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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当年初见(1)

    陶陶出生那年,京都下了一场好大的雪。

    小巷里驭马车的小厮拉紧了紧衣服,与一旁相识的落魄乞丐道,“这大雪,兆来年呐。”

    陶府,一听又是个女孩,人人噤声,对着纷扬大雪沉默。

    雪花呼啸着卷地而起,出生的新儿得了名,陶陶。

    陶陶十五岁那年,陶府也算是喜庆着,请了些亲朋,观赞及笄礼。

    那日礼毕,堂前热闹着吃酒。

    陶陶绾发上簪,一一见过长辈,便带着丫鬟离了场。虽是今日主角,但也确实无需时时在场。

    她出生时是大雪纷飞的日子,此后数年的今日,雪未曾歇过,总是如约而至。是以出了堂前门,沿着府中长廊一路行来,雪景映目,端得是银装素裹,天地同色。

    身后丫鬟照顾她多年,熟悉她脾性习惯,上前问道,“小姐,要收点雪水留着煮茶吗?”

    她展眉,目光似落在远方,又像在眼前,无甚欢喜的样子。

    片刻,收回视线,语气平平道了句,“算了,我今年倒是懒乏了。”

    其实未必这样。但丫鬟半知半解得也消了声。

    过了十五年华,好似未有不同,又似乎什么都开始变了。

    停了指间琴音,陶陶抬眸看来人,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行了礼请她去正屋房里。

    她轻轻拧紧眉,透亮的眸子半阖了下,没问太多便起身。预料到什么,也就该来什么。

    说给她的亲事谈不上太坏,但也决不是勋贵世家,一个清流官员的嫡子,品级不高,但好歹是京都脚下食皇禄的正经官员。

    夫人倚靠太妃椅,膝上雪白的水貂毛毯盖得严实,衬得女子更是雍容。

    她柔柔一笑,让陶陶坐着饮杯热茶,指甲掐着红梅枝干,朝她道:“你一向喜欢白雪红梅的冬景,改明儿折几枝摆在桌上。今年梅花开得俏,怕是给你贺生辰来了。”

    陶陶配合弯唇,“母亲说笑。”

    “算是看着你长大了,出落得如此大方毓秀,对得起你……”她没再说下去,但两人皆心知肚明,那未说尽的话。

    “你聪明心思又通透,必是已猜出请你来这趟的目的。”陶家正房夫人拢了拢那株错落有致的红梅,语气如人般柔柔得说着,“邵家的公子,年及弱冠,尚未娶妻,才学口碑都还不错,你若中意两家便先定下,日后再商量具体事宜,如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儿,按她这些年来不争不抢,随波逐流的性子,本会乖乖巧巧立即应承下来,但无端得,她脑中闪过一双眼,眸黑有神,眼尾稍稍下垂,朝她一笑,那双笑眼就似灌入世间最清和的风,晕出明朗月色,清凉夜色。

    她不曾痴迷上那双眼,只是想着,人活一世不过百年,若是此后最好的风景再已无法见到,还有何意义。

    她不语,夫人也有些捉摸不定了。

    “可是心中有人,不中意邵家公子?”

    陶陶低首,又摇了摇头,再度出声时已面色自若,如以往的冷清自持,“女儿亲事全凭父亲母亲定夺。”

    夫人松下一口气,不知为何又有意细细去瞧陶家三小姐,奈何,眉目早已平舒,垂下的单薄眼皮冷然得和这冬日的白雪一般,令人望而生寒。

    出了夫人的门。

    陶陶将手里一直握着的小暖炉递给身后丫鬟,寒意无遮无掩侵袭上身,冷气惊得人直打寒颤。

    她沉肩而行,细长的颈露出那么一截,肤色快比上这雪的白。冷,冷才好,她才会清醒得看着自己,不会沉沦,不曾贪图,也就不会因为求之不得而折损自己的心。

    雪满压沉枝桠,簌簌扑落,此番毫无动静。但无声胜有声。

    陶陶回院路上,处处望见此景,便不由慢下脚步,看那染霜的枝桠负荷不过,满树杈的雪就那么散落一地,最终结局便是尘归尘,土归土。

    蓦然一瞬,她觉得那些雪好似落在了她心头,不然何故,她心会那么凉,怎么捂也如同向这数九寒天敞开了去。刺骨的温度冻得她的心结了层冰,敲不碎,只好冷心冷血,作贱不了别人就作贱自己。

    可是,冷久了也渴望温暖能化了那冰。

    是故,夫人正审查着账本,就见陶家三小姐去而复返。或是路上有些急,此刻唇间微张,白雾似的热气飘渺而稀薄。

    夫人扬眉不解,还是笑着让她进来了。

    “招招?”夫人唤她的小名。

    “母亲,亲事可否晚些日子再下定论,我,还没考虑好,那邵家……”终归是个半大姑娘,急匆匆而来,脱口而出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椅上的夫人摩挲素手,沉吟未语,脑中万千思绪,在看到陶陶眼里鲜少有的执拗和在意时,心里也轻轻叹息一声。

    罢了,算是弥补。

    夫人点头,可有可无般道,“我便暂时不回邵家,你再多些时日考虑。”

    陶陶敛目,“多谢母亲。”

    那双好看眼睛的主人也是个少年郎,和外祖家的几个表哥一般年纪。

    公子少爷们个个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打门外进来,驭马时穿戴的骑装马褂还未换下便被丫头小厮簇拥着进门,行礼见过长辈。

    行在前排几人为主为贵,气度卓绝,一眼望去自然格外惹人注目。

    那时陶陶年纪尚幼,还是在外祖母膝下承欢的稚气样子,只顾着摆弄桌上甜点,耳边行礼问候的话似风拂过,留不下半点痕迹。

    府上生性活泼的小姐提议同去校场,一睹男儿策马扬鞭的风姿。外祖一家武将甚多,未多在意老旧的男女有别,加之大部分互称姐妹兄弟,也就一招手随他们去了。

    陶陶年幼,要人带着,她仗着这点赖在外祖母怀里不肯动。

    奈何外祖母拍拍她背,放她下去,慈眉善目得哄劝她,“乖,也去跟兄长姐姐透透气。”

    都知她幼时丧母,父亲又是个不管家的,养成这位小小姐整日一副不搭理人不爱说话的内敛性子。老太太疼惜外孙儿,可又不能日日放在自个身边看顾着,只尽可能让她如同龄孩童般,多接触新鲜事物。

    陶陶情不愿得握着一把红皮花生,跟着出门,未长开的个头,迈得步子也小,靠着丫头带才不至于傻乎乎得跟在后面跑。

    后头那些舅母嫂嫂们轻声笑开。

    陶陶脸红,正欲挣开丫头的手自个走时,就被一双手捞起。她画面一转,视线陡然拔高了几分。

    大表哥的侧脸近在眼前。

    他垂眼带笑看了陶陶一眼,单手抱起她同两三人并排在前头领路。

    一旁四表哥摸了摸陶陶脑袋,很是恶意弄乱她扎好的小髻。陶陶察觉,空出的手哪怕伸长了身子也要去回敬四表哥。他躲得快,没被碰着,笑嘻嘻逗着陶陶,又道,“大哥你看你宠得招招,性子愈是骄横了。”

    大表哥笑,只管搂紧了她,任由她一手半把花生,一手不管不顾要追着人打回来。

    身边看他们兄妹打闹的少年疑惑,他不解,“言醒,我竟不知你还有个妹妹名唤‘招招’?”

    大表哥笑回,“我姑母的小女,以前来府时从未遇上你,是以你不知。”

    陶陶报了仇,扭回身,满眼好奇去看何人在与表哥交谈,便猝不及防落入一双温和的眼。

    她愣了愣,年幼的她还不知有词名为“一眼万年”。

    四表哥逮着机会又来招惹她,调侃,“傅以渐,你瞧瞧我家小妹,年纪尚幼也被你迷得不辨东西了。”

    少年扫他一眼,想起什么,笑了笑,温声回敬,“你这打趣人的劲头倒足,想必已完全记不起盛家小姐对你如何‘慷慨陈词’罢。”

    那是四表哥的糗事,京都的少爷圈内已然传开。

    四表哥闻言忿忿,冷哼一声,又趁陶陶不备抢了她手中花生抛入口中,见陶陶面色由愣转怒,才脸色稍晴,不满道,“自诩大家闺秀,说道起来比教书夫子还讨人嫌,可别跟我提她。”

    他音落,陶陶的眼睛也红了,被气的。

    温和的少年郎与大表哥对视一笑,未接四表哥话茬,倒是转头来安慰陶陶。

    少年自袖中摸出一玩意儿,递至她面前。一串手链,各色水晶玛瑙点缀,由根精细银链子串着,阳光下,熠熠生彩。

    他对陶陶说,“招招别哭,送你一样礼物。”

    陶陶注意力转移,微皱起鼻,目光全在手链上,泛红的泪眼愣了一愣,指了那链子巴巴问抱她的人,“我可以收下吗?”

    大表哥犹豫了下,扬眉不解,“这不是送……”

    话未尽被轻飘飘截住,“无妨,初见招招,该以礼相赠。”他一脸温润笑意,话像说给表哥听,又像是对她说,如同安抚她般。

    后来链子进了妆奁盒,连带着记忆也一道被尘封,埋入过往的岁月,没有钥匙便注定成为一寸锦灰。

    再后来的几年,发生太多事。皇权争夺,权派变更,世家联谊,以稳根系。陶陶多多少少经历着,但也终究是看客。

    前些日子是四表哥的婚事,陶陶被父亲带着去了外祖家贺礼。

    樊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入门轿中,环佩在红衣嫁服上叮当作响,新娘头上的鸳鸯盖头流苏荡漾,在空中划出小小的弧度,与摇曳的烛光交相映衬。

    床边坐了几个姑娘和年轻少妇陪着新娘。

    陶陶跟在表嫂身后,不怎么说话,垂眼勾着唇,好似乖巧害羞的小女儿家模样。

    可在场之人不少都知晓此中腌臜,与陶陶有关,与新娘有关,可不能说,也永远不能提。

    坐了些时候,她们出了门,被引着去内院酒席。

    陶陶才轻轻吐口气,捏了捏酸痛的肩膀,满心无奈,与涩然。

    情绪不高,饭菜也吃得无味,她借故去如厕离了席。

    四个丫鬟跟着,表嫂又嘱咐了句才颔首应了。

    近黄昏的天,晚霞红得灼眼,残阳如血染了满地胭脂红。樊府属将府,院落却也美得错落有致。

    陶陶慢腾腾绕路走,有心耽误时间。

    通往前院与后院的岔路口,迎面而来一群人,天色沉暗,辨不清是谁,又是几人。

    陶陶立即止了步,退入一亭中,一步踏进顿时悔不迭想后退,奈何亭中人已闻声看来。

    两道视线各异。

    她上前,行了个礼,喊了声,“大表哥。”

    樊清询点头,亲切一如儿时,摆手止了她的礼,“一段时日不见,你还跟我生分起来了。过来坐。”

    陶陶一听,心头突涌的异样情绪差点乱了她的心绪,单单为表哥话中的“一段时日”,这段时日真正长达三年之久。这不长不短的三年,足够她长大。

    大表哥笑她,“又任性逃席了,从小就这样,懒得理人,以后可不能这样。”

    陶陶点头,答,好。

    樊清询又感叹,“快十五了,招招真正长成大姑娘了,也该好好学学管家待客之道,若是那陶府夫人教不好就请教舅母嫂嫂。”

    陶陶又是点头,应他一声,好。

    她应得平静又乖顺,樊清询总觉不对劲,可又不好说哪里怪,这个表妹从小就所求甚低,怎样都可以,偶尔小孩子脾气也屈指可数。

    他跟随父亲前去边疆军队驻守,临行前还曾提起她。

    那时祖母回他,招招这丫头活得通透,打小就性子清静,不强求强得,比你们聪慧。

    他半信半疑,直到后来经历更多,才觉得这般年纪的人,活成如此不该称作通透,而是妥协。

    可,远在万里边疆的他,也只是想想,有心无力为亡故姑母的小女儿做些什么。

 

    长辈之语念叨一番,樊清询才记起同对面之人介绍陶陶,“我表妹招招,记得正治八年,你来府上拜访我祖父,与她见过。”

    对面那陌生的面孔,依言,目光复落在她身上。亭中一片落日余晖,也落在陶陶身上。

    男人一眼扫过,完全不做多停留得挪开,“印象不深。”

    大表哥兀自一笑,“还不深?你将送与堂妹的礼物给了她,回府可是好一顿热闹。”

    男人顿了下,又看她一眼。恰恰好,撞上女孩望过来的视线。他下意识微微定眸,目光带上几分强势,面容一下变得威严而肃穆。

    陶陶眉头一皱,不作痕迹避开他的目光。

    气势变了,声音模样似乎也变了,可她还是在一个轻巧对视中记起,这人她识得,且不止一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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