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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当年初见(3)

    请宴将毕,自盛府驶出的马车,一路平稳,停在陶府侧门。

    车帘打起,踩着垫脚下车的姑娘一袭水洗蓝裙,质感上好丝滑,随着动作滑过车辙,轻贴上少女纤细躯体。

    她转身同车内说着什么,表情有几分郁郁的淡漠。

    正说着,一件黑羽披肩被抛进车外姑娘怀里。那姑娘皱起眉头,却还是由着丫鬟替她披上,系好。

    车内女声娇俏,似乎撑着下巴,语气懒懒,“招招,你快些下帖,来府里找我啊。”

    车外人动了动唇,似笑非笑得,瞧樊初泱等她回答等得急欲下车来,才徐徐开口:“去年埋下的梅子酒已经挖出,莫急。”

    樊初泱无奈又好笑,“四堂哥说你打小就毛病多,吊着人就是其中之一,果真没错。”

    闻言陶陶敛下目,转身即要离去。寒风瑟瑟中,送来她轻声似无的呢喃,“莫再提他了。”

    十岁时樊初泱惹了一场大疾,身体受损,家里求了济世神医,将她送去药庄调养身子。三年内她极少回京都,对于三年间发生何事也是半知半解,只知,陶陶曾经跪在后院厅中,满眼泪一字一顿应承——四哥樊清祎订亲前永不踏入樊府。

    具体缘由府中无人愿意告诉她,素来疼惜陶陶的母亲也皱眉,叹了声,“造孽。”除此再也不多言。

    樊初泱一阵恍惚,咬唇胡思乱想中,被车外赶车的小厮打断,“七小姐,可要启程?”

    她摆摆手,马蹄轻扬,雪地上踩出一溜儿的蹄印。

    未过几日,雪歇,天放晴,温度却极低,冷得人手脚僵硬,好似不是自己的。

    然而普通百姓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街道两旁的呦呵声,跟着灶炉内滚滚热气,充斥京都整条长安街。

    路上的雪被踩出一行又一行脚印,泥泞不堪,用人世间的烟火气生硬蛮横得毁了这洁白无瑕的雪景。

    已过辰时,陶陶才带着丫鬟出门,捎带两坛梅子酒,酒塞未启,已是满室酒香冲鼻。

    故那马车一停,几个等着酒的姑娘招呼也不及打,就吩咐下人去取酒。

    陶陶瞧她们架势,颇有点目瞪口呆。

    “前日我不着调的六堂哥和小九儿拼酒,将她灌醉,大冬夜的小九硬是要去校场骑马,折腾了许久,身体无碍,脸面倒丢了不少。”

    樊初泱说着,又自顾笑起来,笑完才道,“祖父便下了禁酒令,幸亏招招你来了。嘿,不攻自破。”

    “什么不攻自破,饮多的确误事,还是清醒点好。”

    陶陶说完,思及樊氏阖府个个善武善骑,酒水不离身,甚至女儿家也是不让须眉,便觉自己讲了通废话。

    酒酿清透,香味溢了满腹。

    樊初泱只捞着大半碗,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得品尝,不忘竖指夸她,“好酒,又冽又呛。”

    捏着琉璃酥轻嚼满咬,吃相斯文秀气。陶陶吃完整块,才轻轻拍手,揩落指间糖霜沫子。

    樊初泱留了小杯给她,她推盏拒了,“不用,劲大我怕上头。”

    两人说着话,暖室隔挡寒气的席子掀起半边。

    樊老夫人身边侍候的大丫环来请陶家小姐,说是想姑娘了,请去见见。

    自打大表嫂掌管中馈,料理府中一众事宜后,陶陶就很少见外祖母,偶尔请安也是隔了偌大堂厅问候一声,便寻了由头避开。

    樊老夫人知她心中有坎,也道有些事命中注定,没办法更改,就随她次次避而不见,未曾有半点苛责重话。

    后院念慈堂。

    檀香微渺,穿廊而来,两侧青松,劲干挺拔,雪压不弯其枝,风吹不歪其躯,如同这樊府。

    门口栽种的腊茶花开得正茂,重瓣一片甚一片红艳,雪水灌溉后,越显其姝。

    陶陶收回视线,紧了紧衣襟。今年冬日依旧冷得过分啊。

    不意外,樊老夫人提起了她的亲事。

    “此前谈起,听闻陶季氏有意北城邵家。那家不至于清贫,却是实在的家底薄。陶季氏以为你性子清静,钟意清姿傲骨,倒不去琢磨你贵为樊氏外孙小姐,嫁入那样的小户哪过得舒心。”

    自古讲求门当户对,女儿家下嫁若不是真心实意,或者心意所属,断然是矛盾重重。

    陶陶不语,由着外祖母一句一句念叨过去。

    待那外室突起嘈杂,老夫人才滚动手中檀香佛珠,问陶陶,“可有钟意人家,但讲无妨。”

    屋里只有舅母陪着外祖母,耳室似乎燃了香火,熏得室内宛如佛气参天。

    她巧然嫣笑,朱唇微启,“我钟意之人已娶亲,有何用?”

    软椅上慈眉善目,面似菩萨的老人,浑浊的眼一怔,刚欲皱眉,就听陶陶话音一转,“玩笑话,外祖母莫介意。陶陶还没有主意呢。”言罢,笑得更开了些,此刻明眸皓齿,容颜胜雪。

    来请陶陶的大丫环敲门,在外室扬声禀道,“大少爷领了定都将军来见老夫人。”

    不说国公府公子这一身份,单就定都将军一职便可受樊府上下一拜。然樊老将军曾指点幼年定都将军一二,算半个师父,师恩厚重,自是不好承礼。

    京都男女之防不重,陶陶也没想着刻意避开,便听了舅母吩咐离座去她后头静静站着。

    两人进门,肩上都落了点雪,玄色衣,那影影绰绰的白格外显眼。

    见了礼,舅母才责怪起自己儿子,“多大人,也不知在外室烤热身子再进来。刚也在说你,打边疆回都城,时常几日便不见人影,还当自己是年幼不更事的野小子……”

    樊清询摸摸鼻头,在同僚好友和小表妹面前生生挨下这通骂,听着脸不红不窘,心中微妙外人自不可知。

    身边好友,他是见过祖父和傅国公劈头盖脸训斥的,小表妹却是他一路宠来一路训来的,眼下见自己挨骂,瞧新鲜的意图掩都不掩,站在母亲身后,抬眼窥他,眼里笑意快要溢出。

    陶陶乐得瞧热闹,可瞅着瞅着,心思一动,眼神就偏移了。

    近日,她想得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人,可想起就不禁蹙眉。

    “自作多情”四字纠缠着她。

    曾扳着指头算过,在他还不是定都将军前两人统共见过四次,其中一次还是她很小很小时,小到她忘记那时的他是何样,只记得有这么个人送她礼物哄着她,此后经表哥提醒才知是他。

    最近一次却是他大灭戎狄,凯旋回朝,陶陶碰巧在铺中买甜栗子。大军开道,她被迫下了轿子让路,进了某家茶馆二楼。

    开着的窗户口,她探头观望,正好望见战马之上的少年统帅,铁骨铮铮,满身肃杀,一双眼温和不在,只余眉目染寒。

    隔着老远,她似乎都能嗅到他身上的金属噬血味。

    她出神盯着傅以渐须臾,心思早就九霄云外,似回忆似纠结。

    待她回神,被看之人正光明正大回视她,如以往,看不透他眼神含义。

    她被逮住,刚想躲掉他迫人目光,脑海有念头闪过,犹豫了下,便索性大大方方让他瞧。

    虽自诩非倾城绝艳之资,却胜在肤色白皙,眼眸透亮水灵,乍然一眼,亦能引人停留一刻。

    樊清询最先注意这诡异状况,手肘推了推傅将军,“你干嘛呢?瞅着我表妹不放,又不是没见过。”

    傅以渐动动唇,笑得没什么诚意,“你表妹有趣,让我想起我大哥的钥姐儿。”

    话题被顺当引走,老夫人又滚算着佛珠问起了钥姐儿的趣事。

    没谈个几句,樊清询便道要事在身,告退之际不忘一道带走陶陶。

    老辈人眼精,看他们一齐出了门,便若有所思互对一眼,神情各异。

    “这么看来,招招竟是对傅家二公子上了心?”

    樊老夫人未置可否,额头纹路渐重,幽深目光落在手腕的一百零八颗念珠上。

    若上心,试上一试未可不行。傅家二公子因西北战事一直未娶妻,身边也没见什么房内人伺候,这些年傅家不言不语,由着他为边防战事奔波,但多少人盯着将军夫人之位。

    毕竟是铎朝史载最年轻的将军,当朝天子青睐有加的权臣。

    难在,樊老夫人早有耳闻,盛家那小姑娘喜欢这傅将军喜欢得不行……

    穿过青松亭,视野开阔不少,落目是素白的拱桥,清寒寂寥的石子路。茶花,杜鹃亦浸满啼血的红,在昨夜积雪掩映之下火红了半方庭院。

    前方两人行得不快,有意迁就陶陶。

    “去泱泱的院子?”

    陶陶听了点头,知表哥人在前头看不见她动作,又轻声应了。

    “送你过去再回。听说你拿了酒给那几个泼皮猴儿喝?”

    陶陶微凝眉头,再度出声便有意示弱,“好像不该拿来,外祖父正罚她们呢。”

    “也是当时太不成样子,无妨。改日送几坛给表哥,这酒名声在外,我多番耳闻却不曾亲自试试,心中因此一直记挂着。”

    眼尾稍弯,她心情轻舒,“好,我亲手挑几坛送来。”语罢,又去瞧另一人,瞧他背影,欣长挺直,该是个心气高,品性坚韧之人。

    这样的人……善饮否……

    四周静悄悄,雪影重重。一路上绿意萧条,间或有扶桑红跳跃,如同写意山水画上染就几抹恰到好处的红墨印迹。

    如斯景下,陶陶心中平静而无澜,又隐约透着股难以刻画的悸动。

    她突来其想,若可以,何不让事情简单一些。可惜勇气徒增,当前她离傅以渐不仅仅是一臂之距,怕是隔了冰山雪地。

    过了那小院。

    傅以渐似随意问,“言醒,这路与琅琊楼可是相向而行?”

    “不错啊。”

    他沉吟,道,“我府中有事,赶时间。何不你先去琅琊楼取来图纸,我去门口等你,顺道送了你表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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