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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貳]-輓歌2018

    2007年3月23日,天堂是如此的美好。

    我很開心,我終於不用繼續痛苦了。

    「溫蔚樺:   重鬱症,單一發作,重度」─他們說,我是可憐的孩子。不過小女孩,不用害怕,叔叔阿姨會治好你幫助你的。

    零六年三月廿三日,經過多次商討與確認我終於被判下這張無情的診斷書。上面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寫著重鬱症三個字,甚至大發慈悲餽贈於我精神分裂症與焦慮症。

    對於自己罹患精神病,從不覺得是一場意外。從一開始的晚睡至無法入睡、從一開始的脆弱至日日以淚洗面、從一開始的懶惰至無感世事、從一開始的疲憊至無力感遍布全身。

    這種病態程度的頹廢日子過了整整一個零五年的時光,不能說是厭倦了,可能是突然靈魂開竅,自己去輔導室找郭惠雯老師晤談。

    晤談結果顯然不妙。惠雯老師給了我一張單子,上面寫著林口的心理諮商所,擅長青少年憂鬱症的心理師的姓名。我記得很清,老師很溫柔,她用著氣音在輔導室角落悄悄同我說:「蔚樺,我先聯絡你母親。有什麼不想跟她說的嗎?」

    我斟酌了一會,我有太多太多的事沒有告訴媽媽。且其實對我而言,聯不聯絡媽媽都並無差別,她那麼忙,一定只會叫我一個人去看醫生,然後給我一些錢去外頭找間價格合理的心理諮商所、找個喜歡的心理師。反正病總會好的,當年SARS病毒都有解藥了,憂鬱症在媽媽眼裡可能就只是一種心靈缺陷吧。

    「沒有。」

    我想,就像白天永遠不懂夜的黑,她是不會懂我的痛苦的。

    甚至不願了解。

    確診那天,雨實在下的好大好大。大到掩埋了一個在黑暗之中奮力呼救的人,嘶吼的聲音。

    我看著藥單,模模糊糊,數排中文字與英文字母,層層疊疊形成了痛苦的牢籠。

    「千憂解、思樂康、萬憂停、克憂果、戀多眠、得安緒」

    領藥時藥劑師再次囑咐我用藥時間,並跟我說了聲:「加油。」

    對於這句加油我特別執著,執著於我是否要將它汙名化看作「你明明知道憂鬱症不是我們想得到的、你明明知道我們不是刻意痛苦,是我們大腦傳導出錯了、腦分泌也有問題,這些都幾乎無法控制」。

    還是看作尋常人為一個每日需要靠著數顆藥丸與無數次心理技巧,苟活於世的人單純的善意?─這令我十分困擾。

    在無限個死胡同中妄想尋覓烏托邦,這就是抑鬱的原因。

    「喂,媽。」

    醫院內濃厚的消毒水味與一粒粒藥丸點點滴滴構成的味道,再熟悉不過,但卻一點也與我無關。

    唯一有關的,怕是只有那一絲當前乾燥環境中,人類絕對聞不到的水氣味。

    「我很忙,有事回家我下班說。」

      果然,媽媽是絕對不會理會我的。在我活著的這十六年,除了四歲前爸爸還在這世上,一家三口幸福的極了,餘下的十二年,抱著我的向來是那隻爸爸送的布娃娃、能讓我倚靠著的向來只有冷冰冰的牆壁。

    「那如果我說我得了重……」手機螢幕後助理的一聲「朱副總,該開會了」打斷了我即將脫口而出的渴望。

    我輕輕把電話掐掉,走出這間賜予我判決的醫院。

    回家的路上是多麼的漫長。妳知道嗎?妳不知道吧。在七、八歲時我就學會了等待。等待一個女人提著公事包從公司回到冰冷的家,時常一等就是等到十一二點,等到妳的到來卻迎來無視與敷衍,我只是想要一個擁抱,不行嗎?

    還是我應該抱歉?我不慎踢破了妳的子宮,不慎讓妳擁有了這個累贅。

    我應該抱歉吧?我當初就該隨著妳的血水流到排水溝。

    回到家後,我告訴自己,不要再哭了、不要再自我灌輸這些令人陷落的話語。我應該振作起來,用意志力打敗它。

    但腦海裡的負面思緒卻揮之不去。我倉促的看了時鐘,淚水使我分不清時針分針,窗簾拉的嚴謹,將這個世界瞧得混亂的我遺忘了我是幾點看診、幾點打給媽媽、幾點從醫院回到家、幾點開始趴在房間地板一蹶不振。

    時針和分針各據左右一方,我跟自己不斷的說:「不要跨越傷害自己那條界線、不要跨越」。

    我失了理智,直接打開藥袋,憑著僅存的意識模糊的吞下醫生開的藥。滋潤喉嚨的不是飲水機裡煮沸的白開水,而是我在情緒崩解之時流下的淚水。

    滿嘴的苦澀。就連千憂解的甜味也無法掩蓋。

    「你醒了。」

    她的聲音如同身下磁磚地板般冰冷。

    我的身上沒有毛毯、臉上沒被用熱毛巾擦拭過,眼前的世界90度翻轉。我沒有被扶正、也沒有被叫醒,我就這樣一路睡到隔天一早,她沒有因為下班回到家見不到我而著急,也沒有因為我房門上鎖而懷疑我是否發生危險。

    現在是零六年三月二十四日,早上九點。她今天不用上班,接到了補習班我缺到的電話,她最討厭遲到的人,對於我沒有準時到班上課甚至無故缺席,在她眼裡簡直無法忍受。

    「起來收拾,我不允許我的小孩缺席。」

      你只在意你的面子與我的成績。

    「你難道不想了解我昨天發生了什麼?」

    就不能關心我嗎。

    「我只想你立刻去補習班,而不是坐在地上浪費時間。」

    為什麼是我出生在這裡。

    我大力的推開她。

    「重鬱症、焦慮症、精神分裂症。你生出了一個考試機器人、你生出了一個罹患精神病的廢物。這樣的我,你滿意了嗎?」

    我以為她會驚訝、擔心、不知所措,但她卻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喔,所以這樣你就有理由不去補習嗎?」轉身離去。

    那天是我第一次翹課,當時我立刻拿起背包,把手機錢包鑰匙一股腦兒的塞進去,步履踉蹌的衝出家門。

    我沒有哭,我堅信我沒有哭。她不值得我的淚水,卻是我痛苦的根源。

    十六歲,溫蔚樺,前四年的人生是多麼美滿,後來的十二年,自打上了小學就生活在無限的痛苦之中,國高中大家逐漸成熟,我才脫離了霸凌的陰影。

    小學時,大家都嘲笑我沒有爸爸、全班只有我的家長不曾為我的每張考卷與通知單簽名,只有我的家長,不論園遊會、運動會、家長會,還是校外競賽,從來沒有出現過。

    所以我,根本沒有朋友。

    當我被欺負時……當沒有人相信我時……當我每次都要唯唯諾諾的跟你說,我被霸凌了、我被打了、我很難過時,你從來沒正眼看過我。你永遠只說:「是你不夠強大」。

    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錯,是因為我爸爸才會出車禍?

    是因為我你才會外遇嗎?

    你到底愛不愛我。

    星期一,我假裝遺忘了悲傷、遺忘了疲倦,逼迫自己認真的在好不容易考上的第一志願,繼續綻放著黯淡卻注目的光芒。

    思樂康是一種精神穩定劑,副作用就是強烈的暈眩與嗜睡。誠然,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嚴重。

    沉重的眼皮與意志力的戰役終於結束,身軀穩妥的隨著藥物的作用倒下。老師眼中的乖乖牌第一次在課堂上沉沉睡去,但我沒有因此安眠,崔瑾淑導師的眼睛向來以雪亮聞名,不出半刻便被叫起。

    「溫蔚樺!」

    驚醒的我睡眼惺忪的承受著全班五十幾人與導師似箭的視線。

    「不要以為你是校排第一就可以怠惰,給我起來,常跟陳妍芸再一起就必須要有定力不被她影響。」

    我看著遠方坐講台前黃金地段的陳妍芸。她是我的摯友,校排倒數第一,懶惰的程度是全班公認的第一。

    我被老師叫起來罰站,殊不知一個不穩,跌倒在全班面前。

    我在心裡默默的罵了一句:「該死的思樂康」。

    「站也站不好?睡得那麼好啊,那中午應該不用休息了。午休去學務處門口幫忙打掃吧。」

    她的嘴臉令我厭惡,我好想當場指著她大喊:「不然換你生病換你吃這些藥啊!」

    可是我不能。社會把憂鬱症無理冠名為厭世、無病呻吟,輿論的壓力會將我摧毀,我會走向不歸路。就像新聞媒體上看到的例子,活脫脫用生命的力量威脅我隱瞞。

    我吃力的爬起來,周圍的同學沒有一個人願意扶我一把。

    一天真長,長到我好想死去。

    晚上陳妍芸打來,她問我最近怎麼了。應該說是,從她認識我開始甚至再更早,我到底怎麼了。

    陳妍芸是出了名的低智商高情商,問問題的方式十分白目,但卻能一眼看穿我的痛苦、我的癥結。

    「欸,蔚樺,到底是怎樣了啦!我知道你長期失眠但體力也不至於差成這樣……還是你月經來……不對,你月經走了。等等!你該不會是得了絕症?不能呀你不能丟下我啊蔚樺……」

    她劈哩啪啦的講了一大串,而我卻幾乎沒在聽。

    我從媽媽照料的花朵中選了一朵白色的康乃馨擷下,學偶像劇裡的花癡美少女將花瓣一片一片的拔下來問:「說、不說、說、不說、說、不說……說?」

    最後一片花瓣給我的建議是跟陳妍芸說。

    「哎呦蔚樺你到底說不說你怎麼了呀!這樣連續跳針問同一個問題十幾分鐘很累欸!」

    她是如此的美好,為何要接受我的負面?

    「我們是朋友嗎?」我問了個蠢問題,我知道。

    「是呀!還是好~朋友!」

    「不管怎樣都是?」又開始焦慮了。

    「除非你考了校排倒數第一占了我的位置我就不跟你當朋友了。」

    「那你會離開我嗎?」頭好痛。

    「不會。」

    「為什麼……」我不值得,我也說不上為什麼不值得,當我的朋友只會是負擔,我們之後一定會為了我的病而吵架,你也不一定能理解我與我的病,甚至你可能會討厭我。我的成績可能會因為憂鬱症而掉下來,我不能再教你功課了,你會討厭我,我會自動疏遠你。

    現在的我無法擁有友誼。

    「蔚樺……可以跟我說,那天你沒來補習班……是為什麼嗎?」陳妍芸的聲音很細膩,輕柔柔的像白雲一般慢慢飄來想將我抱緊,想給予我溫暖。

    「你懂嗎……?你知道嗎……我得了重鬱症。」

    我在等待這個世界的崩毀。妍芸,你會陪我嗎?你會陪我嗎?你會陪我嗎……?

    「我不懂,但我知道了,我會陪著你的。」

    那晚我跟她說了很多,她也陪我一路聊到半夜,不是這個世界不溫暖,而是你不願去擁抱這個世界,世界要怎麼給你溫暖?

    零六年四月八號,經過醫院的介紹與輔導老師的協助輾轉到了一間心理診所尋求心理師的第二方治療。

    在此之前,我與妍芸討論了很久是否要告知輔導老師,最後結果是為了我能不再被班導叫去學務處門口走廊打掃,所以決議去輔導是晤談。

    郭慧雯老師是我第一次進行晤談的對象,我顯得格外緊張,但老師卻格外溫柔,我們花了整個午休與下午第一節課總共七十分鐘來完成談話。其中有哭、有笑,這是除了陳妍芸外我第一次跟別人說我的痛苦之處,我自己曉得我的痛苦是如此荒唐,但慧雯老師卻說,每個人的心理結構本身就不同。

    有的人就是厚實,有的人就是單薄。當然也有人因為傷痛而改變。

    我問她,「那我跟非洲饑民比起來誰比較幸福?」

    她將這個答案留給今天的諮商對象─沈瑗心理師。

    等待的過程如此漫長,我低頭滑著手機上一篇又一篇的憂鬱文,不知為何,得知患病之後開始特別關注有關這些疾病的所有,例如:查自己吃的藥的資料、自己疾病的形成原因、別人的經驗、別人的負面貼文。

    當然,他人的經驗皆是勵志文章。每天給自己丟點課外知識、丟點正能量、再丟點負能量。我漸漸的無感於情緒,我知道我在哭,但我不認為我在悲傷,甚至不知道我為何會哭,據說服用像千憂解一樣的抗憂鬱劑就有可能產生這種無感於世事的狀況。

    回過神,身旁站了一位身穿白袍的女子。

    「請問你是溫蔚樺嗎?」她問。

    我道了聲是,她跟我介紹,她說她是我的心理師,沈瑗。個子矮矮的,短髮俐落,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說話總是笑咪咪的,很是親切。

    她將我引領進諮商室,裝潢一派溫馨。而我一向最討厭溫馨的東西,但我來這邊的目的是在這疾病的深淵中尋找出去的方法,而不是觀察這深淵的周遭漂不漂亮。

    我粗略的講完自己的過往與困擾,她手上的板子上夾著一張紙,我說話不愛看人臉說,一抬頭才發現上面那張紙已經被寫得滿滿滿。

    原來我以前過的那麼豐富嗎。

    「那,蔚樺,你可以跟我說,你現在最想解決什麼嗎?」

    沈瑗心理師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確切點來說,我可能是信任她的工作,他們堅守保密個案隱私,絲毫不能說出去,也許曾經宣過什麼毒誓,不過沒關係,天打雷劈都不甘我的事。

    我就是如此絕情,但卻患上了情緒的病,並且成功被它搞得失能。

    「解決我自己,可以嗎?」

    她並沒有驚訝,跟媽媽一樣。

    「除此之外?我相信,一定有的。像我就有房貸呀、沒男朋友呀、薪水呀。你呢?」

    零六年四月二十三日,第一次自殺未遂,我吞了六盒普拿疼,經歷洗胃後吐了整整一天才正式出院,從頭到尾自殺到康復只花了兩天,據說媽媽幫我請假時還親自到學校一趟幫我拿課本與陳妍芸抄得換七八糟的筆記。

    那時陳妍芸問媽媽我怎麼了,媽媽直接大聲的回她:「吞藥自殺」四個字。

    全班都聽到了,我想,到了學校怕是完了。不是聽著大家得關心就是聽著輿論一點一滴的攻擊我的玻璃心。

    但由於我開始會無意識的將針頭拔起來扎自己,甚至在醫院幾次妄想跳樓。我的主治醫師楊夕榆醫師說要強迫我住院。

    我很害怕一住期末考就完蛋了,所以一直投著反對票,但醫院卻說法律規定到一定狀況的病人必須強制入院,我的自殺意念太重,必須住院治療,申請已經交上去了。

    媽媽反而沒有意見,只說能讓我在住院期間看書寫字就好,她不要一個懈怠的女兒。

    急診室先給我打了一劑乖乖針。第一次打鎮定藥物進入身體,我想我的睡顏一定很安詳。

    天使,你願意將你的空白夢給我嗎?我不想再做惡夢了,每天循環著相同的夢境,每天都在感受著死亡,我很害怕。

    在精神科閉鎖病房的日子索然無味,除了禁止任何3C產品進入外,由於我會無意識拿筆自殘,所以我整個筆袋都被沒收。

    看著行李箱裡滿滿的習題、課本、講義,在這裡我脫離了媽媽的控制,我可以不當個只會讀書的怪物、我可以拿起唯一帶來的課外書『人間詞話』來看。

    對,唯一被媽媽允許帶來的課外書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

    我多麼盼望能趕快出院,但又不想再回到媽媽給我打造的世界裡,矛盾不堪的我,只能盤腿坐在病床上看著唯一的一扇窗戶,那裏的陽光沒有溫暖我,我也不想讓它溫暖。

    在這裡的第九天,只見過幾次面彼此卻已建立了良好關係的沈瑗心理師來看我,由於這裡的管制嚴格,每日探訪的時間都有限制,媽媽是不可能來的、陳妍芸的智商估計也不會查時間,就算來了也會被醫護人員攔截。唯一可能來的只有我的心理師,沈瑗。

    「最近還好嗎?」心理師問我,她坐在我的床沿,我看著她、她看著我,這是我在這人間地獄裡看到的唯一一個正常人,誠然我把醫護人員都看做聖人、病人一律漠視。我不想社交,極度不願意社交,這也是疾病的一種體現。

    「不好,這邊是地獄、外面也是地獄。」我任性說道。但這是事實,這裡真的是地獄,我不想社交,舊有的朋友又因為管制很難進來,所有資訊封鎖,每天被規定走三十圈這可怕的樓層,我的筆被沒收,所有利器都被奪走。我只剩一堆書本與考卷習題,又沒有筆可以寫,我也不想寫。

    瘋癲時一直哭,他們剝奪了我所有的宣洩方式,我知道他們是為我好,但,我依然很絕望。

    我數不清住在這裡的一個多月究竟被打了幾針鎮定、也數不清我到底試圖自殺了幾次。

    大家都說,自殺是不能解決問題的。但……你能解決我的痛苦嗎,你們可以嗎?如果可以,麻煩教教我好嗎?我很努力的用技巧克制不斷浮現的負面情緒,藥也吃了,但為何我連安眠都無法做到?

    戀多眠根本沒有用。我日夜顛倒,白天睏的不自覺睡著,睡了起來依舊很睏。晚上睜著眼,躺在床上感受幻覺的侵擾,有時幻覺會掐著我的脖子,我只能一直哭,哭到沒辦法了,吞下過量的藥,隔天早上再乞求不要有事,不然又要被媽媽唾棄了,妍芸會厭煩我,最後大家都會離開這個失能的人,我會毀滅。

    心理師走前特別再教了我一次正念呼吸法,腹式呼吸與放鬆練習讓我獲得了短暫的寧靜,我很渴望愛,心理師的溫柔的確溫暖了我。但自從無意間看到了諮商式關係後,我便將所有都看的真切。當我和你結束諮商關係時,過往的一切皆成風、成雲,好似從未發生過。

    零六年六月十七日,我終於出院了。

    踏出醫院大門那刻並沒有如獲新生的感覺,我繼續看著出院的診斷書,重鬱症、焦慮症-恐慌型、精神分裂症,不過是多了個解離性障礙,我可以承受的。

    一日八顆藥丸的日子也過習慣了,唯一不習慣的只有外頭這些鮮活成群的人類。

    媽媽向來嚴苛,一點時間都沒給我就將我帶回家讀書。

    請了一個多月的長假,我不吝嗇的跟她說,「我在醫院裡都沒讀書」,她只瞪了我一眼,沒什麼改變的丟下一句,「憑什麼不讀」。她走的尤其快,我跟不上,也不想追。

    我想,我就是個追求烏托邦的卡西莫多吧。

    明天就是禮拜一了,我不知道明天我會被用什麼眼神看待,還是大家都遺忘我了?我不知道,但我想這個多數大人都不理解的疾病,一群十六七歲的小孩怎能理解?

    復學是如此的艱苦。我看著這綠色的衣衫有點模糊,這屬於我嗎?

    這個人是我嗎?

    「我們歡迎蔚樺歸班!」

      瑾淑老師大喊,所有沉浸在書香裡的人們看向殘破不堪的我。我知道,穿著短袖制服的我手上一堆大大小小的疤痕與瘀青、眼睛周圍的暗沉、原本及腰長髮在自殺那天被我剪短,我的眼鏡也很久沒擦拭了。

    同學們呆愣的看著我、我雙眼無神的看著地板,第六感告訴我,他們是不會接納這樣的我的。

    「蔚樺?有什麼想說的嗎?」一旁的輔導老師問。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要說什麼。是要跟你們解釋我的病,還是跟你們解釋我這個人。

    「沒什麼,不要像我一樣就好。」

    不要像我一樣,那麼脆弱;不要像我一樣,走向死亡;不要像我一樣,吃藥反而退步;不要像我一樣,把自己給毀了。

    我沒有什麼願望,只想不管對我好或不好的人都不要痛苦,這些東西太過沉重,不要擁有。

    「那同學有什麼話要跟蔚樺說嗎?」

    這個世界既黑暗又光明,有人誠心誠意的送上祝福、也有人帶著嘲諷的攻擊我,一邊溫暖著我,卻又一邊拿著利刃將我解剖。

    我努力的照著心理師的教導試著無視那些傷害我的言語,或是迎接它,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們不懂,我應該同理他們。

    我正在學會擁抱痛苦,我想我有在進步吧?至少最長四個月的療程我只用了一個多月就出來了,我很棒吧?我很厲害吧。

    下課時間陳妍芸將我拉到了頂樓的角落,她臉色很不好,我問她要不要休息,她沒回答我,右手緊緊拉著我的手腕。

    南風吹拂著兩個少女的身軀,她抓著我,好似怕我被吹走般。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怒火還是無助,或是她想放棄我離開我了、她想拋下我了、她想宣洩我不在時的擔憂,不論什麼情緒,她的,還是我的,我都必須承受。

    「為什麼要自殺?你能不能振作一點?我說過我會陪你,我會陪伴你度過這些痛苦。但……你能不能試著不要這麼負面啊?你知道嗎?人只要常笑、想開一點,心情自然就會好起來了,你可不可以努力一些?拜託你努力一點,而不是原地踏步……自從你告訴我你生病後我有多難過,我會開始懷疑是不是我惹你生氣怎樣了嗎?你加油點好嗎?你加油點好嗎?還有很多人比你慘上數萬倍。你書讀的這麼好,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世上更多比你慘的人,你有什麼資格這樣?」

    你能不能振作一點?

    你可不可以努力一些?

    你加油點好嗎?

    你有什麼資格這樣?

    我閉上眼微笑,不自覺的甩開陳妍芸的手、不自覺的走到頂樓圍牆旁。我似乎聽到陳妍芸大聲的喊,「你要幹嘛?」

    我沒想幹嘛。風很暖和,在醫院裡我都沒辦法吹到這樣美好的風,我很高興,她終於跟我決裂了,我不用再擔心了,這些都成真了,她會離開我的。我不是杞人憂天,可以跟媽媽證明了。

    「我的心理師跟我說,沒有人可以否定誰的痛苦、也沒有誰比誰痛苦。也許在你的世界裡,這件事於你而言輕如鴻毛,打在你身上毫無感覺。但,或許同件事在我的身上就是重如泰山,一巴掌就把我給拍死了。」我整個人伏在圍牆上。

    「你說的沒錯。其實我就是不該存在,我只是你們的禍害罷了。因為我,爸爸死了、因為我,媽媽外遇,所有的錯都是我,我不該出生。功課好有什麼用呢?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校排第一的成績、骯髒的身體、醜陋的疾病,和你兌換倒數第一的成績、健康的身體。」

    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在這二十四個小時,起碼有六分之五被疾病所據。剩下的六分之一,是我最大的睡眠額度。

    沒有人懂,憂鬱症之所以可怕就在於,尋常人過的最糟糕的一天就是我的每一天。突如其來、從未與你招過手的悲傷就這樣襲來,毫無預警。

    我不甘示弱,使用心理師教的技巧與醫院的藥物試圖將它制服,但卻毫無效果。

    我是多麼渴望脫離病痛,不亞於癌症病患。

    但我不懂,為什麼大家都願意給感冒、腸胃炎、骨折的病患加油,並真心希望他們有一天能好起來。

    可一旦到了憂鬱症,全部人都再說:「你能不能開心點?」、「你可以不要再悲傷了嗎?」、「你可以努力嗎?」。

    試問你會問一個腸胃炎病人說,「你能不能早點痊癒?」、「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痛再拉肚子嘔吐了?」、「你可以努力不痛嗎?」。

    這一切都好可怕,我好想從這裡跳下去,這樣就不用再痛苦了。

    即便我拚進了全力,一邊治病、一邊讀書,我終究把期末考給考砸了。

    對於母親,媽媽。我很抱歉。

    我沒有把書讀好,也沒有把自己照顧好,甚至花了很多錢在諮商與醫療上。如果媽媽是生了其他的人,是不是爸爸就不會死你也不會外遇?

    我把一切的責任都歸於我身,我幫自己加冕為罪人,我應該下十八層地獄天打雷劈死個數百數千數萬回,這是我對於出生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贖罪方式。

    現在的狀況大概就像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寫的一般:

    我失去了做為人的權力。

    後來我休學了,我離開了人群,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媽媽也不曾叫我出來吃過飯,除非我自己開門出去吃。

    每個禮拜四定期回診與諮商,我從來沒被減藥過。陪伴我的藥丸隨著時間更迭,背下藥名的習慣仍舊存在,粗略想想,我吃過的藥還真多啊。

    百憂解、千憂解、憂必晴、思樂康、安柏寧、抑鬱錠、克憂果、萬憂停、得安緒、戀多眠、樂穩、舒美寧。

    還有好多好多,多到我都快記不清了。解離症十分折磨人,我的記憶錯亂,我不曉得我在幹嘛。

    不知不覺就到零七年了,期間的半年休學時光住了兩次院,現在是二月十四日,小年夜,我沒有家人,陪伴我的依舊只有爸爸送的布娃娃與冷冰冰的牆壁。

    我仍然沒有朋友。

    一路星移物換,該走的都走了、不該走的也走了,最後只留下我一個人痛苦的在原地漫步。

    我忘了故人的臉龐、故人的名字……要不是我會定期去醫院,會定期看到那張從幼稚園用到現在沒換頭貼的健保卡上,溫蔚樺三個字。可能……我連我自己也忘了吧。

    我沒有活著的意義了。

    零七年三月二十日,我決定了我離開的日子,我誠心希望我能成功。

    廿三日,我換上國中畢業時唯一和母親合照過的白洋裝,在浴缸裡放滿溫水,為了血液能流通的更順暢。

    經過無數次的演練與資料查詢,我準確的在左手腕上描繪靜脈與動脈。

    這一刀下去,我就能幸福。

    我不是傻孩子。

    我彷彿聽到爸爸的聲音在呼喚我,溫柔且綿密。一點一滴編織成一首輓歌,帶領我走向天堂。

    而天堂又是如此的美好。

    這是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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