故姑母的小女,你以前应当见过。”

傅以渐停杯置箸,没注意樊清询后半句,顾着去记起那张脸了。

自北又转去西面,足足二十日才至驻地边城。

过了一道天堑,便是真正的塞外。

两年有余,戍守在此地。成就西北边塞的欣荣,也成就得胜归朝的定都将军。

少年封将,受赏而入京都谢恩。

主干街道热闹不歇,人群内还有百姓叩拜,阵阵高呼声中,他乘于战马之上,属于另一类更为成熟的意气风发。

那时人声鼎沸,谁也没有发现他望向人群的眼里,其实是有一个女子的。

长大了,面容一如既往的白皙清秀,只是不再穿红,穿绯,而是一件青窑瓷裙,贴合她纤细腰身,描绘出一个女子的大致身形。

似尘埃落定,他欣慰着挪开目光,认为她应当万事顺遂。

康顺五年,定都将军率一支铁甲军回朝。

正逢樊府老四成亲,傅以渐去樊府吃喜酒。

在后院水亭,他同樊清询避开前院官员,来这儿饮闲酒。

被言醒唤作“招招”的女子误闯入,天色青灰泛粉,不远处是密匝人语。

她一脸讨乖听着樊言醒的训导,惹他心底好笑,可转眼思及什么,又笑不出来。

有些悲哀,真是时间也抹不去痕迹。为了这点悲哀,他配合着装出不认识她。

两人对视,俱是凉如子夜般的神色,比不出谁把谁推得远。

军营里,有个副将,闲下讲述男女间那点事时,曾老神在在道了句,

“女人在男人面前笑,没大事的,女人若是在男人面前掉泪,那事可就大了。”

傅以渐听后,什么反应,他要想想,再想想,哦,他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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